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简史》狗尾续貂
文 | 洞主
前不久,写出《人类简史》的新锐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又出版新作《今日简史》。
和前作《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不同,《今日简史》并非围绕几个核心观念,通过历史叙述的方式,将观点详细展开论述。《今日简史》聚焦于当今时代中就业、自由、平等、真相、道德困境等议题,层层深入,并提出相应解决方案,书中许多章节,是针对读者、记者和同事的提问而撰写。
和前作的两本书相比,它罕见地带有某种功用性,但在高度、深度和创建性上,虽有一定启发意义,但难有大突破。
1.续貂之作
同为“简史”,赫拉利前两部书的中文名称,还基本与原作名一致,但这部《今日简史》的原作名为《21 Lessons for the 21st Century》,直译为“21 世纪的 21 个议题” ,中文译作的封面上,冠以“简史三部曲收官之作”,不可否认有蹭热度之嫌。
《人类简史》是赫拉利的成名作,书中提出了一个极具颠覆性的核心论点:某次集体性基因突变后,智人逐渐构建信仰、国家、人权、金钱等共同相信的虚构故事,这种集体想象下,智人进行各种大规模协作,战胜敌人,于是在历史长河中脱颖而出,成为世界主宰。
这一核心论点,虽然没有实质性证据支撑,且带有预设立场,但在赫拉利的历史笔触下,结合史料的史论,有着极强说服力,同时还衍生出不少新奇的支线观点,甚至延伸至未来。比如,认为农业革命是一场骗局,认为科技革命在未来会将一切“算法化”,少数富人会利用算法,改造自身的智力和寿命,而多数智人将迎来末日。
赫拉利的第二本著作《未来简史》,延续前作的核心论点,并以更丰富的史料和视角,阐释这一观点,比如将美元、公司等虚构的集体想象,称为非客观也非主观的“互为主体的现实”,然后用新鲜史料,重新论证。
随后,《未来简史》通过剖析现代社会人文主义的历史流变,告诉我们:现今的人们,深信每个人都有其价值,本质上是因为人们觉得人类拥有自由意志,能够自由自主地选择和行动,比其他动物更高贵,但是,前沿科学已经证明,人的所有行为,都是在外界刺激和随机情况下,大脑产生电化学反应的结果,而非源于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因此,人作为个体,和鸟兽虫鱼并无本质区别,也就不具有独特价值。
于是在未来,不再看重个体价值的人类,将选择依靠算法和集体创新,为少数富人改造身体……如此,《未来简史》进一步丰富《人类简史》中“智人末日”的命题,并在论述过程中,提出细碎而新颖的观点,比如认为科技和宗教常常共谋存在,比如认为,被拘束圈养的众多哺乳动物,它们的被压抑的痛苦情感,与人类被囚禁的体验,存在质的相似。书中反思人类文明的代价是什么?文明真的是一种向上的趋势吗?
