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达者未必不达——读《晚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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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新书《晚熟的人》。

看到这个书名，你一定深有所感：我小时候就经常被别人说晚熟；学习成绩不够优秀，大人会说这孩子还没开窍，等哪天开窍了成绩自然就上去了；别的孩子已经情窦初开，与异性同学打的火热的时候，自己还懵懵懂懂和别的孩子不分彼此、称兄道弟地疯玩；参加工作了，有同事在领导面前能说会道，做事八面玲珑无懈可击，而自己还傻傻秉持着实力才是硬道理，其他的都是花拳绣腿的耿直态度。

晚熟不代表不熟，但也不代表一定会熟。这与一个人所处的年龄段和环境有关。小时候说你晚熟，那是一种鼓励和期待。中年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后，被说晚熟则是对你的恭维。

中国历史上向来不乏晚熟之人，《道德经》中称之为“大器晚成”。姜子牙80岁才被周文王委以大任；越王勾践，卧薪尝胆，47岁才反败为胜，一雪前耻；刘邦47岁揭竿而起，最终完成了“从亭长到皇帝”的跳跃式成长；齐白石27岁开始学画画，56岁之后才声名大振。

《警世通言》里说：“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

由此可见，我们说的晚熟，都多少有种“晚达者未必不达”的美好愿景。但莫言笔下“晚熟的人”则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大器晚成”不同。

这本短篇小说集是莫言自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第一部新作。书中汇集了他创作的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都是莫言说给大家的“新故事”，依然取材自“故乡人事”。

与获奖之前的那些小说故事的时代背景不同，这本书主要聚焦当下，以自己获奖后的所见所闻作为故事的主线，讲述的都是近几年发生的时代新生问题。故事中融入了作者的观察与思考，为我们展现了新时代的新风貌。

我选择其中三个有代表性的故事进行讲解。

   **蒋二**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在他的家乡蛟河北岸拍摄了电视连续剧《黄玉米》，之后这里就被打造成了一个旅游热点。有一次莫言带着作家朋友回家乡看旧居，遇到了他的老邻居蒋二。蒋二原名蒋天下，但在讲阶级斗争的时代，这个名字显然不合时宜，几番斟酌，改成了“蒋二”。

蒋二的爷爷蒋启善拥有一身武功，擅长“滚地龙拳”，传说他曾赤手空拳打死一个日本兵，在村里极受敬仰。

凭借着莫言获奖成名的机会，蒋二竟然发了财。他先是在莫言旧居旁摆摊销售莫言的盗版书，还兼销土特产。并在旧居旁边开垦了一块地，盖了五间房，设了几十个摊位，每年收取租金数万，可谓想当精明能干了。

但就是这样一个精明的人，在几十年前却被村里人当傻瓜看待的。上小学时，蒋二花了五年时间才勉强升到三年级。他还经常和村里的另外三个人光着膀子挽着裤腿子坐在石桥上用脚丫子钓鱼。四人钓着钓着就扭打起来了，不欢而散，没过几天就又聚到一起，周而复始。其余三人都是大脑神经有点问题的人。

作者认为，从他后来的精明来看，当年蒋二其实是在装傻，借此逃避各种农业税和提留款。

多年后再见面，蒋二已经成为了一位“出口成章”的大老板。蒋老板请莫言及外国友人吃饭。饭后载着他们在他新开发的景区参观。正好赶上景区当天下午举办“首届滚地龙拳国际擂台赛”。

听擂台赛的名字就知道这是借蒋二爷爷的祖传技艺“滚地龙拳”而开办的。不过参加擂台赛的是爷爷的徒弟单雄飞。此人曾经是下乡知青，因为和莫言的同村伙伴常林打架落败，拜了蒋二的爷爷为师，学习蒋家的滚地龙拳，也习得一身武艺。在蒋二的运营下，在景区举办了这次“擂台赛”以吸引游客。

这场擂台赛可谓精彩至极。开幕式上，莫言被毫无征兆地拉上台讲话，虽心中不悦，但也帮着给老乡唱完了这台戏。蒋二表示，要以入股的方式支付莫言出场费二十万。

擂台塞上，单雄飞扮演滚地龙拳的祖师爷蒋启善。赛前暖场活动是一场二人对打的武术表演和单雄飞的表演的一套二十四招滚地龙拳。

比赛正式开始后，各个代表队陆续上场与滚地龙拳代表比武。虽各方有赢有输，但总体下来滚地龙拳代表队赢的多。

最后压轴挑战的是日本国选手渡边一郎。他很坦率，说他爷爷渡边陵是第一批侵华日军，立过很多战功，其实就是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这个人就是当年被滚地龙拳的师祖蒋启善一脚踢到桥下，头撞到石头上死了的那个日本人。

