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爪二角龙什么时候成为皇帝的专有特权?(下)
五爪二角龙什么时候成为皇帝的专有特权?(下)
文:枯木
(续上)
二、龙图腾的形状变化
(C形龙)
从现今考古来看,远古的龙形状非常简练简洁,整体形状环状,有鳞和鬃,诸如玉猪龙和C形龙,都是兽形首部,身体弯曲;陶寺龙盘则颇似盘绕的蛇,嘴部噙一麦穗,大多都没有足或者有足而指爪不明。到了商周时期,龙出现足爪和角,最常见的是同时期青铜器上的独角独足多见夔龙纹,并且常伴随着云纹。
春秋战国时期,龙的形象同样保持简洁,诸如出土于湖南长沙陈家大山战国时期楚墓的一幅绢本淡设色画《人物龙凤图》中的升龙,龙体白身黑章,体形细长,两爪外扬,正蜿蜒上升。
(《人物龙凤图》示意图)
在春秋战国时期的著作中,人们依据自己的想象(或依据远古记载),开始对龙形象进行附会或阐述。诸如《山海经》:“四海之外,有乘龙蛇之人。世俗画龙之象,马首蛇尾。”《慎子》:“蜚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雨霁,与蚓蚁同矣。”《韩非子·说难》:“夫龙之为虫也,鸣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等,可以看出,当时人们认为龙是首像马、尾像蛇、身似蚂蚁并且有鳞片的在云中飞行的动物。
(汉代瓦当)
到了秦汉时期,龙的形象更加进一步丰满,在《汉书·东方朔传》中有一次汉武帝让东方朔猜动物(射覆),把守宫(壁虎)放在器皿下,东方朔说:“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从中可以看出当时人们明确龙颇似壁虎或蜥蜴形状,然而有角且有四足。
(西汉玉璧,中央为螭龙,广州博物馆藏)
东汉王充的《论衡·卷六·龙虚篇》引用众多文献,然后总结龙为鳞虫之长,分雌雄,“然则龙之所以为神者,以能屈伸其体,存亡其形。”指出龙可以是众多动物形象的组合,如像马、蛇、牛、鱼等动物。
(东汉四灵瓦当)
从同时期的关于龙的绘画和物件可以看出,当时的龙形象相对基本成型,诸如众多的汉代瓦当中龙的形象,大多头大而长似鳄鱼,头生角,嘴有须,身有鳞似蛇,背生翅翼(有的无),尾似鱼,足有爪(大多为鹰爪前3趾)。当然也有例外,诸如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出土“T”形帛画上的龙,头似虎,张口露牙吐舌;身体修长,满鳞似蛇,无足有腹鳍似鱼。从之可以看出,当时的龙并未成为严格定式,而是大致相同并且允许发挥想象。
(马王堆西汉墓“T”形帛画)
不过,东汉恢复帝王服饰十二章纹,就有比较明确规定了。《后汉书·志·舆服下》记载:“天子、三公、九卿、特进侯、侍祠侯,祀天地明堂,皆冠旒冕,衣裳玄上纁下。乘舆备文,日月星辰十二章,三公、诸侯用山龙九章,九卿以下用华虫七章,皆备五采,大佩,赤舄絇履,以承大祭。”意思是天子用十二章,公侯卿大夫等用九章以下,不过还允许三公和诸侯王用“龙”章,其它则不允许使用。
(初唐阎立本《历代帝王图》局部 美国波士顿博物馆藏)
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时期,皇帝服饰制度基本上是沿袭汉制,同样允许诸侯王三公可以使用包括龙在内的“九章”服饰。而这些时期的龙的形状,虽然延续汉代特点,不过也各有特色。魏晋时期:龙体较细长,似虎形,身尾分明;头角略似鹿角;羽翼分有无两种,有翼的龙形状仍旧为鸟翅形,腿为兽类,长。南北朝至隋时:龙体细长,似虎形,身尾分明,颈和背上出现焰环;龙翼依旧分有无两种,出现飘带形翼,鸟翅形尚存;四肢上飘,有长的兽毛。
