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哪原创】所谓“诗”和“远方”,不过是逃离原生家庭的伤
前记:
小的时候,我们想着长大,想离开家,扬起理想的风帆,去寻找一个没有父母管制的“远方”。长大以后,离家太远,又组建了一个家,成为子女的港湾,而原先想逃离曾有诸多管制的那个原生的“家”,就成了我们的“远方”,回忆里满有“诗意”。因为那里有父母的爱,可是有些人,真的走了太远,在生死之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而我们自己,也开始构建起孩子们的原生家庭。
前段时间刚给一个朋友留言,给她的话,就如同我要对自己说的话:
亲爱的,我和你一样,有些隐秘的角落,碰一下就会痛,回忆一下都带着伤。尽管可以笑中带泪地去面对,而过去也是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有认识和了解,凡事谢恩,才能去超越和医治。
黄维仁博士在《亲密之旅》中说“倾听中有爱,了解中有医治”,感恩我可以回忆过去的故事,这个故事名为《远方》。那是我年少时期的一段英雄之旅。
《远方》
文:玛哪
这是一只丑小鸭的故事,倾尽一生都在寻找,远走他乡的路。——题记
她是一个喜欢奔跑着去上学的小女孩,人称丫丫,丫头,她喜欢自认为是鸭头,非常形象。她喜欢边跑边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的上学歌,一路欢笑。
鸭头家里有一个弟弟,她之所以最喜欢飞跑着去上学,其实是因为只有在学校的时候,她的身后不会跟着一个还流着鼻涕的弟弟,她想要无拘无束没有跟屁虫的自由。
那一年的秋天,家里面来了一些亲戚吃饭。好像是庆祝什么喜事,鸭头已经不记得了。她带着几个亲戚的小孩,到家的周边去玩,她带着他们沿一条公路直走,那是一条没有岔道没有回路的公路,他们太开心了,一直走停不下来。走到了郊区才停住,那里有条小河,有玉米地,还有一座山坡。这一路上,因为她带队,每个人都喊她姐。
丫头带着一群孩子包括她的弟弟,在那个山坡里发现了一个洞。没有人敢进去,丫头一个人钻进去了。洞不深,有些潮湿,里头发现有一套破碎的衣服,再无其他,很窄也很空洞无物。
她从洞里出来继续带着一群小孩子疯玩,奔跑野地,摘野花抓蝴蝶捉迷藏,你追我赶,忘了回家直到傍晚才姗姗而回。父母带着亲戚也同时来寻找他们,一群小孩子在回去的半路上与家长们相遇。鸭头那个醉醺醺的父亲瞪着她,双眼红肿,满脸怒容。鸭头的母亲红着眼眶,静默地望着她,所有的亲戚都在抱怨,说鸭头不懂事,好事变成了坏事,这个“坏事”二字刺激到了父母,母亲冲过来死死掐住她的手臂,她觉得很痛很痛,如同把一块连带着肉的皮给掐出来,血肉分离,眼睛早已模糊不清。
鸭头的父亲也忍不住冲过来,“啪,啪”似乎是永不能停下来的声音,他扇了鸭头好几个巴掌,在众人面前狠狠地打,没有亲戚阻止。只有那个她一直嫌弃的弟弟,那个总是流着鼻涕喜欢跟在她后面的弟弟,惊恐万状地一直为她哭为她尖叫,“哇哇哇”哭着喊着“不要打我姐姐”
她的心里突然回忆起刚刚发现的小山洞,很窄很空洞,洞里那一件陈旧的破碎的衣服突然跳入她心里。从此那套破碎的衣服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生命里,让她此后余生,反复地记起,再也不敢忘记过。
鸭头没有任何机会解释任何一句话,所有的声音非常的嘈杂。有小伙伴们的声音,有大人们的声音,都非常的尖锐。企图都要刺破她的耳朵。还有她那颗心脏,一直都在痉挛,那是弟弟的哭声痉挛的回音。
当天晚上,家里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话,她晚饭也没得吃,被关在房间里。她拿着一把剪刀很多次对准了自己的喉咙,冰冷的可怕的触感让她随后转移了方向。她开始很用心很专心地把当天穿的那件衣服剪开,剪破,剪烂,再剪开、剪破、剪烂,她想用这些碎片填补当天记忆里看到的空洞。
