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维德《我与李大爷及老柴》

2022-07-05  本文已影响0人  DeltaSunshine

(原为1997年出版的庆贺李德伦先生80华诞文集所作)

我与李大爷及老柴

郭维德

“李大爷”、“老柴”—— 这两个称呼,典型中国特色。

外文当然也有大爷(大伯、大叔、大舅)的叫法,但那是叫不出京城老少爷儿们特有的味儿来的。而北京城里凡是认识李德伦先生这位大师、长者的,不论少老女男,都管他叫“李大爷”,这其中喻含的亲情和敬意,就更是令人寻味了。“老柴”则是对19世纪俄罗斯作曲家柴科夫斯基独特的昵称。就这两个字,不仅京腔的爷们气,连同海派的精明劲都有了。这称呼上了乐迷们的口,则更透着一份与交响乐套近乎的亲热,又显出一种入了知音圈才配有的自得。话要说回来,俄罗斯和苏联的乐曲、歌曲对中国几代老百姓的生活道路所产生过的深远影响,怕是在任何其他世界不同民族文化交流史上找不出可相比拟之处的。这定可以列为一门音乐社会学或是社会音乐学的极有价值的研究课题。

我们要说的,是李大爷的故事。李大爷博学精艺,阅历深广,他的故事当然也多。一篇文章,要想概全显然是不可能的,这里就随便拣几则与老柴搭得上边的花絮说开去。

李大爷出生的年份当然是与那“震撼世界的10天”有缘的了(这里引用的是家父所译的那本约翰·里德关于俄国十月革命的世界名著的书名)。而80年后的今天,我们在电视上又看到这条新闻: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在北京亲自为李大爷及吴祖强、高莽、薛范等中国文化艺术界人士授勋。30年代李大爷步入音乐生涯,俄国音乐和当时的一些流亡中国的俄国音乐家对他也曾不无影响。他18岁那年,夏里亚宾来北平开演唱会,李大爷就曾向长辈们,包括他那位当时已声名显赫的作为对俄事务专家的舅舅,发起家庭募捐运动,筹集买入场券的那六块大洋。李大爷后来真正去了老柴的故乡,在莫斯科那所以老柴命名的音乐学院深造,那是50年代的事了。新中国的一代乐坛英杰,包括你可以数点得上来的几乎所有的最著名的作曲家、指挥家、演奏家、歌唱家、音乐理论家等等诸位元老们,差不多都曾是当时那几批留苏的尖子。关于他们在苏联的一些轶事,一直为崇拜着他们的乐迷们所津津乐道。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则,大概要算关于李大爷的名字被乌克兰老将军背下来用以道早安的故事了。然而,这则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其实并不是真的。吴祖强、严良堃几位先生均可以作证。李大爷才智过人,又富幽默,在莫斯科时常用从英语书或法语书看来的笑话编排成小故事,今天用上这位同学的名字,明天又以那位好友来充当主人公,终于大家合计,以李大爷之道还治李大爷之身,把这则故事安到了李大爷自己的名下,而且越传越广,越传越神,谁让李大爷的名气大呢?

60年代初,我考入北京大学,在首都舞台上一睹大有名气的李大爷风采的夙愿得以实现。难得的周末进城等退票听中央乐团的音乐会,成为跟过节一样的盛事。台上李大爷麾下的每一位乐师,个个在我们心目中都是令人仰慕的在音乐天地驰骋神游的骄子。就是打从那时候起,每次音乐会前各声部开始对音时,总会引起我一阵莫名的兴奋和激动。这种神奇的感觉自此就在日后那已无从计数的每一次音乐会开始的时候出现,直至今天。李大爷和他的中央乐团,开启了我最初拜谒交响乐表演艺术圣殿的大门。

北京大学数学系有一位人称奇才的马希文老师,中国在“文革”后招收首批授予学位的研究生,马老师是我的计算机人工智能专业导师,那是后话。当年我入北大在学生乐队当指挥时,马老师教我的却是音乐理论、和声、对位、配器、作曲和指挥。当时我们最羡慕马老师的是他每次在数学学报发表论文收到稿费,就从外文书店买回几张苏联唱片。而我们最大的乐趣,也莫过于下了自习后聚在马老师的宿舍里对着袖珍总谱反复地听老柴的音乐。于是你不难想象,当1964年的某一个夜晚,李大爷把我们所神往的中央乐团的全班人马连同老柴的《第四交响曲》带到了北大来时,我们的那份欣喜若狂的兴奋与激动!

