迷津(0-1)
【通常版预警】
※艾瑟X蕾穆,轻微OOC,未完待续,HE预定
【本文专属预警】
※好消息是,这是我写过的最正常的一篇文
※坏消息是,作-者-已-经-疯-了
※以上两条预警,第一条可信可不信,第二条务必牢记
迷津
时间挪动着小小的、僵硬的脚步,它迈过此生的苦难与逸乐,寻访死亡的宅邸,像是步行回家。
-00-
咔擦,她转动了门把手。
像是被扯住肋骨,房门惊惧地吱呀一声,尖利的呻吟切中了二十三点一刻的夜色。逃亡者踏进病房,鞋跟敲在瓷砖上发出牙齿磕碰的脆响,活像一声短促的嘲笑。窗外雷声怒号,黑夜在闪电的撕扯中痉挛抽搐,天地间响起可怖的雨声。伴着窗子的惨叫,一道白光犹如剑戟劈在她的左脸上。在一片战栗的白色里,她转动着眼珠,目光钉在了病床上,喉管里滚过几声含混的冷笑。
随着一阵焦躁的挣动,尖头的鞋子被踢开了。在它们尸体般滚落的刹那,左侧的病栋在雷霆的火光中坍毁了,如同上帝降下的天罚。她赤着脚走到床前,盯着盖着白色被单的睡美人。暴雨的鼓槌落在公主纤细的神经上,阴森的睡眠从她的脸上撕裂了。她张开了被火光映红的眼睑,率先映进瞳孔的是那对尖头鞋,像是两具漆黑的焦尸。在这不祥的隐喻里,蕾穆丽娜木然地挪动眼珠,一双血色全无的脚猛地闯进视线,令她惊恐地失声尖叫。
轰隆一声巨响,电光刺穿了墨云的堡垒。风雨的哀声与熊熊的火焰在滚雷的呵斥下偃旗息鼓,一瞬间天地寂然,异象平息,让她疑心自己尚未清醒,只是从一场睡眠坠入了更加混乱的睡眠。公主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她脸色发青地望着瘦弱的女人,像是被盗墓的鬼魂撬开了噩梦。
鬼魂般的女人凑近了,紧紧地贴住了公主颤抖的身体。
“你要活,”女人的嘴唇开开合合,气流爬进蕾穆丽娜的领口,像是钻进她的骨缝。公主僵直着脊背,胆战心惊地垂下视线,看见一柄刀钻进了自己汗涔涔的手。
“杀了她。”女人的声音很熟悉。粗糙的刀柄在她的五指间向上推着,薄刃一寸寸泛起妖异的光。
蕾穆丽娜的手肘突然重重地撞向了女人的小腹,在对方痛苦地后缩时低下头,靠牙齿衔住了短刀。她迅捷地锁住了女人的肩膀,狠狠地将她摔在床上。女人一动不动,像是一尾搁浅的鱼,直挺挺地陷入了缺氧的噩梦。公主跳下床,踩上那双黑色尖头鞋,粗喘着摔门而去。灰黑的斗室状若停尸房,随着房门的呻吟,女人的身体弹动了一下,白色的被单被风掀起,游魂般附在她的躯干上。
风雨的嚎哭彻底止息了。云破月来,锋锐的月牙像野兽的利齿,蕾穆丽娜颤栗着踩过月色惨白的咬痕,胆战心惊,如同踏着累累枯骨。没有侍女,没有亲友,没有医护……甚至感应灯也集体噤声,偶有一阵电流牙疼般嘶嘶地喘气,她的神经便也应激地痉挛一阵。这座泡在月光里的无人病栋形同浸在试剂中的标本,腐烂却清洁的气味夹着远处雷火遗下的滚滚焦烟,挤压着蕾穆丽娜躁动的腔膛,令她的神识在一呼一吸间蒙上了发霉的灰雾。属于她的现世封闭了,更多的世界涌了进来。她听不见鞋跟阴森的回声,却听见了左侧病栋中火灾报警器刺耳的鸣笛声,半公里外军用飞机低空飞行的轰鸣声,五公里外地下赌场中各怀鬼胎的起哄声……乃至明早商贩尖利的吆喝声,周末教堂中的祷告声,半个月后癌症患者的呻吟声……人世间形形色色的顽疾挤在病栋里向她问诊。一路逃生的她咬着牙关,披着密集的绝症艰难跋涉,或许一转身便会撞见死亡皱巴巴的脸,正趴在她肩头冲她无声地笑。