整个比武过程都有主持人在场上演说加鼓动。渡边一郎上场后，主持人说：“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武术比赛，而是关系着国恨家仇，请观众朋友们为我们滚地龙拳的拳师加油！”

莫言听到后对坐在身边的蒋总说，“这不太好吧，武术就是武术，别跟政治捆绑！”

蒋二说，“哥，这又是你不对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跟政治关联着，文化如此，体育如此，武术更是如此。这就是堂堂正正的正能量！哥，你要继续晚熟！”

莫言说，“你应该含蓄点”。

蒋二说，“跟那些早熟的傻×不能含蓄啊，越直接越狗血他们越疯狂！”

擂台上，渡边一郎与滚地龙选手匡四平激烈对战，渡边一记直拳猛捅到匡四平鼻子上，匡四平直挺挺躺在地毯上不动了。台下观众吃了一惊，以为要闹出人命了。匡四平被抬下去之后，获胜的渡边在擂台上迈着猩猩步，做出非常嚣张的姿态。

主持人继续用语言煽动观众情绪，接着就有青年从观众席上站起来冲到擂台，以近乎偷袭的姿势横扫了渡边的脚踝。这位青年与渡边的对战已然突破了武术的底线，近似癞蛤蟆打架了。渡边以非常凶狠的姿态打败了青年，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正当莫言看到青年差点被渡边掐死，心里捏着一把汗的时候，他身边的日本朋友鹤田悄悄告诉莫言，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莫言瞬间明白了，擂台上这一切都是一场戏而已。

最后的结局是，滚地龙拳的正宗传人单雄飞，与前来寻仇的渡边展开生死大战，最终大获全胜。

对于蒋二这种小时候傻乎乎，长大了精明至极的人，莫言在文中借用蒋二的自我评价：

“你们都说我装傻，其实我不是装傻，我们老蒋有个特点，那就是：晚熟！当别人聪明伶俐时，我们又傻又呆；当别人心机用尽渐入佳境时，我们恰好灵魂开窍，过目不忘、过目成诵、昏眼变明、秃头生毛，我就是个例子。”

有晚熟就有早熟，早熟的人叫常林。他在与单雄飞对决前，振振有词，出口成章。单雄飞问他：“想不到你还满嘴豪言壮语呢！从哪儿学的？”他回答说：“这还用学？老子早熟，生来就会！”

有的人，小时胆小，后来胆越来越大；有的人少时胆大，长大后胆子越来越小，这就是晚熟和早熟的区别。

蒋二不是晚熟，他需要成熟，以至于在故事最后，作者对蒋二说了一句：“继续晚熟吧。”

   **诗人金希普**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金希普原名金学军，是作者邻村屠户的儿子。作者与他重逢是在北京的老乡会上，此时他已经是一名诗人了，与俄国作家普希金名字相仿。

他一开口就介绍自己一年来在全国一百所大学做了巡回演讲，出版了五本诗集，举办了三场诗歌朗诵会，并扬言要让中国的诗歌走向世界。他逢人就发名片，名片上印着“普希金之后最伟大的诗人：金希普。”他还贴身带着专职摄影师和录像师。

金希普在老乡会上不仅广发名片，还发表了激昂的演讲，可谓赚足了眼球和关注度。

再次碰面是大年初一在姑父家里，姑父一家好吃好喝供奉着这位诗人，就因为他许诺帮助表弟当上电视台副台长。

表面上说不需要报答，但是姑父还是悄悄给了他两万元以示感谢。但后来表弟的副台长没当上，金希普的电话也打不通了。姑父为此受了刺激，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等到后来再次与诗人碰面的时候，诗人依旧热情，就好似姑父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

他还主动提起两万元的事情，说他是真心想帮忙的，奈何遇到反腐败的新形势才没有办成。他还眼里充满泪水地说自己如何心软，如何见到农夫打牛都会痛苦，看到母亲打孩子都会流泪，看到屠夫杀猪羊都会悲凉。

果然骗子都善于伪装。

在另一篇小说《表弟宁赛叶》中，表弟对于拿了钱没有办成事的金希普极力维护，认为“他骗谁也不会骗我！”莫言看不起金希普是犯了文人相轻的毛病。

原来表弟也一直有当作家的梦想，总觉得自己和金希普的文采不亚于莫言，只不过他们都生不逢时，没赶上好时候。

实际上，表弟从小娇生惯养，上学的时候调皮捣蛋，抽烟喝酒写歪诗。三十多岁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想入非非，眼高手低。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做，全靠父母养着。

看到别人的成就心里一万个瞧不上；怼天怼地怼空气，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符合他的心意，只有自己是最无辜的那个受害者。