(唐代鎏金龙,全身刻划鱼鳞纹,三爪长腿 。西安博物院藏)
唐代龙的形体粗壮丰满,回复到蛇体,身尾不分,脊背至尾都有鳞;吸取了狮子形象的特点,圆而丰满,脑后有鬣;出现分叉鹿角,前期略似鹿角尚存;上唇很长,顶端成尖形,下唇短而不再下卷。需要注意的是,网上唐太宗的画像,胸前龙纹是五爪龙,这是错误的,因为画像是明人臆想描绘,而不是真实画像。从目前资料来看,唐朝只有三爪龙。
(明人绘制唐太宗像,龙爪错误)
到了宋代,沿袭唐代龙的形状,不过出现几个特点,第一个就是明确了龙的形制,南宋罗愿为尔雅所作的补充《尔雅翼》中,有“释龙”:“又有三停九似之说,谓自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皆相停也”,意思是三段相等,形状则“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头上有物如博山,名曰尺木”。同期书画鉴赏家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中也有类似的观点,这后来成为众多绘龙的基础要点。宋代第二特色就是出现四爪龙,这依据是“爪似鹰”,其中以南宋画家陈容画龙最为有名,尤善画水墨龙,其中所有龙的指爪皆为四爪。
(南宋 陈容 《九龙图》局部)
宋代在服饰制度上延续唐代,然而在民间绘画上并无限制,并且也没有对龙的指爪做出规定。然而到了元代就开始发生转变,因为元代是少数民族统治,为了保护政局稳定,维护蒙古贵族利益,除了对人进行蒙古人、南人、北人进行划分外,虽然一方面继承了大多汉文化,一方面却极力压制正统的汉文化,因而对于龙的崇拜进行了严格限制。
(元代波斯文青花龙纹盘)
《元史·志·卷三十一·舆服一》记载,天子衮龙服“制以青罗,饰以生色销金帝星一、日一、月一、升龙四、复身龙四、山三十八、火四十八、华虫四十八、虎蜼四十八。”,而包括蒙古人在内的其他人等,都不允许穿龙凤纹饰的服装,并且明确指出“龙谓五爪二角者”。从此产生了五爪二角龙,并且是皇帝专有特权,民间器物或绘画,只能用四爪、三爪龙等。
(▲明弘治皇帝像 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而明代朱元璋推翻元朝政权后,作为一个平民百姓跃为“真龙天子”,自然时刻惧怕别人觊觎自己的权位,于是实行血腥统治,不但把功臣灭杀殆尽,而且还继承了元代政权规定的关于龙的形制的严格要求,那就是五爪双角龙只能是皇帝特权,其他王公大臣一律不准僭越。然而,由于元代压制龙图腾的反弹,如今汉人当家作主,于是不少人发挥聪明才智,在服饰图案上开始动起了脑筋,这就产生了蟒袍、斗牛服和飞鱼服等颇似龙的官袍形制。
(故宫博物院馆藏 ,明十二章纹龙袍)
首先说蟒袍,也叫蟒衣,特点就是四爪两角龙。万历年间大臣沈德符编撰朝章国故的《万历野获编》记载:“蟒衣,为象龙之服,与至尊所御袍相肖,但减一爪(趾)耳……凡有庆典,百官皆蟒服,於此时日之内,谓之花衣期。如万寿日,则前三日后四日为花衣期。”《明史·志·卷四十三·舆服三》记载:“(洪武六年)一品至六品穿四爪龙,以金绣为之者听”。可见,蟒袍在明代并非是王公所专有,而是百官皆有的庆典礼服,可在特殊日期穿着。
(美国明尼阿波利斯博物馆藏十二章纹龙袍 )