——这样的念头毫无征兆地袭击了她,蕾穆丽娜战战兢兢地转过身,那一刻逃生路上的哭声笑声瞬间有气无力,全部被一阵热烈鲜活的喧哗粉刷了——她听见了提琴起伏的奏乐声,冰块与高脚杯的撞击声,贵族们窃窃的谈笑声……
这些热烈的喧哗是名为欢乐的病症,像指甲划过玻璃的狞笑,愈激烈便愈痛苦。她细瘦的身躯正在低温里乏力地打颤,她能听见奢华的衣料在起舞时簌簌地摩擦;她流血的脚踝歪歪扭扭地套着尖头鞋,她能听见女士们穿着舞鞋将地板踩得咚咚作响……耳畔的嬉笑像一道强光打下来,方才被涂白的吵闹也再次凸浮显露,人间的欢声与悲鸣重重叠叠,诊断出她所身患的致命的孤独。她冷汗淋漓,像在遭受一场高热。
“……杀了她。”她不自知地开口了,空洞的眼瞳像是这座无人的病栋。
“她”是谁?她不清楚,只清楚在动了杀机的刹那,那些披在肩上湿冷的病症瞬间干裂,自杀般坠地粉碎。
杀人的邪念干燥滚烫,在她的腔膛里跳动,照得将罪恶的歧途一派通明,砸得灰黑的世界火光四溅。她的唇角挂起了笑,随着命运的指引一路逃亡,握紧了手中锋利的刀。
咔擦,她转动了门把手。
像是被扯住了肋骨,房门惊惧地吱呀一声,尖利的呻吟切中了二十三点一刻的夜色。逃亡者踏进了病房,鞋跟敲在瓷砖上发出牙齿磕碰的脆响,活像一声短促的嘲笑……
故事的因果循环往复——她在喧嚣拥挤的死亡里逃生,她在一块小小的死亡里凝固。她在无尽的黑夜里惊醒再沉睡,只有枕边的纸鹤永远在暴烈的雷鸣里做着噩梦。
蕾穆丽娜终于从噩梦的齿缝中滑脱了,血迹斑斑的灵魂在病房中过于清洁的消毒水气味里醒来,时间是二十三点一刻。窗外阴森的雷雨惊起了这位睡美人,这让她疑心自己尚未清醒,而是坠入了一场更加混乱的睡眠。夜似孤舟,在湍急的雨声中飘摇,她故作平静地吐息着,没有嘈杂的悲欢声,只有从额头滚落的冷汗。梦确实醒来了,她微微阖上眼,却猛然间瞥见她的床前立着一道白影,鬼魅般的女人俯视着她,阴魂不散。
满腔的血液瞬间结冰了,蕾穆丽娜因过于惊恐而动弹不得,只是盯着女人在夜色里灰白的脸颊。女人动了动嘴唇,勉强挤出一线笑容,声音断续嘶哑,像是痛哭过,像是大笑过,像是久病初愈,像是恶疾缠身:
“蕾穆丽娜……”
那是活人的气息,蕾穆丽娜似是安心了。在她出神的片刻,女人探出细嫩的手指碰着她冰冷的脸颊,炽热得像是炉火。就在这无限温存的一瞬,蕾穆丽娜却被拖回了噩梦中,干燥滚烫的触感令她记起了杀人的邪念曾在腔膛里跳动,砸得灰黑的世界火光四溅,令清醒的她心虚且痛苦。女人的指尖柔情地抚摸她的唇角,勾起一星缠绵的热度,在人造冷风里一寸寸跳动。蕾穆丽娜的下唇颤抖了,她想起在无人的病栋里,她的唇角挂着笑,随着命运的指引一路逃亡,握紧了手中锋利的刀。
咔擦,她转动了门把手……
“不要!”