如果说,《人类简史》以创新性的大视野,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视角和史观,并在大视野的框架下,展现出不少别样的历史解读,而《未来简史》,则是在已有的框架之下,探索历史脉络的纵深,展望未来世界的可能性,而《今日简史》呢,它可以说仍处于原有框架中,有层次地探讨诸多当今问题,并试图找到解决问题的方向。
如果说《人类简史》是一部大制作电影,《未来简史》是关于拍摄这部电影的纪录片,那么《今日简史》就是花絮。
在高价值的前作面前,谈论当今时代的《今日简史》,可以说是狗尾续貂,毕竟,作为历史学家的赫拉利,更擅长的是历史叙述和对历史颠覆性的合理诠释。当然,本着取其精华的态度,还是来看看它引发启迪的闪光点。
2.故事崩坏与科技颠覆
回到《今日简史》的开端。
当今世界的主流声音仍然是自由主义,由于大多数人相信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价值,相信每个人都有能力进行自主选择,所以也就相信公投,认为大多数人的选择更正确;相信自由市场,认为顾客永远是对的;相信人权,认为人的价值不存在高低贵贱,人人平等。
可是,一些大事件,正在打破这种对于自由主义的信赖,英国“脱欧”就是很好的证明。支持脱欧的人,正是因为看到了欧盟自由主义的弊端,看到大批移民自由进入欧洲,渐渐让英国人感到困扰。外来人口挤占当地就业机会,冲击到英国的本土经济,致使本地人的民生遭受侵害。
曾经崇尚自由主义的人,这时候却希望在边界筑起围墙,对外国人采取非自由主义政策。自由主义作为一个虚构的故事,它曾让那些无比相信《人权宣言》的人,团结一致,共同发力,缔造科技与经济高度发展的共同体,但在现金现实的打压下,富人手握资源,于是更加富有。所谓的自由竞争,反而让贫富差异拉大,年青一代的就业已成问题,多数人迷惘、困惑,不知该相信什么。
智人构建的的虚构故事,部分已经开始崩坏。
贫富差距拉大只是序幕,科技的颠覆式发展,正在让就业问题更加严峻。过去,自动化机器的作用,主要是替代人的身体能力,比如部分流水线工人被机械代替,而许多服务业仍需要人来执行,比如互联网公司,大多数业务都需要人的学习、沟通与合作能力,这些能力属于认知能力,机器暂时无法替代。
可是,眼下面临的问题是,在前沿科技领域,人工智能已经在越来越多的认知技能上赶超人类,甚至包括理解人类的情绪,于是会计、法律顾问等职业,将面临威胁。要知道,除了身体能力和认知能力之外,目前还不知道人类有什么特殊能力,永远胜过机器。
赫拉利认为,更聪明、运算得更快的人工智能,在生命科学和社会科学也有着诸多突破。不久的将来,计算机将分析人类行为、预测决策,取代人类的司机、银行经理和律师等职业。
如此看来,大规模失业可能无法避免。对此,赫拉利提出他的应对看法。
第一,可以选择将重点,放在对人工智能的运营和维护上。由于机器的智能和所谓“人类意志”并无关联,机器本身并不会对人类造成威胁,且永远需要有人来支配它,因此,那些掌控人工智能的行业,将会比较稳定。
第二,提升自己的学习和适应能力。既然被机器替代的工作众多,且无法具体预知哪些工作将被替代,那么即便到了 50 岁,也保持一颗善于接受新鲜事物的心态,才是万全之策。
不过,随着技术进步,供人选择的低门槛职业,会越来越少,依靠学习能力跨行,会越发困难。
第三,重新看待工作。有大约 50% 的男性犹太教徒从不工作,而是把生命奉献给宗教经典和宗教仪式。他们不需要通过工作糊口,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的妻子通常都有工作,而另一部分原因,则在于政府会为他们提供较为充足的补贴和各种免费服务。
参照福利国家的模式,如果将来部分国民生产的财富,足够养活其余同胞,那么大量失业的必然趋势下,失业或许会成为常态,而非危机。
赫拉利说,“如果我们能够打开一张全民经济安全网,再结合强大的社群及有意义的目标,那么工作被算法抢走也可能是塞翁失马。”
3.无可避免的文明冲突
在赫拉利看来,人类一向就分为不同的文明,不同文明的成员会有不同的世界观,关键是,他们无法兼容。文明之间的冲突,常常不可避免。