她半夜里就抱着那件破碎不堪的衣服流泪。那一年,她九岁了,她的九岁里度过了生命中第一个很漫长的,无法安睡的夜晚。她似乎永远记得那一晚蟋蟀的叫声,通过那些叫声,她似乎能看到彷徨无助四处张望的蟋蟀。那晚的黑夜没有星光,甚至家里的灯泡都是昏黄昏黄的,没能散发出一点光彩。
鸭头对自己说,等有一天长大了,她就会不一样了。长大了她的眼光就会看得更远,而她的脚也可以走更远更远的路,长大后她的眼就可以追逐黑夜里的蟋蟀,就可以穿透夜空,去看见那隐藏在黑暗背后的星光。
鸭头说,长大后她就可以离开,她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出发,去走更远的路,会比那一天带着那些孩子去走的那条公路还要更遥远的路,也会是更美好的路。
鸭头等待长大的日子是极为漫长的。在那段时间里。她在书里寻找到属于她的快乐。她读文学经典名著也读金庸琼瑶,一读起来,她可以把那件被剪碎的衣服给忘了,她尽着所有把找到的书都给读遍了。
那时候的鸭头经常跑书店,有一次在书店门口停的自行车,也被人偷走了。
尽管每一次犯错每一次被责骂,没有照顾好弟弟也会被骂,每一次她都会想起那年的秋天,那个山洞。还有山东洞里面那一件破碎的衣服。有时候她觉得,她似乎又再一次把那件已经被她剪碎的衣服重新穿在身上,衣不蔽体,让她非常的羞愧和无力。
终于读到高中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班里有一个叫做阿新的同学。如同一只美丽的凤凰,她们两个都酷爱读书,无话不说。阿新说她要凤凰涅槃,要学着三毛去流浪。鸭头说她要离开家去看更多的风景她要远走他乡。
那年的冬天,鸭头和阿新一起以为她们已经长大了。她们以“同志”来称呼对方,那是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同志二字还很纯真,就是彼此志同道合心意相通的意思。
那一年的冬天,她们准备下个学期读高二,可是两个女孩过完春节就相约去广东,她们放假之前就约好了去坐火车的时间和地点,不见不散。鸭头特意交代一个女同学在她走后代为告诉父母,不要找她,因为也找不到,'她会赚到很多钱后再荣归故里。
鸭头和阿新背着父母和学校,一起坐火车远走了。鸭头随身带着9岁那年被她剪碎衣服的几片衣角,还有之前存起来两百多块全部的压岁钱,再加几套完好的衣服,勇敢地出发了。阿新拿着一本厚黑学,还有三毛的书,怀揣着一颗激动地要去流浪的心,一起出发了。那一路在火车上站了十几个小时,她们一点都不累,心是激荡的,都以为从此能够自力更生实现梦想了。
命运难说到底亏待了谁,在广州的火车站她们两找到了工厂的招工,交了每人五十块的介绍费给一个中年男人后,他把两姑娘引到停车场,让她们两一起上了一辆面包车,说是工厂在东莞。
两个女孩坐在面包车上,手拉着手,相顾无言,一边害怕一边互相眼神鼓励。她们当时也很担心如果是骗子怎么办,是坏人怎么办?还想着司机就一个男的,她们是两个,拼命一下肯定能打得过他得逃脱等很多想法都冒了出来。
半路上司机停车在一个很昏暗的加油站说要加油,他还问两姑娘要不要上洗手间,鸭头和阿新都拒绝了。那时候鸭头看着阿新胀红的脸,她以为阿新在努力憋尿,一定得忍着,不要离开车上。那是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没有手机,即使想报警也毫无没办法,一方面又自责上车太草率,一路心惊肉跳地从广州到了东莞。
好在有惊无险,到达工厂的时候已经天黑了,灯光下,有了年纪的司机对着鸭头微笑,他说要去帮两人做登记,交代两姑娘去买生活用品。他还指给她们附近的一家超市,专门服务周边这一带所有工厂的员工,他告诉鸭头和阿新要买洗漱用品脸盆席子被子,还有把床铺包裹起来的布帘。买好一切后她们当天晚上就在工人集体宿舍安顿下了。
那一天晚上,鸭头非常难得的有了自从九岁那年秋天后的第一个很开心很美好的睡眠。
鸭头和阿新第二天就在工厂里上班了,去到车间才知道是一家玩具厂的工作,工人们用很精细的毛笔手工给玩具上色。大概十来个人一个小组,每个小组都有一个组长,来负责教大家怎么上色,并且检查审核大家的工作和登记产量,做的越多就能拿越多的钱。每天工作的时间都有10个小时。用很细的毛笔给玩具上色。