她惊恐地失声尖叫,将女人狠狠地推开了,咚地一声巨响,孱弱的鬼魅踉跄地撞上了柜子,随后扑倒在地,像是只死去的白鸟。
蕾穆丽娜她惊魂未定地按响了床前的铃,随即颤栗着扭亮了灯。在梦里她参与了无数场谋杀,既是凶手又是死者。而在现实中则未曾遭遇自戕的酷刑,算是好运也算不幸。在护士急匆匆的脚步声里,她瞪大了幽蓝的眼睛,艾瑟依拉姆倒在她的视线里,雪白的皮肤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皇姐……”
-01-
七月的傍晚,暴雨平息后的第三或第四个时辰,凄艳的晚霞犹如潮水,鲜血淋漓的暮色淹没了人间。蕾穆丽娜坐在摇椅中,纤细的手腕扶着额角,忍耐着轻微的头痛。少眠多梦损害了她的精神,凌晨时便任性出走的睡意似是疲倦了,在黄昏时又慢悠悠地踱了回来,迫使她用游离的眼神瞟了一眼达赫妮,催促她识时务地退下,继而招待睡眠这位不速之客。然而这位侍女并未读懂她不耐的示意,仍在滔滔不绝地汇报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如您所见,女王陛下目前高烧不退。起因是难以适应地球变化无常的气候,外加过度劳累和焦虑。昨天她结束了与地球方面的第三轮谈判,Aldnoah资源共享的合作事项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要进一步完善双方共同草拟的计划书。趁着些许空闲,她带领随从前来探望您,然而突如其来的暴雨耽搁了时间,等站在床前时已是深夜。本想望着您的睡脸,逗留片刻后便离开,然而她健康状况欠佳,吓到了夜半惊醒的您,推搡之间便摔倒昏迷了。”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达赫妮深深地叹气:“总算是找到了强迫陛下休息的理由了。每天休息不足四小时,如果再这样操劳下去,她的身体肯定会支撑不住的。”
蕾穆丽娜抬了下眼睫,睡意昏沉地点头。即便听闻了皇姐冒雨探视她的情谊,她的回应实在是不甚热心。她挪动柔软的手臂,换了更舒适乏力的姿态,本想自顾自地闭上眼,偏偏正对着达赫妮碧绿的眼睛。被对方认真的神色逼得无所适从的她漫不经心地接上一句:“皇姐如此操劳,是因为薇瑟的政局态势不甚乐观?”