各个国家自有一套故事,各国的人信奉着自己国家的故事,而与外邦人多少存在隔阂。
在 1016 年,宋朝绝不认为世界上有能和它平起平坐的政治实体,对于让当时的高丽王朝或大瞿越王朝,同样享有代表团地位,对宋朝来说,就已是一个莫大的羞辱,而其他茹毛饮血的海外蛮夷,则更不必多言。
各国人往往坚称自己的价值观是古代祖先留下的宝贵遗产,而实际上,他们之所以能这样讲,完全是因为祖先仙逝已久,而无法反驳。
“伊斯兰国”声称自己要回归纯正的伊斯兰教,但事实上,它只是对伊斯兰教,提出全新的诠释。“伊斯兰国”常常会引用许多古老的文本,但在引用哪些、忽略哪些,以及怎么诠释的时候,却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
人类总是喜欢为 TA 所认同的群体,编造合理化的故事,有时称之为“爱国主义”,这一方面会产生集体认同,变得充满凝聚力,另一方面,也会因不愿了解其他群体,而变得狭隘。
在极端情况下,国家这个故事,会让人会相信,自己国家独一无二,它值得自己付出忠诚,甚至付出生命。被故事绑架和洗脑的人,会相信自己的国家至高无上,需要自己付出所有的忠诚,这时候,国家之外的其他人,对自己来说就不再重要。如此,排外情绪极易爆发,暴力冲突难以避免。
在如今的科技颠覆和生态破坏之下,除了失业问题,如果少数国家掌握尖端人工智能和大量民众数据,那么它就能通过网络,监视、诱导、甚至够操纵民众,这时候,不能没有他国的制衡;而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单靠部分国家的努力,力量也微乎及微。
依据目前最精准的科学预测,除非在接下来 20 年间,大幅减少温室气体排放,否则,全球平均气温将会上升超过 20 ℃,致使沙漠扩大、冰盖消失、海平面上升,极端天气事件(如飓风和台风)将更为频繁。这些变化会破坏农业生产、淹没城市,导致全球大部分地区不宜人居,数亿难民必须寻找新家园。
在赫拉利看来,应对挑战,只能从全球角度解决,这时,国与国的合作就尤为重要。这里不单指经济合作,更在于政体合作。从理想化的角度而言,需要的只是宽容。在宽容的前提下,各国能够互相接受多远化,也就有了实质合作的基础。
可惜现实残酷,如果是面对美食、诗歌,那么人类确实能够接受多元;但如果是面对烧死女巫、杀死婴儿或奴隶制度,大概很少有人会说这些也是人类宝贵的多样性。
4.愚蠢与谦逊
全球合作的视角,目前来看遥遥无期。真实情况是,历史总在证明人类的愚蠢,固守排外的国家主义,终致灾难发生。
早在 20 世纪 30 年代,充满国家主义情怀的日本将领、经济学家和新闻工作者都认为,如果无法占领朝鲜、中国东北和沿海地区,日本经济注定会陷入停滞。然而,他们错了,现实情况是,日本的经济奇迹,是在日本败给对他国的侵略战争之后,才开始的。
赫拉利认为,人类的愚蠢是历史上最重要的力量之一。它有时是一种极大的破坏力。
国家的精英们,往往将世界视为一个巨大棋盘,自视甚高地将自己国家放置于第一的位置,以为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决策,理性而周密,但问题是,世界远比棋盘复杂,人的理性,常常不足以完全理解。即便理性的领导者,也经常做出愚蠢决定,更何况 TA 是一个自大的领导者。
赫拉利看来,应对愚蠢的办法,是谦逊,是从国家到个人层面的谦逊。自傲的“天朝上国”思维,难以避免愚蠢,难以逃离灾祸。
保持谦逊,选择靠拢世俗主义者的观念,是一个方向。
世俗主义者有四个理想。
一是真相。真相基于观察和证据,而非单纯依靠信仰。世俗主义者的理想是,不神化某个团体、某个人或某本书籍,不会认为只有它能够判断真相。他们明白故事的力量,也愿意参加故事指导下的合作,但同时能够明白故事并非真相,他们能够不被故事绑架。
二是同情。世俗主义者的理想伦理观是,不听从这个神或那个神的教诲,而在于深刻理解他人的痛苦。他们之所以禁止杀人,并不是因为什么古代典籍记载不该杀人,也不是因为某个团体的法则要求,而是因为杀害的行为,会给他人带来巨大痛苦。