而斗牛服和飞鱼服刚开始也属于“赐服”,不在官服序列之内,《明史·志·卷四十三·舆服三》记载:“天顺二年(1458年),定官民衣服不得用蟒龙、飞鱼、斗牛、大鹏、像生狮子、四宝相花、大西番莲、大云花样,并玄、黄、紫及玄色、黑、绿、柳黄、姜黄、明黄诸色。”到了明武宗正德十三年(1518年)成为官服常赐服,《明史》:“寻赐群臣大红纻丝罗纱各一。其服色,一品斗牛,二品飞鱼,三品蟒,四、五品麒麟,六、七品虎、彪;翰林科道不限品级皆与焉;惟部曹五品下不与。时文臣服色亦以走兽,而麒麟之服逮于四品,尤异事也。”
(明 孔府旧藏 茶色绸平金团蟒袍)
(明 孔府旧藏 藏蓝地盘金绣莽龙罗袍)
那么,斗牛服和飞鱼服是什么样子呢?斗牛服:补子乃蟒首牛角,头上双角向下弯曲如牛角状;飞鱼服:则作蟒形而加鱼鳍(有翼)鱼尾。二者无一例外都是四爪二角。不过就这都引起皇帝猜疑,《明史·志·卷四十三·舆服三》记载:“(嘉靖)十六年(1537年),群臣朝于驻跸所,兵部尚书张瓒服蟒。帝怒,谕阁臣夏言曰:‘尚书二品,何自服蟒?’言对曰:‘瓒所服,乃钦赐飞鱼服,鲜明类蟒耳。’帝曰:‘飞鱼何组两角?其严禁之。’于是礼部奏定,文武官不许擅用蟒衣、飞鱼、斗牛、违禁华异服色。”
(明 孔府旧藏 红地飞鱼纹纱单袍)
(明 孔府旧藏 红色湖绸斗牛袍吉服)
由此可见,虽然元朝定下了五爪二角龙为皇帝专有特权,然而真正龙形袍服泛滥是明朝,并且随着蟒衣、斗牛、飞鱼的出现,使得龙形变得越来越难以分辨,于是只能从爪子数量上进行严格限制,从而成为一种制度固定下来。到了清朝,满族统治者在龙图腾上完全照搬前朝规定,并且更加严格。
(清乾隆 十二章明黄色织锦如意云海水江崖纹龙袍)
诸如皇帝衮服除了十二章纹,在龙的姿态上也严格规定,《清史稿·志·卷七十八·舆服二》:“(皇帝)衮服,色用石青,绣五爪正面金龙四团,两肩前后各一”;“朝服,色用明黄。……,绣文两肩,前、后正龙各一,腰帷行龙五,衽正龙一,襞积前、后团龙各九,裳正龙二、行龙四,披领行龙二,袖端正龙各一。”
(清朝蟒袍)
而郡王的补服:“用石青色,绣五爪行龙四团(和皇帝区别在于正龙),两肩前后各一。”贝勒:“色用石青,前后绣四爪正蟒各一团,朝服通绣四爪蟒文,蟒袍亦如之,均不得用金黄色,馀随所用。”由此可见,清朝皇帝不但专用五爪二角龙,就连龙的姿态“正龙”也是专有,而其他郡王贝勒等贵族,只能用五爪和四爪的行龙和团龙。
(清朝蟒袍 四爪形龙)
而这一切,一直延续到中华民国成立后才轰然倒塌,号称“龙子龙孙”的末代皇帝溥仪也被冯玉祥将军驱逐出紫禁城,从此,五爪二角龙的图腾形状不再是皇家专有特权,只要你喜欢,可以随意穿着和绘制,再也无人受限制了。
龙的图腾崇拜,从上古的简单简约的环状蛇形,到如今富丽堂皇威武生猛的魁梧形状,经过了几千年的变迁和演变,糅杂了华人的审美观和精神寄托,蕴含了深厚的历史承载和文化底蕴,承载着华夏自信自强自立的雄心壮志,象征着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华人的血液和骨髓当中,成为中华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也会永远延续下去。
2020/12/28榆木斋
参考资料:
《周礼》
《礼记》
《山海经》
《慎子》
《韩非子》
《史记》
《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
《后汉书·志·舆服》
《论衡·卷六·龙虚篇》
《旧唐书·卷四十五·志第二十五·舆服》
《宋史·卷一百五十一至卷一百五十四 ·舆服》
《元史·卷七十八至卷八十 ·舆服》
《明史·卷四十三·志·舆服三》
《清史稿·志·卷七十八·舆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