鸭头和阿新没有被分在同一个小组。而是分在了楼上楼下不同的两个车间。鸭头每天都很想念阿新做的怎么样了,鸭头的工作进展并不顺利,同组员中大家都一样,而唯有两个嘴巴乖巧的女生,即使上色的水平和大家差不多,但是返工比例少很多。
工资是按照件数来计算的,多劳多得,返工多则意味着钱会少,鸭头每一天都系数她的工作又赚了多少钱,广州是第一个自由的旅途,她还想着賺更多的钱,去更远的地方。
她们住在集体大宿舍,每个人的床铺都是用布包裹起来成为一个私密的小空间。大家使用的是公众澡堂,鸭头不喜欢和人一起洗澡,每次都尽力避开人流。
工厂里男女宿舍是分开的,但是女工却可以住进男工的宿舍里面。在男员工宿舍里,他们加了比女工宿舍更多的厚厚的布帘把床给包裹住,似乎紧紧的密不透风,那是男女朋友的温床。
鸭头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短头发的小姑娘,也没比她大两岁,还是十几岁的年纪,她就住在男工宿舍里,和她的男朋友一起。短头发女孩说,她和她男朋友在不同的省,未来如何不知道,但是她在这个工厂三年了,留下来的都成双成对,这是正常,如果不结对,就坚持不下去,只有工作,没有任何娱乐。刚好可以谈个恋爱,一起攒钱,再多打几年工,两个人就可以回家结婚,她和家里打个招呼,就去男方那边过日子。
短头发说,鸭头,你刚来,慢慢适应,你以后也会和我一样的。短头发的话让一直以来到了东莞后夜夜能安睡的鸭头再也无法安眠,她开始思考打工这条路到底是否行得通,是否能带她去更远的远方。还有阿新,她学着三毛过流浪的生活,三毛不仅仅是流浪,她还手写己心,从未间断地创作。十几岁的她们,学无所长,拿什么去实现梦想。
阿新的工作也不顺利,真正触动她的时候,是厂里的一个来自河南的男生他要回家。但是他打工这么久,竟然毫无余钱,没有足够的路费回家,阿新还给了那个男生五十块钱。那时的阿新依然还在说三毛,谈梦想,但是语气开始慢慢地不坚定起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鸭头所剩不多的钱放在宿舍被人偷光了,她经受身无分文,也倔强的不联系父母。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话,她曾经在给高中同班写一封辍学公开信的时候,顺道也给家里邮寄了一封信,仅此而已,那个时候,鸭头和阿新,她们只有彼此,似乎从未有过家人一样。
鸭头身无分文的时候,阿新曾经说过一句很打动鸭头的话。阿新说,我们不要怕没钱,我们过一样的生活,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大不了两个一起去要饭,一起流浪。如同三毛一样,总是能够活下去的。比尔盖茨也没有读完大学,我们不读大学也没有关系,照样可以流浪。
多年以后那两个把17岁远远甩在身后的女孩,每次见面,每次聊天,都会回忆一遍她们当年那帮志同道合远走流浪的经历,一个为远走,一个为了流浪。
鸭头和阿新多年以后还是会记得拿到第一笔工资的快乐和激动。没到五百块钱,却能让她们开心很多天,眼里心里都是光,觉得距离梦想又近了一点。
鸭头在春天里的一个晚上独自去大澡堂洗澡,听到可怕的尖叫声,她躲在澡堂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敢洗澡,藏了很久,等到外头有很多人的谈话声音时才敢出来。第二天才知道有个女工精神不正常了。
好几个女工的精神都不正常了,都是十几岁的,大的也不过二十来岁,在二十世纪,上了年纪的人大多都在家的附近,反倒是年轻的一批敢闯敢拼敢打工,就如同鸭头和阿新一样。
但是就如同短头发女孩之前说的一样,三点一线工作辛苦,生活太难熬了,交个男朋友谈个恋爱可以缓解那种难熬。当时也有些男的追求鸭头和阿新。当鸭头听闻阿新说她对她组里一个戴眼镜的很斯文的男工有好感的时候,鸭头也开始审视边的男工起来。鸭头的组长,应该快三十岁了,非常干练,也很严格,但是每次在教鸭头如何提升画工的时候都特别有耐心,知道了鸭头有点文化读过金庸后就很喜欢找鸭头聊天。