“为了镇压主战派的反对声浪,女王陛下心力交瘁。虽然目前帝国内部达成了与地球贸易往来的共识,但是一旦利益受损或分配不均,各怀鬼胎的贵族便会顷刻离心离德,纷纷向主战派倒戈。可以说此次谈判是决定薇瑟局势的重要节点,稍有差池,内战便会一触即发。”
似是终于察觉了公主的困倦,达赫妮关好了窗子,替蕾穆丽娜盖上了脚边的薄毯。又或许她早已看穿她的不耐,只是为了完成女王的交代,才故作视而不见。蕾穆丽娜慢吞吞地挥开了她,径自走向病床,躺进了夕阳投下的一滩血红的影子里。达赫妮温柔地微笑着,若无其事地将难堪一笔带过,替她悉心地拉上了窗帘。
“医生勒令女王陛下卧床修养五天以上。另寻病院对于病人而言太过劳顿,所以陛下便暂时住在这里,同您作伴。”在摇椅吱呀的念白里,她不疾不徐地点明了来意:“相信您和陛下姐妹之间定能互相关照,互相体恤。”
窗帘间留了一线缝隙。漫天燎云火光熠熠,不似晨光的堂而皇之,而是鬼鬼祟祟地钻进了狭小的斗室,在她的眼睑里划下浓重的血痕。蕾穆丽娜的上唇掀了掀,积在嘴角的一点夕照便水洼般晃了晃,映出了心底的三分动荡。
多事。她讽刺一句。随后便抛下了苟延残喘的暮色,独自睡去了。
在斯雷因·特洛耶特被处刑之后,被软禁的她便来到了地球。不是前来拜访恋人的故乡,而是为了治疗残疾的双腿。与其说这是女王的施恩,不如说是高明的降罪——她被借此流放至另一颗星球,就此远离了帝国的权力中枢。她自问心中并未揣着怨恨,因为失去恋人的痛苦早已磨碎了她的灵魂。住进这栋特殊病院时她的精神支离破碎,日复一日魂不守舍,然后便就此噩梦缠身。
再度从梦中醒来已经入夜了,时间是十九点二十分,时钟磕碰的脚步声是现世的足音,庆贺她已从循环的故事里逃出生天。蕾穆丽娜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有人先她一步扭亮了灯。达赫妮含笑的碧眸浮在昏黄的光里,让她稍嫌刺目地眯细了眼睛。
“公主殿下,您休息得如何?要不要用晚餐?”
蕾穆丽娜敷衍地点点头,本想再闭目歇息片刻,寻一阵难得的好梦,却听见侍女适时地补充一句:“女王陛下一直在等您共进晚餐。”
侍女轻描淡写的语气拧紧了蕾穆丽娜的细眉,她思忖一阵,最终在达赫妮的帮助下换好衣裙。她打量着镜子里略显清瘦的脸颊和泛着青黑的眼窝,虽然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并无不妥,但如今她的健康与皆是仰仗这位君主的宽宏大量,即便只是抱着与之相安无事的打算,承了皇姐恩情的她总该礼数周到地前去用餐。蕾穆丽娜理了理鬓发,确认仪态得体后便在侍女的陪同下匆匆下楼。依赖于地火双方顶尖的医疗手段,蕾穆丽娜近一年的康复训练取得了极大的成效,只是奔跑尚且困难。她停在餐厅门前,侍女上前几步替她开门,明亮的冷光潮水般涌进黑暗里,在她的身边劈开白色的滩涂。蕾穆丽娜下意识地挑起眉梢,瞳仁里投进了一痕雪亮的影子,餐厅中添置了新的光源,在一派灯火通明里,艾瑟坐在餐桌旁批阅文件,人造冷光在她的脸颊上寥寥垂下,沿着瘦削的轮廓,落下浓重的阴影,一身白色礼裙的她像是暴雪中迷途的白鸟,几乎葬在了幕天席地的冷光里。蕾穆丽娜踏进餐厅,察觉到室温比往常低了许多,像是踏进凛凛寒冬。眉头紧锁的艾瑟在她的脚步声里抬起头来,因见到妹妹而换上笑颜。她微笑着起身迎接,而蕾穆丽娜则大步走来,神情有些不悦,挥手让侍女夺去她的纸笔:
“医生说你应该卧床休养。”这位循规蹈矩的模范病人显然对灯光和室温颇有微词,同时对不遵医嘱的病患也是心怀不满:“昨夜刚刚重病昏迷,今晚便急于工作,实在是有些心急了。”
“好久不见,蕾穆丽娜。”
面对妹妹阴沉的语气,艾瑟的眼神倒是愈加温柔了,声音里甚至有几分罕见的乖顺:
“抱歉,让你担心了。”她有些困扰地望着蕾穆丽娜,“我的自作主张源于我们相处的时光总是太短暂,因此便格外珍惜与你共进晚餐的机会。我在餐厅等候时无事可做,就只好翻一翻文件。”她的话里有些认错的意味,踌躇了片刻,最终软软地附上一句:“谢谢你的关心,蕾穆丽娜。”
蕾穆丽娜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却只能继续皱着眉,避开她温柔诚恳的致谢,转身去吩咐侍女关闭多余的光源,调高室内温度。艾瑟悄悄地投去一瞥,有些满足地抿了一下嘴唇。蕾穆丽娜侧了侧眼睛,恰巧撞见皇姐似笑非笑、唇角微微弯起的模样,方才训诫她时的理直气壮便霎时化成了莫名的赧然。刺目的灯光暗了下来,身边的冷风平息了,而她的心中却浮起些无凭无据的羞恼,但脸上仍是端着一派波澜不惊,在皇姐对面落座。
按照自幼的教养,艾瑟鲜少在用餐时与人闲聊,但她却似是察觉了对方的刻意回避,因此便抓紧机会,向妹妹笨拙地搭话。蕾穆丽娜零零碎碎地回答了她在饮食、睡眠、康复进程方面的询问,心知这不过是将女王的眼线传达的情况再汇报一次,却也耐心地陪她寒暄,扮出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只等晚餐结束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重新调整作息,名正言顺地断绝与她接触的机会,相信这位日理万机的君主无暇再来刻意纠缠。
只是她的演技有些过于纯熟,火候拿捏得不甚精准,一不留神便入戏太深,随口问起了对方的近况:
“听说皇姐近期因过于操劳国事而身体欠佳?”
艾瑟突然停住了,碧色的眼眸微微垂下,随即她眨了下眼,唇边浮起惯常的微笑。在这短暂的几秒内,时间一帧一帧跳得极慢,慢成一段无始无终的沉默,重重地压在两人的唇边和心上,淤积到顶点时又极速坍塌,像是一场毫无预兆的灾难:
“虽然……罪人已经惩处了……”艾瑟有些吞吞吐吐,试着轻描淡写地将某人的名字带过:“……但是局部地区的平叛工作尚未收尾,而且与地球方面关于Aldnoah资源共享的谈判也要继续,帝国正处于百废待兴的新阶段……”她顺势将话题引向政局态势,但妹妹灰白的脸色冻住了她的嘴唇,于是艾瑟便匆匆收了尾,不自觉地扯了下嘴角,递出一丝歉疚的笑容。
蕾穆丽娜动了下手指,随后慢吞吞地抬起手,拢了拢鬓发,似是想抚平此刻的难堪。她玻璃般的眼珠淬着冷光,从一侧转动到另一侧,目光从盘中的甜点挪到皇姐微蹙的眉峰上,然后向她回以一丝笑容,含着极轻的自嘲,载着细微的苦意,似是在讽刺自己的多嘴多舌。
自从斯雷因死后,他的名字就成了她的忌讳,每当提起便心惊肉跳。她的心悸隐秘而持久,埋着沉眠的火山,涌动着不肯死去的情爱。燃烧的爱欲在无明的黑夜里奔突,在无声的凭吊中冷却,在死神的剑戟下惨烈地溃败,余下一地千疮百孔的失眠。在空洞的清醒中,念念不忘的爱憎遗失了,只剩下往昔吹来的风声,捎来阴森的回响——他的军靴敲击地板的声音、他的指甲在低温里的颜色、他的纽扣凝聚的一线反光……无足轻重的琐细记忆在感官中尽数苏醒了,在她的体内絮絮地啮咬,犹如虫蛀。在这被蛀空的黑夜里,她抓不住恋人的影子,只有模糊而强烈的情爱支配着她的眼泪,如同流亡的鬼魂般占据了她的躯壳,替她缅怀土下的故人。
