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汇想法短篇小说

短篇|空响

2023-06-13  本文已影响0人  颜默

那么便只能愁眉苦脸吧,笑起来都很勉强,仿佛站在湛蓝色的天空底下,一颦一笑都带动一片乌云。没笑几下,天就暗淡了,只剩下一个鸽灰色的空荡宁静的小村庄,孤零零卧倒在青山绿水间。

01

过去几年,外公一个人在山里头住,十多间小房间,被杂物塞得满满当当,也因此,整个家才显得充实了许多,寂寞的空气也就没法太畅快地流通。外婆在外带两个小孙子,在学校附近租了两个小房间,窗户对面还是窗户,门正对着其他人家粗糙的外墙。

我原本常常抱怨自己的住所环境差,既能听到街上刺耳的喇叭声,又能被邻居家小孩的哭叫声折磨,简直里应外合,日夜难寐。然而去外婆那儿的第一次,我就被震惊到了,这种震惊渐渐化为无奈与感慨,最后竟还从中觉出一丝对自个生活的满足来。

站在小路外头,不知何处吹来一股风,卷起阵阵臭气——正是来自于小路两旁的臭水沟。据说附近有人家养猪,我是没有听到猪叫声,也没兴趣深入去找找哪里是否真的关了猪,不过类似的猪圈里头才会有的臭味一下又一下钻进鼻腔,让我一度放弃思考,呼吸的频率也下降许多。

推开红色的掉漆的双开门,跨过门槛,进去后把门合上,拉上门阀。旅游尚且能看看此类“古色古香”的房子,住却是不行的,除非进行一番声势浩大的改造,又或者免费提供给苦行僧人……

楼道狭窄又陡峭,台阶一节节高低不同,走起路来需得万分小心。若是在夜里,楼道那一盏不足为道的小灯必然是不够用的,不打开手电筒,怕是不敢踩上台阶。

二楼处,只有两间房门开着,另外的房间门关得严严实实。我问外婆:“其他房间怎么不开门呢?”她说:“那是别人家租的,人不在,门就锁上了。我们就租了这两间。”

好吧,我便只仔细瞧“这两间”。

每个房间都放着一张大床,是用各种木板呀长椅长凳搭成的床。一间房间大点,放了床,尚且还有其他空间放个小电视、一把小桌子、一个胡塞海塞的小衣柜,另一个房间气量小得可怜,只容得下一张床,再吃不进别的东西了。

我又问外婆:“怎么不买好点的床呢?木板搭起来的实在硬得很,睡起来也不舒服。”外婆回我:“以后总要搬家的,这种床搬走的时候可以直接扔在这儿,不要了,要是买的床,岂不还得想办法搬回家去,又累,还要多花一笔钱。”

我想想,有点儿道理,但是距离搬家少说还得个三五年吧。听我妈说,小孩要在这儿把小学初中都读完,至于高中尚未可知,若是成绩不够,兴许高中都要在此地一并读了,那就不仅仅是三五年了。

房间里头的风扇在炎热的天气里呼啦啦转个不停,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只要插头插得正。滚烫的空气四处扫荡,房间里头的唯一的小窗户也只好闭得紧紧的,随便拿了块布做成的窗帘也得都给拉上,奋力把闷热挡在外头,但透光的窗帘充当了叛徒,一点一点把热气散尽室内。风扇一边吹,我们的汗一边滴。谁也没有说话,对着小电视机上也不知道什么节目看呀看。这种天气下,谁都不想说话。

从来的一刻,我就想要回家,一直想到吃过午饭、到日后西垂傍晚将至,才总算回到了家。

分明一整天下来什么也没干,但我却一副累极了的模样,坐在有靠背的小凳子上一动不动。那会初中还未毕业,我还没能拥有自己的一部手机,因而只能对着仍旧闷热的空气,痴痴地、呆呆地……

小孩初中毕业后,被他们的妈妈接走了。大叔在别处买了房,装修完毕,终于可以入住,他的儿子也打算放在房子附近的高中里头读。二叔出国打工,他的老婆跟他闹离婚,闹了几年也没离成,赡养费一笔一笔地给,大部分却只被他老婆花在小女儿身上,对大儿子不如何去照顾。

外婆收拾了行李回去山里,和外公一起生活。

02

没过多久,据说大叔想自己开店,可是开店忙得很,又请不起工人,外婆只好从山里出来帮忙。开店并不容易,尤其是餐饮类,上午备食材,中午开始做生意,经常要到晚上八九点才关门,然后收拾来收拾去的,十一二点能够回家休息已算早的了。大叔尚且能够坚持,可外婆年纪大了,原本八点多已经上床睡觉的人,被生生拖到凌晨才能躺到床上,久而久之,愈发疲惫。有次我跟着爸爸妈妈去到大叔的店里,见到了外婆,面容苍老得厉害,头上的白发也增多不少。外婆的耳朵上永远别着兴许结婚时候买的金耳环,这么多年过去,已然褪了色,跟街边摊上卖的那些个没什么区别。外婆擦了桌子,让我们坐下,又准备去厨房帮忙,被我爸爸拦下:“你坐着吧,我去。”爸爸进到厨房,问大叔:“我能做点什么吗?”——没多久,饭菜上了桌,味道确实不错,可是大叔说生意一般,想来附近味道不错的店多之又多吧。我埋着头吃,插不进他们的谈话。

外婆对着我,笑笑:“多久没见,你又长高了、更漂亮了。几年级了?”