音乐会是在北大的大饭厅举行的。这座带着一个简陋台子的建筑,发生过许多重大的事件,包括后来那引发了十年动乱的第一张大字报。(就在几个月前,这座建筑被铲成了平地,准备迎接北大校庆一百周年盖新的大讲堂。)李大爷把当年已开始的“革命化”运动,实践为将交响乐送到民众中去的普及音乐会。在挤满了师生的饭厅里,李大爷为每一首演奏的作品作讲解和介绍,激起了阵阵热烈的掌声。音乐会上有两件令我难忘的事情。一是在介绍并演奏了《五月的鲜花》、《救亡进行曲》、《洪湖赤卫队随想曲》等乐曲之后,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大爷突然宣布:他请北大学生合唱团的指挥来台上指挥中央乐团,全场同声高歌瞿希贤作曲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另一件事是,那天的音乐会上有沈湘先生演唱的歌剧《卡门》中的那首著名的男高音选段《花之歌》。

1993年仙逝的沈湘教授,是中国最著名的声乐理论家和教育家。他的众多高足在屡次重大的国际声乐大赛中为祖国争得了最高的荣誉。功盖千秋的沈先生,以他杰出的成就而名扬世界。然而,有幸亲耳听过沈先生在音乐会上美妙绝伦的歌唱的人,却是不多的。如此说来,1964年李大爷带给北大师生的那个夜晚,就显得越加珍贵。那年头,能人贤士被扣上个莫须有的“历史问题”的帽子,就会被无端地剥夺或限制了在中国舞台上表演的权利和机会。被错误地打成犯“错误”的人士当然不是个别,而冒着被打成犯“错误”的危险斗胆为那些所谓犯了“错误”的人杰张目的人则颇为难得。李大爷就曾有多次行此难能可贵之事。20年后沈湘先生带他的学生梁宁和迪里拜尔首次访美,到费城参加第二届帕瓦罗蒂国际声乐比赛。在城郊他们客宿的那户人家的谧静的宅院里,我和沈先生坐在一棵大树下,说起了1964年在北大他演唱的《花之歌》。沈先生把凝视的目光投向远处的蓝天,流露出无限的感慨。谁也没有想到,沈先生在人们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去了。1994年,梁宁专程从德国到北京来举行纪念恩师沈湘先生逝世一周年的音乐会。稍后一些时候,在沈湘先生的另几位学生举行的纪念音乐会上,李大爷蹒跚地走到前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和沈湘是50年的老朋友……”顿时,我的眼前又浮现出30年前在北大的那个夜晚,李大爷与沈先生同台演出的珍贵场景……

在北大那天晚上的音乐会上,还演奏了老柴的《天鹅湖组曲》。压轴的,是震撼全场的老柴的《第四交响曲》的第四乐章。可是不曾料想,再次在中国的舞台上听到老柴的《第四交响曲》,竟然是远隔13年之后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老柴以及与他群分的文化巨匠们无一例外地均被打入了永世不得翻身的冷宫。红卫兵们在沈湘先生家砸烂的一地碎唱片,足足有好几寸厚。仅仅是因为听老柴的《悲怆》而被批斗甚至遭受监禁死于非命,今天听起来似乎是荒谬绝顶的无稽之谈,而在当年可是让人笑不起来的严酷的现实。李大爷和他的乐团演不成老柴们的作品了。我们只能从寥寥的样板戏舞台上看到李大爷伟岸墩实的身板紧箍着一层布军服的那汗湿的背影。

