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童年(四):鸡枞
小姨的小名叫“妹嘚儿”———我们那里家里最小的女孩大概都叫这个小名,挑着半担山草一朵硕大的黄鸡枞,趾高气扬的从我家门前经过,我爸恰好在家,看到了就问:“妹嘚儿,哪儿找到的黄鸡枞,恁大一朵!”
小姨巴不得有人和她问呢,连忙放下挑子,把扁担一横,坐下就和我爸聊:“大哥(我爸是就亲,家里舅舅和姨都管我爸叫大哥),你就不知道我眼睛多尖,我在观音山东梁子割山草呢,割着割着,一抬眼,西边山梁子上就有这么大一朵鸡枞,我走了半天才找到……”我爸说:“你去问问,啥人找鸡枞眼睛尖,那得小时候吃过粑粑!”(老家传说吃过屎的人能找到鸡枞)
找不到小姨照片,神似正唠着,我妈挑着一挑松毛(就是落在地上变黄的松针,到山上用竹编的松毛耙子摞回家,再用松毛钩子拧成松毛疙瘩,用来烧火做饭)回家,边卸担子边对小姨说:“妹嘚儿,你也不成样子,原来生产队时候割山草要记工分的,我已经又折回山上摞一挑松毛了,你才到家,一晌午磨洋工就割半挑山草,要是生产队时候,你连工分都苦不得!”我妈是生产队妇女队长兼民兵“铁姑娘连”的连长。直到现在七十岁了还是居民小组长。
我罗列我妈的官职只是想说,我已经官二代四十年了,你看我是不是从来不炫耀?说过啥?为人低调啊,当时不要读师范,上完高中回村子以高学历继承我妈的事业就好了,我应该比我妈厉害,能进个村委会。
我小姨不能被人说,被我婆从小惯的,一听我妈说她,气呼呼挑起担子就走,我爸在后面喊:“妹嘚儿妹嘚儿,大黄鸡枞你给我留一半啊,你回家哪有那么多油炒?”小姨头都不回:“炒不完我生吃,吃不了我扔了!”
老二和我眼巴巴的看着那一朵在草垛间闪闪的大黄鸡枞。
我妈怒道:“说都说不得!”又怼我爸:“你们都惯适她!”我爸笑笑没说话,我爸比小姨大30岁,对她像女儿一样,小女儿。
我不敢吭声,我妈揍我的时候,你就知道她为什么是铁姑娘了,而且还是连长。老二嘟囔,我想吃鸡枞,吃炒鸡棕,吃油鸡枞………
我妈说,鸡枞算啥,黄鸡枞柴,不好吃,黑头鸡枞我们家自留地园子里都出,算着日子就这两天要出了,到时候给你们吃鸡枞。
我们家菜园里十年前都还出鸡枞的吃晚饭时,我和老二就随便挑了几筷子,使了个眼色放下碗,说:“妈,我吃饱了,出去玩一会……”
你猜对了,一路狂奔赶到外婆家,正好赶上端碗,小姨一边没好气的吐槽她大姐,一边往我和老二碗里夹菜,鸡枞炒竹笋啊。
晚饭吃得太饱,都不想动了,就在火塘边看歪嘴老外公烤小罐茶,听他“谝古”,讲像吃炒豆一样吃小孩子脚趾头的“白毛老湫吡儿”(吓唬小孩子的一种妖怪,一般不听话的小孩子会被这白毛妖怪捉走以不同的方式吃掉的)。然后在火塘边困了,弟弟都趴在外公膝盖上睡着了,然后我们家的铁姑娘就来找了,背一个,牵一个,村子里的路坑坑洼洼的,我妈高一脚低一脚,我眼睛半睁半闭,夜很黑,时不时有一道干闪(就是光闪电不打雷下雨的)在天边。我妈说,老天扯亮闪,要出鸡枞了。
第二天,我妈真找了半粪箕鸡枞回来,我和老二就弄了竹篾片片,规规矩矩的坐在门槛上给鸡枞刮泥,刮好一朵就扔在旁边的水桶里,放暑假,我爸也在家呢,我爸去旁边遇太表叔家园子里摘了几片南瓜叶子,被遇太的寡妇妈隔着墙骂了几句,南瓜叶子上有细细的绒,用来洗鸡枞最是好用不过了。
把鸡枞洗净,撕开成条,一下子就是满满的一筲箕,我妈先清炒一份,大火烧锅,下菜籽油,烧至起青烟,大蒜青花椒炝锅,再下青椒丝,下鸡枞翻炒,大铁锅和一米多长的大锅铲儿仓啷啷的香气弥漫。