“已经上大学了。”我说。

外婆很惊讶:“这么快啊!没过多久都可以嫁人了。”

这话我不爱听,但是面对长辈,我向来不爱说些不好听的话去反驳,别他们的面子,于是我就笑了一下,没回话。

外婆也没在这话题上过多停留:“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瘦了!怎么能这么瘦呢?细胳膊细腿的……”她拿出手臂跟我比较,“比我还瘦,一掰就折!这样可不行,你赶紧多吃点吧,至少再长个十来斤的,才够。”

我心想:我可不愿意再长个十来斤呢。我这人胖总先胖肚子,到时候岂不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

其实没那么夸张,就算胖上个二三十来斤,我也成不了球。

我跟着笑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点着头,一边“嗯、嗯”地敷衍。

想说,外婆你才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吧,我是一直以来都这么瘦,你却看着比以前瘦了不少。

不过这些话都被我妈妈说了去,我也就不再重复了。

外婆干巴巴的发黄的手臂横在桌前,她说没到点,她还不饿,所以她看着我们吃,期间和我们说说话,发自内心的笑,笑容里掩不住的疲惫和沧桑。

有个学生过来了,外婆匆匆起身:“哎,你要什么?牛杂汤?要饭不要?好、哎好,你坐、你坐,很快就好,我给你端过来。”

又几个学生过来了,要打包。

外婆开始忙碌了起来。我和妈妈相顾无言,各吃各的,仿佛也成了来店内就餐的普通食客。

大叔的店没开上一年就关了门,说是由于生意不好,大叔心灰意冷,经常隔几天才开店门,结果期间不找点活儿做也就罢了,居然跑去赌博——他哪里玩得过人家?输了一大笔钱,店就彻底关上了,家里的房子还差点给押出去,他老婆极力反对,也闹离婚。最后房子给了他老婆做主,他去外地没日没夜地打工还赌债,说以后再也不赌了。至于离没离婚,我并不清楚,我向来也不爱去盘根问底,有些事儿,知道就知道,不知道也就罢了。

此后,外婆无处可去,只好再回山里,和外公相依为伴。

03

转眼相伴两年,外公本就孱弱的身子生出大病,不得不千里迢迢来到市区住院,外婆自然跟来照顾。

说是血小板的问题,又说还有其他的病相综合,总之有些许复杂,需要动手术,而主刀的医生总是百般推辞,说我外公身子不好,不是不愿意快快给他动手术,只是他还需多养些日子,把身子吃好点才能动。

我家人觉得,既然大病缠身,日日点滴不断,吃不好、睡不好,不尽快动手术恢复健康,要如何把身子养好些?——养到这位医生口中所谓的“能动手术的时候”。

他们认定:“就是没有‘后门’的缘故,他才一拖再拖,无非是为了多赚我们点儿住院和医药费!”

我原先是不赞同的:“学医多年很不容易,能到主刀的程度更是不简单,不要随意以恶意揣测他们了。”

我妈说:“你不知道,那位医生看你大叔不爽,可能是有次你大叔跟他讲话的时候,习惯性双手交叉在胸前吧,表情也比较严肃,他觉得你大叔不礼貌,所以一直拖着不给你外公做手术。”

我后来跟着去医院探望外公,在外公手术前。他的笑容和外婆如出一辙的苦,眼角堆叠的皱纹起伏不定,深褐色的皮肤刻满疲惫,但仍是笑着,故作轻松的那种。

“妹妹坐,坐下来。”

外公用没扎针的一只手臂招呼我坐下。愈发得瘦,像是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老人,瘦得让人不忍。

跟我是没有太多话可说,互相问候了两句,外公便继续跟我爸爸妈妈、大叔和外婆聊天。二叔在国外,关心只能通过手机传递回来。至于大叔和二叔的各自的老婆……我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

百无聊赖的我于是打量起整个病房来。三张病床上都躺着人,其中脸色属我外公最差,过来探病的亲戚属我外公最多。中间一张病床上是一个中年阿姨,她的丈夫来照料她。她比较自来熟,有时会自然地融入到我外公他们的交谈中,并得到热情的回应。最里面的病床上也是一个老人,和外公差不多的年纪,但要比外公看着年轻不少,毕竟外公过去时常醉身于田野,烈日底下给自己种的果子浇水——说起来外公种水果真有一套,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桃子就是他种出来的——表面看着不熟,浑身都是绿色的看不到一处红,可是咬起来很脆,汁水丰富,而且很甜。后来外公身子不太好了,只种种自个吃的蔬菜,我就再没吃上这样的桃子了。