追溯到让她身陷失眠的原点,是一年前的某个夜晚——她和他悬而未决的命运即将盖棺定论的夜晚。蕾穆丽娜与艾瑟依拉姆,逆臣的帮凶与帝国的君主,她们便是如此隔着一张桌子,隔着某个人的名字,隔着两颗星球的命运,两厢无言地对望着。蕾穆丽娜绞紧了双手,神经质地屏住呼吸。极度疲倦的她偏偏不肯示弱,脊背绷得笔直,含泪的眼眶里守着最后的尊严。而她的皇姐蹙着眉峰,唇边似乎冻结着千言万语,与今日的神色如出一辙。只是那双碧色的眼瞳里意外地没有掺杂似是而非的垂怜,而是定定地望着她:
“作为令两星间战火蔓延的帮凶之一,在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已死的情况下,斯雷因不得不成为这场战争的替罪羊。”
听觉失灵了,蕾穆丽娜浑浑噩噩地想着,她看得清口型却听不见声音:
“斯雷因·特洛耶特将在今日被处以死刑,这是他身为世纪战犯……不可规避的命运。”
这位君主沉思了片刻,搭在膝上的双手不自知地摩挲着指节:
“当然,他不是唯一的牺牲者。为和平之光的降临而献上的祭品不只有他的头颅与鲜血,远远不止。”
于是她将一切秘密与妹妹分享,开诚布公。讲起了火星与地球的联盟、各地如火如荼的平叛战争,讲起了她的婚约……最终讲起了她的弑亲。
“而你与祖父不同,我的妹妹。作为除我之外唯一拥有Aldnoah启动权的皇室成员,你是帝国必须保存下来的火种。在斯雷因被处刑后,你将被送往地球治疗双腿,待痊愈后重返火星,名正言顺地拥有公主所享有的一切权力。只要走出了疾病的禁锢,在不远的未来,你将是自由的。”
战犯被处死的今天被定为和平纪念日,艾瑟起身离开了,一小时后她将面向两星子民发表演讲。而当蕾穆丽娜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两颊上已经满是泪水,那些是非爱憎、喜乐哀愁在他惨白的死亡里滚滚涌来,像是声势浩大的雪崩。在举世为之欢呼喝彩的时刻,或许只有她一人在失声痛哭。斯雷因·特洛耶特,他的生命无人称颂,他的死亡无人哀悼,他终究是孑然一身地死去,在光阴的雪下寂然长眠。他躺进了一方清净的死,在子弹的尖啸声里闭上眼,不胜圆满,徒留她孤身在人世飘零,在滚滚浊流中颠簸浮沉,如此悲戚。那些他曾许下的诺言,终究只是易逝的露水,那颗未能献出的真心,终究被他辜负了……
蕾穆丽娜又笑了笑,带着些不以为意的了然。她继续品尝甜点,巧克力酱在舌尖上泛着苦味。情爱是一场赌博,输了便两手空空。或许还会欠下情债,赔进此生的幸福。她不该怨恨皇姐,即便在情场上败给了她,也不应将遭逢的不幸归咎于艾瑟依拉姆。余生还长,她总要面对恋人的死亡,总该正视溃烂的伤口。
“既然谈判暂且告一段落,不如在这里多住一阵,调整心情,休养身体。”她终于接过她的话,平静地应了一句,不甚热情,却也不算冷淡。
话音一落,艾瑟黯淡的眼瞳里忽地火光一闪,声音里满是不加掩饰的雀跃:“谢谢你的关心,蕾穆丽娜。”
说罢她意识到这已是第二次道谢,脸上便浮起了一阵红晕:“作为姐姐,我对你的关心实在有限。说来惭愧,我对病院的环境也不甚了解,在这里居住的几日会时常处理公务,恐怕会遇到些琐事劳你帮忙。”