吃好饭,天快黑了,妈和爸又做油鸡棕,我爸是教师,吃国家粮的,把粮本上半年的油买了,加上家里原来也有几斤油的,我妈切干辣椒,先烧油,放花椒干辣椒草果八角微炸,再下在筲箕里晾干水份的鸡枞。小火,洁白的鸡枞在油锅里嗞啦嗞啦的小声响,慢慢慢慢变黄变金黄,油咕嘟咕嘟,香气就弥漫起来,我妈就挽着袖子用大锅铲翻,我爸在灶门前看火,火光映着他清癯的脸,他俩时不时小声的说着什么,我坐在外屋门槛上,用一个高凳子写作业,弟弟在门口和一帮女孩在玩,笑得咯咯的。
油鸡棕炸好了,在大锑盆里凉一夜,第二天饭桌上也有一小碟金黄金黄的,弄一小筷子,拌在米饭里,再倒上一小勺酱油。我的天哪,吃它!(像不像李佳琦带货,My god,买它!)一两天之后,油鸡枞就不见了,我妈说以后爸回保山城里的时候可以带给亲戚们,因为我和老二很馋,所以我妈用罐头瓶装起来的油鸡枞会被我俩偷偷的打开,吃一点,嗯,再吃一点……
其中,有一瓶我妈把它藏在糠篓里,深深的埋在糠里面,然后老二经过,再然后,等妈妈如考古一般把瓶子挖掘出来时,基本只有油了。很好奇弟弟是不是看见我妈藏的时候了,弟弟无辜的说,油鸡枞那么香,我用鼻子闻出来的呀!
注:
鸡枞又名鸡宗、鸡松、鸡脚菇、蚁枞等,是云南的著名特产,因肥硕壮实、质细丝白、鲜甜脆嫩、清香可口,可与鸡肉相媲美,故名鸡枞。在中国,鸡枞仅云贵两省及台湾的一些地区出产,其中以云南所产为最佳,也最多。云南的鸡枞又以我老家保山昌宁等几个县所产的鸡枞最好。
鸡枞的生长跟一种特殊的白蚁有密切关系,至今无法人工栽培,老家人在找到野生鸡枞时都会小心翼翼的不去破坏下面的蚁巢,叫蚁巢为“鸡枞土锅”,立夏以后,老家陆续有鸡枞出,但尤以六月二十四的火把节前后和七月十四的月半节前后出得最多最集中。
《本草纲目》记载:“鸡枞产云南,生沙地间……土人采烘寄远,以充方物,能益味、清神、治痔。”
成书于嘉靖五年(1526年)的《南园漫录》(明朝保山张志淳著)记载:“鸡纵,茵类也。惟永昌所产为美,且多。……镇守索之,动百斤。果得,洗去土,量以盐煮烘乾,少有烟即不堪食。采后过夜,则香味俱尽,所以为珍”。又有野史记载,明朝熹宗皇帝朱由校最爱吃云南的鸡枞,每年都要由驿站飞骑传递迸京,而熹宗只舍得分少许给宠妃和独揽大权、称为九干岁的太监魏忠贤,连正宫娘娘张皇后都无福品尝。
清代诗人,诗论家赵翼写鸡枞:“无骨乃有皮,无血乃有肉,鲜于锦雉膏,腴于锦雀腹 。”
沈从文:“我怀疑鸡枞里的鲜是一种麻痹味觉的毒素,那鸡枞汤如此鲜美,你会一直一直的喝下去,停不下来会被撑死的。”(对不起是大概的意思,我很多年前读过沈从文先生回忆西南联大生活的文章,确定是记得这个大意的,好像是在写翠湖的文章里)
汪曾祺《昆明的雨》中写道:“菌中之王是鸡枞,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枞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枞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枞,他跳下去把鸡枞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枞随处可见。”
铁姑娘和她的老公 老大和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