三是平等。世俗主义者会质疑所有预设的阶级制度。他们当然也会为自身民族、国家和文化的独特而感到自豪,但他们同时知道,“独特”并不等于“优越”。
四是责任。世俗主义不相信有什么更高的权力会负责照顾世界、惩罚邪恶、奖励公正,并保护我们免遭饥荒、瘟疫与战争。因此,不管人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得由自己负起责任。
这四个理想十分远大,但想要真正做到,则难上加难。
比方说,大型社会的运行极其复杂,这不允许人们追求无尽的真相与同情。在面临战争或经济危机时,即使无法得知真相是什么、怎样做才能最富同情心,社会也必须迅速做出有力回应。
从结果上来看,明确的指导方针、朗朗上口的宣传口号、鼓舞人心的战斗呐喊,往往比真相更能促进有效合作,对抗危机。仅仅依靠质疑和对真相的追求,难以让士兵投入战斗,也无法推动彻底的经济改革。
这种情况下,让世俗主义就可能转变为教条主义,盲目相信简单直接的权威和命令。
现实残忍,领导者往往凭借虚构虚假的故事,凝聚民心,获得权力,统一国家,造福人民。虚假的力量,常常胜于真相,但这并不意味着虚假正确。赫拉利认为,权力与真相之间,存在无可避免的鸿沟。
真正的世俗主义者,仍会追求真相,他们会一定程度容忍领导者的谎言,但同时给予批判。即使结果较好,让部分人感到舒适,但这也不能成为权力编造谎言的理由。
正如《美丽新世界》里,控制者说,“我们喜欢一切都舒舒服服地进行(尽管都是假的)。”而那个清醒者的回应是,“我要的不是这样的舒服。我需要上帝!诗!真正的冒险!自由!善!甚至是罪恶!”
只有保持谦逊,不自大而狂热地追随集体主义,保持对虚假的质疑,人才能相对清醒,看清哪些是被告知的需要相信的故事,哪些是真相,而不会盲目跟随,被虚构的力量操纵。
在现今这个后真相时代,事物的复杂性远超以往,你甚至无法知道,自己吃饭的筷子,是怎样制造出来的。
事件错综复杂,前后因果极难理清,这时要看到真相,也就愈发困难。赫拉利认为,除了要追寻世俗主义者的理想,尽可能保持谦逊,守住理智,同时可以采取冥想等方式,深入了解自己的心智,了解自己的真实感受和欲望,不执迷于自己的固有意见。最终的理想是,认识你自己。
5.人生的意义
延续《未来简史》的观点,人本无自由意志,“自我”也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金钱、名望、权力,从本质上说,只是人通过感知与主观体验赋予的意义,它们在客观上并无意义。
又回到那个古老的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的意义,在于你赋予它什么意义,它本身并无定数。而且,如果把“人生的意义”,理解为“过一辈子的最终目的”,那么得到的只有虚妄。
即便某人死前著作等身或名垂青史,死后这些也与 TA 无关,不过空无。
在询问人生意义的时候,最好将目光聚焦于人生过程。可以是为了过程的快乐、幸福、安宁……
赫拉利从另一个角度回答,他认为,人类所面临的重大问题,并不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而是“如何摆脱痛苦”。现实固然充斥着虚构故事,但要依靠故事创造快乐,而非被故事绑架,感受痛苦。
对于判断什么是虚构的,赫拉利提供了一种方法:面对某个动人故事,如果想判断这究竟是真实还是想象,关键问题就是故事主角,是否可能受苦。
比方说,关于国家的故事中,国家本身不会因战争感受痛苦,因此,国家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虽说虚构的故事,会带给人真实的痛苦。比如国家意志引导下,士兵间的战争产生的伤痛。但这只能说明虚构故事具有破坏力,并不能证明它的真实性。
纵观全书,《今日简史》诸多观点较为平实,甚至属于老生常谈,作为历史学家的赫拉利,对于当今现实问题的见解以及论述的严谨性,难免略逊一筹,不过,整体的平庸,不会埋没部分闪光点,有些闪光点引人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