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前一段时间,网络上突然有一条微博中提到一句诗“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请求网友对个下联,随后就火得一塌糊涂,甚至还有一本以此为名的书。
这句诗实际上出自韦应物的诗《简卢陟》,原诗是:“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这是韦应物写给自己外甥卢陟的一封书简,我们看到了,原诗是“一瓢”酒,不是一壶(瓢就是用葫芦干壳做成的勺,用锯子锯开后得到的两半,一般用来舀水,或用来晒各种种子用,也用来当作盛酒的器具,古朴意味十足。想想,换成人工痕迹更重的“壶”或者“盏”,意境就要差得远了。),相对处于风尘中的人,一瓢,似乎更显旅途的劳顿,条件的简陋,更显古朴意味,李叔同《送别》里写:“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里也是一瓢(李叔同、丰子恺手抄本均是瓢,后来才有人误作壶、觚、斛、杯等),味道全出来了。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韦应物为什么要说自己有一瓢酒,可以安慰风尘的辛苦,他的期待是什么?
(弘一法师)
周国平先生在《爱与孤独》里写道:“孤独是人的宿命,它基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世界上一个旋生旋灭的偶然存在,从无中来,又要回到无中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改变我们的这个命运。”周国平先生甚至认为就算是爱也无法抵挡这份孤独,但爱可以减轻孤独的苦楚,有消解作用。
韦应物可以说是这样一位领悟到人生根本性孤独的人,于是他说,“可以”慰风尘,并没有说“足以”,因为他对人间的温暖还有自己的期盼,他说自己有酒,可以安慰自己,但并没有说“足够”。因为韦应物所处的时代,国家前途未卜,自己的前途也不明,心底里满含苦闷,想一展抱负又限于时局,想要归隐,又放不下职守,对百姓的流亡不能不管不顾。所以,他经常给朋友和亲人写信,希望他们来看望自己,结伴抵挡人间的寒温。
(诗意图)
还是如周国平先生所说(同上):”有两种孤独,灵魂寻找自己的来源和归宿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没有根据的偶然性,这是绝对的、形而上的、哲学性质的孤独。灵魂寻找另一颗灵魂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人世间的一个没有旅伴的漂泊者,这是相对的、形而下的、社会性质的孤独。前一种孤独使人走向上帝和神圣的爱,或者遁人空门。后一种孤独使人走向他人和人间的爱,或者陷人自恋。韦应物还没有发展到哲学家的地步,因此,他走向了他人和人间的爱,他需要有人来爱他,安慰他。
其实韦应物用到一瓢酒来慰藉风尘的诗还有一首,就是今天要说的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全诗如下:
(诗意图)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全椒是县名,在安徽省东部,滁河上游,全椒就在左近,这该是韦应物晚年在滁州刺史任上的作品。全诗用典不多,意思并不难懂:今天忽然觉得自己的住处很冷(因为有风雨),于是忽然想起山中隐居的人(道士)。你一定是在涧底打柴,等到回来以后煮些清苦的饭菜。我想带着一瓢酒去看望你(注意,这里也是一瓢),让你在风雨夜里得到些安慰。可是秋叶落满了空山山道,到什么地方能找到你的行迹呢?
(落叶满空山)
这里的“煮白石”是道家的一个典故,即“煮五石英法”,即在斋戒后的农历九月九日,将薤白、黑芝麻、白蜜、山泉水和白石英放进锅里煮以充作饭食,其实这是道士修炼的法门,这里用来代指道士的生活,葛洪的《神仙传》里有个白石先生,说他“尝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是典故的出处。
“郡斋冷”是全诗的起因,很重要,“冷”当然有天气的原因,时节是深秋,至风雨之夜当然冷,更重要的是韦应物心里冷,他心底里有无法排遣的“冷”,就是因为冷,诗人才想起山中的道士,为什么要想起山中的道士,是诗人有归隐之心,但他又不甘心归隐,他只是想一想道士的生活,假想自己要过上这样的生活是怎样的一种境况,会不会有人提酒来安慰自己?因为“郡斋冷”就想到山中的道士,想要提酒去安慰他,但道士在哪儿呢,“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诗人觉得自己肯定找不着他,想安慰人而不可得,无可奈何的心情表露无遗,无法安慰道士还只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诗人自己的寂寞孤独之情无法消解,这才是重点。他性格不如李白旷达,李白直接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没人跟我喝,我跟月亮喝,我跟影子喝。
想安慰人的人通常饱含热爱,而饱含热爱的人往往更需要人的安慰。这也是“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之所以大热,大家争相续写下联使之成为网络知名诗句的原因,人终究都是“美丽世界的孤儿”,这句诗,对于在现实中摸爬滚打受尽孤独折磨的人实在是一剂舒心的良药。
(《红楼梦》里的秋窗风雨夕)
秋雨之夜最起人愁情,这让人想到《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他也是在秋天的雨夜写了《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区别是林妹妹一方面表达自己对未来不能把握而诱发的彻骨的寒冷,一方面显露对世间温暖与爱的渴望,林黛玉的格局始终是小儿女的,于是曹雪芹让她的诗写得愁惨,一惨到底;韦应物的格局显然要大得多,他肚子里还装着百姓,装着家国,所以,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接着承受孤独罢了,他由孤独而引发爱人,也因爱人而希望有人关爱自己,诗人只是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软弱了一下。
据说苏东坡甚爱这首诗,甚至步其原韵写了一首,评论家都说他写的不如韦应物,我们当然相信苏东坡决不会写不过韦应物(苏东坡的好诗词太多了),失败的原因是因为“仿”,心底里已经着了痕迹,有些好诗,是偶然之间就天然而成的,硬写是写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