压抑引发了抗争,愤懑衍生出壮举,无奈演变成调侃……民心的背向再也没有像在那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在中国老百姓众生相中有过如此生动丰富的反映。“老柴”这一称呼实际上就是在那文化禁锢最甚的动乱岁月中反倒流传开来的。那些日子,我们偷偷地关上房门听幸存的老柴们的唱片。我们在小提琴的码子上加上特意用熔化的牙膏皮灌制的沉重的大夹子作为弱音器拉老柴们的曲子。我还曾用自制的沾水笔尖,在用尺子一道道画出来的谱纸上,手抄过整部的老柴小提琴协奏曲的总谱(当然也是偷偷地)。中国的音乐家们更是聪明过人。你听听李大爷们演的那几部“样板戏”,无论是《红》(《红色娘子军》)、《白》(《白毛女》)、《黄》(《黄河钢琴协奏曲》)……他们所用的配器调色板上,其实处处可以领略到经过精心调配的那种老柴们特有的传统色彩。

1976年,打倒“四人帮”。洋大师中贝多芬首先被解放。李大爷亲自聆听过周恩来总理生前的指示,他指挥了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在首都的复演。当重新奏响的贝多芬在电台播出时,你今天也许很难想象我们是如何身处接受“再教育”的僻远的乡间沟壑把这一喜讯奔走相告。然而,沾了“苏修”亲的老柴的解放却并没有那么顺利。这次,解铃却并非系铃人,老柴最终是被加拿大人在中国解放的。1977年,多伦多交响乐团访华。当时我们正在全力以赴地日夜准备参加十年浩劫后重新恢复的研究生入学考试,突然听说有老柴的《第四交响曲》电视实况转播,再重要的事也不得不让步了。当我从那在我们山沟里已经很难得的黑白电视机上看到了加拿大音乐家们的演出,回想起最后一次听到老柴《第四交响曲》的十多年前的那场李大爷在北大的音乐会,不禁热泪盈眶。多年之后,我在北美与1977年访华的多伦多乐师们重逢,我告诉他们,我们是多么感激他们为中国老百姓解放了老柴,他们还从未意识到他们的历史功绩呢!

老柴们陆续被解放,李大爷们又重新登上久违了的交响乐舞台。80年代初中央乐团的交响乐演出达到了高峰,1980年一年排练的音乐会曲目套数超过了建团20年排练的曲目套数总和。带着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惊吓提心吊胆听老柴音乐的时日是永远不会再有了。李大爷曾经对我们说过:“中国的交响乐历经艰难。在长期以来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总是要否定交响乐,否定交响乐的表演形式。多年来,中国的交响乐为了求生存,杀出一条血路。我们今天的最大成就可以说就是已经没有人可以否定交响乐了。”1990年,纪念老柴诞生150周年,73岁高龄的李大爷指挥中央乐团演奏他的经典保留曲目老柴《第五交响曲》,揭开了当年系列纪念音乐会的序幕。李大爷的老朋友、文化部副部长英若诚先生专门赶来为纪念音乐会致了开幕词。会下,这位中国历史上惟一的担任政府领导职务同时还在舞台上用中文和英文为老百姓演话剧的副部长告诉我,这一天,是他作为文化部官员的最后一次讲话,因为他的离休报告已在前一天由部里正式批复,他将回到剧院去继续从事他所钟爱并献身的文艺创作。那天晚上的音乐会,被新闻界评介为中央乐团近年来少有的最精彩的演出之一。

今年6月,为了庆贺李大爷及黄飞立先生两位指挥大师的80华诞,爱乐女室内乐团与这两位前辈元老合作举行了一场难忘的音乐会。李大爷指挥的老柴《弦乐小夜曲》是终场曲目。李大爷的精湛老练的调教,使乐队得到了超常水平的发挥。老柴这首室内乐作品要演奏得好实在是不容易的。

我送给李大爷的生日礼物,也是一张室内乐的CD。这是一张极为普通但却又非同寻常的唱片。李大爷跟我说过他非常喜爱青年贝多芬所作的充满诗意和激情的《弦乐三重奏小夜曲》,特别是1934年由Goldberg(小提琴)、Hindemith(中提琴)、Feuermann(大提琴)在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录制的唱片,使他终生难忘。我设法从国外为李大爷觅寻这张重版的激光唱片,却难以找到。最后是由我的老朋友、原费城乐团经理凯希·白曦女士帮忙才买到了已经绝版的这张CD。我相信李大爷会喜欢这份小小的礼物的。在他挥奏人生灿烂的八旬华章时,我们祝愿李大爷一颗永远年轻的心始终跳动着那激情醉人的青春旋律!

199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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