艾瑟有些赧然:“难得与你一同生活,所以便格外期待每天的相见——想要与你随意地闲谈,想要了解你的喜好,想要见到你的笑容。这个与你朝夕相处的契机于我而言十分珍贵,我的胸中有着明晰的预感,它将成为岁月中一段美好的、值得夸耀的时光。希望它也能为你留下温馨的回忆。”她温柔地注视着妹妹:“接下来的相处,还请多多关照。”
这番突如其来的示好真挚而热烈,含着脉脉柔情,无端地扰动了她的心跳。在那双摄人心魄的碧色眼眸的注视下,蕾穆丽娜有些无措,推脱的辞令一时忘了大半。她犹疑一阵,唇边终究吐不出拒绝或是应承的话语,只是点了点头。
当面驳回皇姐的请求实在是令人难堪,回以同样的蜜语甜言又过于违心。暧昧不明地点点头,大概便是她此时想出的唯一良策。
一段值得夸耀的时光,一段温馨动人的回忆……
此时此刻,蕾穆丽娜尚未意识到皇姐的预感是何等精准,也并未察觉到来自命运的强烈悸动,因为这段故事的开端太过虚假和寻常。她随手将艾瑟的示好搁置在心上,假想着不出数日便被尘埃草草掩埋。却不知它终会在呼唤里苏醒,生出蓬勃的翠绿,送她一树春风。
而她将乘着轻风,渡过汪洋苦海,于无常的人世中寻得刹那的圆满。
在此时明亮的沉默里,艾瑟轻柔地弯了弯唇角,不胜平静,不胜欣喜。
“不只是餐厅,病栋内主要活动场所的光源和室温都被调整过了。”
达赫妮替公主解开了肩颈处的纽扣,帮她脱下衣裙:“陛下目前难以长时间集中精神,但是国事的处理却不能延后,因此便根据自身的起居习惯,调整了康复设施内的灯光和室温,以求达到神经紧绷的状态,更高效地批阅公文。”
听了侍女的解释,蕾穆丽娜皱了下眉,她慢条斯理地换上睡袍,对着镜子整理领口的蕾丝:“透支健康的工作方式只会令她越来越虚弱。”
“医生说陛下的身体并非不易痊愈,而是她积下了太多病症。”达赫妮弯下腰,挽起了睡袍的细带:“如果能有可靠的亲眷替陛下分担工作,大概她的身体状况会好转许多。”
蕾穆丽娜将达赫妮的指尖拨开了,冷淡地垂下眼睛。她手指一勾,拆开了侍女系上的细带,薄刃般的目光钉进对方眼中最深处的一点。
将话题推进到如此地步,其间暗藏的意味已是昭然若揭了。
“身为一国之君,而非当年势单力薄的公主,皇姐的身边应不乏排忧解难的亲眷。且不论她权倾朝野的未婚夫,即便与她裙边环绕的能臣相比,她那位头脑不甚聪慧、身份不甚名誉的妹妹也不该插手国事。”
蕾穆丽娜捕捉着侍女神色里每一丝微妙的变化,纤细的手指却动作不停,娴熟地重新打结:“作为曾协助叛臣篡权的公主,若是怀有重新登上权力殿堂的妄想,实在是过于不自量力。”
“您多虑了。”达赫妮含着笑意,碧色的眼眸浮在昏黄的灯影下,盛着一湾脉脉柔情。侍女眼中漾动的一片澄明令蕾穆丽娜有些讶异,这溪流般的眼波竟与艾瑟有七分神似,像是那位君主借了她的躯壳,在夜里向她款款独白:
“您是陛下的妹妹,是她在世间仅存的血亲。孤身一人踏上朝圣之路太过清苦,如能与您一路携手同行,相信陛下会慷慨地与您共享权杖与王座。”
话音一落,蕾穆丽娜不禁嗤笑一声,堆在唇边的驳斥被咽下了。她独自咀嚼起艾瑟犯下的那桩弑亲重罪,回味着这位君主坦承罪行时不惧不惑的神情。艾瑟依拉姆·薇瑟·艾利欧西亚,她有着举世称颂的博爱,因此便有着令人生畏的薄情。于她而言,俗世的情感皆是些无足轻重的尘灰,这位圣徒抖抖衣襟,那些污迹便从无垢的心灵上散去了。若说她的皇姐重视血脉亲情,埋在土下的祖父怕是会气得不肯安眠,如此想来,这句许诺只是一句客套罢了。