后来那个近三十岁的组长男工竟然腼腆着得意着问鸭头可以做她女朋友吗,他需要个女人帮洗衣服,他已经攒够钱随时可以回家结婚了。他还说打工这么多年,之前在别的厂只谈过两个女朋友,但是人家不愿意跟他回家结婚,他在等一个愿意跟他回家结婚的人。
鸭头吓坏了,那年她17岁,有个三十岁的男人说要和她结婚过日子,希望鸭头给他洗衣服。可是她觉得她连他丁点事都不知道。她不想结婚,她不需要男朋友,她有阿新就足够了,
鸭头想不通,为什么打工的世界里有的不是梦想,不是远方,不是未知,而是结婚,是生活,不是爱情,而是需要,需要个洗衣服的人。
那个冬天初到工厂,一切美好炙热,很容易就过去了。很难熬的随之而来的春天,那段时间,鸭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让她很害怕,自从发生有女工不正常后,她都是等着和阿新一起,她们两个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鸭头的担心是正常的,她的内衣物在晾晒的时候被人顺走,还有很多女员工的内衣物也是每天都有少。曾经以为是女工内部的偷窃,如同偷钱一样,可是事实证明不是。
有一天厂里来了警车,抓走了另外个车间,和我们有些距离的宿舍里面的一个男工,因为被发现他私藏了很多女工的内衣物,那是个偷窥狂,还做过案。
鸭头和阿新经过了很漫长的煎熬,她们从最初的兴奋,到平静,再到痛哭,一起拥抱着痛哭,也不过那么几个月,她们觉得快疯了,崩溃了,要绝望了。三点一线,日复一日,加班加点,工资可怜,看不到希望。
鸭头的远方在哪里,阿新要去哪里流浪,曾经以为她们走在一条志同道合的光明大道上,可是却走向了死胡同。那个和男友同居住在男工宿舍的短发女孩,和她们一样的年纪,当初也怀揣梦想,可是打工几年,绝望地认命了。
鸭头和阿新怎么办,那天晚上,鸭头拿出那几片在九岁那年剪破衣服出来的一角,陈旧,破碎,一如九岁那年那个山洞里,被遗弃的破碎衣服。她仅仅地抱住那几片衣角,如同抱住生命,如同九岁那年,那个秋天,那个无处可逃的几个巴掌,狼狈不堪。
她用一整夜时间认真考虑阿新要回家的提议。是的,她们两个都需要回去,回到学校,去读书,去参加高考,进入大学深造,学好英语,以后进外企,手下可以管一帮人,等赚到很多钱后,再去想远方和流浪的事。
虽然她们因为离家出走去打工,落下了很多功课,因为本来成绩好,校长同意不用留级,补完会考后,直接进高三班读书。后来的鸭头和阿新都考上了大学。那又是一个英雄之旅的故事了。
后记一: 鸭头上了大学后,混得风生水起,竞争成为两个社团的一把手,入了党,成为校外实践活动的高手。再到大学毕业后,去了更远的远方,留学移民定居新西兰,生活安定而美好。她于二十多年以后,回忆起东莞那家玩具厂,她不禁感恩上帝,没有在那个容易迷失的环境和年纪里迷失。感恩阿新的陪伴,志同道合的同行几个月一起,打工归来,两个都还是少女保有纯真有活力。如同从未受过伤一样。
后记二:
不管是真实生活中的突破,还是意识形态的突破,都有很多故事,都是很大的转变。我如何从一个边缘型人格分裂的人,慢慢回转为平安喜乐的人。从一个跟随家里信佛到无神论党员再蜕变成有神论的基督徒,生命里都有来自灵魂的呐喊。
我以时间点为思路,从小时候开始回忆起,记得什么写什么,写到哪里算哪里,才有了《远方》为题记录了高中时候离家离校出走打工的事。是生命里的那颗心的悖逆,反叛,我以那一件破碎衣服为明线埋笔,记录一颗孩子心碎后想要远走的故事,寻找更幸福的“远方”的故事。中间写起来停顿过一次,当时心境的变化因为太多年,很难去把握了,尝试回到过去与自己面对面,温柔地拥抱当时脆弱的自己。感恩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回忆当年的彷徨无助,也是于如今来说是一件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