最里面那张病床上的老人不爱说话,来照顾他的应该是他的老伴。他喜欢静静地靠在病床上,看窗外的天、街上的车辆与行人、街旁摇晃或静止的树。他平静无波的脸上也会皱起眉头——在我外公他们交谈声音骤然变大时。我很容易注意到他人的微表情和微表情透露出来的含义,我扭头,想叫外公他们说话声音小点儿吧,可是看到外公的笑容舒展得那么开,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心里默默向那位陌生的老人道歉。

也有时,他会把病床中间的帘子拉上,依旧安安静静的,谁也不知道他在另一头做什么。“可能累了、倦了,打算睡个觉吧。”我想。

每每他把帘子拉上,我外公他们、包括中间病床上的阿姨的声音都会不自觉地降低,仿佛有人在他们中间给他们做了个“嘘”的手势。他们仍然在说话——彼此凑近、围成一圈儿说。嘴巴虚虚地张着。

没过几天,我问我妈:“外公现在情况怎样?那个医生还是不给动手术吗?”我也有些生气了,一拖再拖,拖到何年何月才能达到那位医生动手术的标准?我外公的病情可拖不起!

我妈语气挺欣喜:“就要动手术了!再过两天三天的吧!”接着语气突然急转直下,带着不屑,“还是得走‘后门’,这年头没点‘关系’真的不行。你三姐夫刚好认识这医院里一个医生,叫他帮了忙,这不一下子就准备给安排上手术了?人家这医生就说什么‘这种手术简简单单,你们就放心吧,我给他主刀’,哪里像之前那个,各种找借口推辞,我就说那个医生不行吧!……”

我说:“那个医生确实不行,学医多年把本都给忘了,但是不代表所有医生都不行——医生里头也有好的,而且还有不少……”

我妈随即打断我:“是是是,不过还是有‘关系’最靠谱,这年头……啧……”

外公动完手术后又休养了一段时间,病情稳定了就和外婆回了家,当时同间病房里的阿姨和老人都还在。阿姨笑呵呵地送别我外公:“回家了也要多休息,真好……赶紧回家去吧。”就连不爱热闹的老人也多看了我们几眼,还冲我们轻轻点了下头,他的妻子看向我们、笑得慈祥,不过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04

山里头的日子很平静。年轻人外出打工,渐渐的,在各个城市落房定居,鲜少回来,村中稀稀拉拉住着的一些人,极大部分都是和外公外婆一般年纪的老人,腿脚不太利索,很少出门,平常就在家中看看讲本地方言的戏剧,“乒乒乓乓”的塑料兵器打斗声从小房子里传出来。

唯一一家商店也关了门,想买东西都得出来老远,因而常常是需要什么,跟我妈妈说下,我妈妈一并买了之后,托一天来回一趟的一辆面包车送进去。

外公外婆很少需要什么东西,他们自己种菜吃,也养鸡鸭,能下蛋,不过比较少吃上肉,毕竟鸡鸭养大不容易,没有过年过节的,他们可舍不得杀来开荤。

常常因为生病才会出来一趟,不是外公就是外婆……年纪大了,一点点小病光靠吃药都很难痊愈,总要挂几天点滴才可以。

来回奔波,跑来跑去离不开医院,可见了我们总是笑着的,好似生活得很好,但多年辛劳的痕迹都刻在了脸上,怎样藏也藏不住。

05

由于住不习惯,我很少去外公外婆家,去过的次数用两只手都能数清楚。第八次回到妈妈的家乡,还是新年过后走亲戚的那几天。租了辆车,买了一大堆东西,一家子连同我弟弟四个人,坐在车上——不知何时修好的路很平稳,一路就这么开到了外公外婆家的路口。

下了车,牛粪味儿很明显,马路上有不少成堆的牛粪,也有的被车压扁,融进路面。过去也是这样,不同的是,当时的路是红土做的,还有散养的鸡鸭的屎,牛粪味儿重但是有人捡,所以路上的牛粪并不如现在的多。

路口下去,原本绑着头老牛的地方如今空了,高大的树也不见了,只剩下荒草萋萋的平地,孤单落寞地躺在那里。

再往下,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家。

岁月爬上外公外婆家的外墙,痕迹斑驳,稳固的水泥有裂开又裂开的迹象。冬日的寒风呼啦啦地吹,从山头横穿空旷辽阔的田野,直拍打着房子的正面,玻璃窗稀拉作响。

幼时年后走亲戚穿着红棉袄站在小院子前的、笑声清脆的女孩,如今裹着一身黑色长及小腿肚的羽绒服,静静立在院中,面无表情似尊雕塑。

稚嫩的声音喊着外公外婆,你呼我应,大叔二叔、他们的老婆还有孩子,我的爸爸妈妈、年幼的弟弟……所有人欢聚一堂。他们喊着贪玩的小孩子们——也包括我:“快过来吃饭吧,要不饭就凉了。”

而今青春如我,苍老如他们。弟弟也长大了,比我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我喊外公外婆,可是他们的耳朵不好了,喊叫声听不清楚,回应声久久不至。我没有勉强。

荒凉的庭院只听得见寂寞的空响,一声闷过一声,盘旋着飞上了天。

第一颗星星爬上了灰蓝色的天,一闪一闪,逐渐把更多的星儿给闪出来。

月亮醒了,冷清的光连接着星星洒向大地。

它们你呼我应。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