达赫妮关上了灯,退出了病房。蕾穆丽娜躺在黑暗里,揣测着皇姐的示好究竟真假几何,不知不觉便沉入睡眠,继续在噩梦中徘徊。在斯雷因死后,她曾患上严重的失眠,而在去年的秋分前后,失眠突然从精神的滩涂上退去了,随后海潮般的噩梦便反扑而来,周而复始地淹没了每个夜晚。这便是她这一年来的复健生活——愈加强健的肉体上长出日益萎顿的精神。终有一天,徒步跋涉的她会怀着不堪重负的旧爱,死在精神的荒原上。
而与往昔不同的是,今夜的她从无人病栋的禁锢中侥幸逃脱——蕾穆丽娜因门锁的响动而惊醒了。她坐在无人的黑暗里四面环顾着,揣着剧烈的心跳。或许是侍女在她入睡后前来替她关窗,她如是安慰自己,随后便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发觉自己又重新陷入了空洞的失眠。那些曾在夜里纠缠不休的琐事纷纷向她醒来,桩桩件件面目熟悉,令她苦笑不止。似是而非的记忆像是鞋中的砂砾,一下一下,磨损着纤细的神经,令她陷进病态的清醒。只是在今夜,这些旧友中竟混进了几位新人,像是被她翻烂的童话书里突然多出几篇新的故事……
在人造冷风的嗡鸣里,她记起了冷风吹在皮肤上激起的颤栗,灯光刺进眼中时瞳孔的紧缩,以及比惨白的墙壁略微红润的皇姐的脸色。她想起了艾瑟依拉姆,从她宣布斯雷因的死刑开始,那道微蹙的眉峰便成了记忆的分野,一切熟悉的、陌生的、在影像中、在现实里……记忆被搅碎了,就像她永远抓不住恋人的影子,她在碎片里也拼不出姐姐的模样,最多是捕住虚幻的风声,以至于已分辨不清想要与她闲谈、了解她的喜好、见到她的笑容的人是不是这位纤弱的少女,或者只是她的臣子或恋人曾哄骗她的谎言。于是她又想起了皲裂灰白的月球,以及她的轮椅碾过的那段枯寂的岁月。伯爵或骑士、权臣或恋人……他们在她的眼里寻找着自己渴望的影子。没有人在乎她的喜好,没有人期盼她的笑容,没有人给予她又新又亮的憧憬。他们守着自己的一方岁月、困在自己的悲欢里,听不见她的呐喊或示爱。
……往事愈加暧昧不清,她渐渐沉没在一片明亮里。她记得曾有人眼含雀跃,许诺会与她共度一段美好的、值得夸耀的时光……这句话究竟真假几何?她在梦境边缘昏沉地思索着……她的皇姐不会用谎言来敷衍搪塞,如果这是艾瑟的许诺,或许便是真实的。
但她不想再回忆往昔,也不愿去分辨真伪,只当这是一场成真的愿景,而不是一句甜蜜的空谈。用片刻的幻梦,换一时的温存,这便是她所期待的全部了。不胜宁静,不胜安稳。
时间是二十三点一刻,艾瑟合上文件,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正待她准备关灯入睡时,一阵敲门声适时地响起。
“在蕾穆丽娜公主入睡后,我去房间里关窗,无意间听见了公主殿下的梦呓。”
达赫妮站在女王面前,小心地沉默了一阵,随后谨慎地说道:“我认为公主殿下有……的倾向。”
“真的吗……”
“千真万确。”
艾瑟脸色惨白,她似乎没有回过神,只是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着:
“自……杀……”
『TBC』
『碎碎念』
1、或许在阅读过程中,会产生“这个作者看起来很正常啊”的疑惑。但是请注意,这段文字正常并不代表全文都正常,全文整体正常并不代表作者正常。
2、写起失眠的感受真是得心应手
3、LOFTER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