       **红唇绿嘴**

《红唇绿嘴》与最后一篇《火把与口哨》是本书较长的两篇小说，占整本书近一半篇幅。而红唇绿嘴讲述的故事又与当下社会最引人关注的网络大戏有关。

故事的主人公覃桂英被老乡们称作“高参”。人如其名，她在利用网络造谣生事方面可谓“智谋双全”。

她也是莫言的同乡，再次相遇是因为莫言回家探望病重的老父亲，她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戏剧场景出现。人没到，哭声先到，她以为她的舅舅（莫言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就前来哭丧，哪知道她是被误传了消息。一番对话下来，这位胖大妇人金句频出，着实让作者刮目相看。

很显然，在互联网时代，大部分农民都紧跟时代步伐，使用了智能手机后，原来几乎跟文盲差不多的小学同学几乎都变得妙语连珠，见识不凡了。

覃桂英自己有五部手机五个微信昵称，还运营“红唇”与“绿嘴”两个公众号。据说临近村子还有人拥有十二部手机。

覃桂英是作者姑姑的侄女，沾亲带故，又是小学同学及同桌。小时候的覃桂英上课喜欢画娃娃，小学阶段基本都是这样混过来的。

农忙季节，小学停了课，去帮助农民插秧。同学们都脱了鞋子下水插秧了，但是覃桂英死活哭着不脱鞋，后来经受不住班主任李圣洁老师的威逼利诱，她穿着鞋子下了水，但是又被蚂蟥咬了，血流如注，不得已只能离开水田，这才被同学发现她的脚是六趾。

覃桂英的父亲因为这件事还扛着枪到学校去一枪打死了一只麻雀以作威胁。

后来覃桂英当了红卫兵的头头，用一把剪刀剪断李老师的长辫子，拧成一条鞭子抽打李老师的脸，那时候覃桂英才11岁。同时动手的还有后来成为了覃桂英丈夫的谷文雨。遭到奇耻大辱的李老师不久之后就跳水井死了。

但其实李老师之前对覃桂英的赘趾并不知情。李老师后来还专门请了在医院工作的父母为覃桂英做了赘趾切除手术，让她恢复了正常。

覃桂英获得继续上学的机会，在学校里很快成了名闻全县的演说家，为之后走上政坛铺平了道路。后来她又到高中上学，毕业后到公社革委会当了勤务员，负责给公社领导端茶倒水。公社成立宣传队之后，她又成了报幕员。

作者在公社卫生院陪母亲看病的时候再次遇到覃桂英。她陪着县工作队的队员看病，与母亲同住一个病房，当时她已当上了工作队副组长。

相处同一病房，巨大的待遇反差让莫言遭受了很大的耻辱，也亲眼目睹了覃桂英与那个工作队队员的苟且之事。

后来得知覃桂英原本一帆风顺的仕途被她在“文革”期间打了女教师的事件而断送了。这件事也埋下了她对政府仇恨的种子。

说到这位与覃桂英在病房苟且的人，作者又牵扯出他与棉花加工厂20多名工友年纪轻轻就死了的事件，虽没有查明真相，但是作者怀疑与水污染有关。

这些故事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覃桂英再次进入作者视野，是因为在乡里当书记的表弟，覃桂英恰好就归表弟管理。而且就是因为她利用网络，兴风作浪，才使得表弟工作艰难，一直得不到提拔。

从表弟口中，得知覃桂英一开始借着亲戚的名义，要求恢复他丈夫谷文雨的党籍，并安排丈夫担任村党支部书记，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愿望未达成，覃桂英也与县政府结下了梁子，成为了“上访户”“钉子户”，不断给政府工作人员找麻烦。

最严重的事情是她作为“高参”教唆一位钉子户拍假视频诬陷政府人员的拆迁工作，并企图讹诈。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村里强大的监控网络揭露了他们的阴谋，最后以他们被关进拘留所而结束。

小说的开头和结尾记录了覃桂英关于网络的一番言论，令人咋舌。她说：“得网络者得天下，失网络者失天下；得网络者得民心，失网络者失民心。我们要做网络的主人，不做网络的奴隶……自从有了网络，我觉得自己才真正地过上了人的生活……”

“在生活中，一万个人也成不了大气候，但网络上，一百个人便可以掀起滔天巨浪。”

以上这几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晚熟。

正如莫言所说，有的人在农村，大家都叫他傻子，但他实际上是在装傻，他一装可能装几十年，他在装傻当中体会到了一种乐趣，而且他得到了装傻的利益。当到了一个合适的时代，出现了能够让他表现自己才华的舞台，他才会突然焕发出光彩来。就像蒋二和覃桂英。

有些人早熟，成功的比较早；而有些人就是晚熟的人，他们到了三十岁以后，才能看清自己要走的路，才能慢慢搞懂自己所追求的事。

说对的话，做对的事，再去取得成功，才能真正达到“晚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