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起那些临终的脸（十二）

人活一世，草木一春。前阵子看《重返二十岁》的时候，很喜欢归亚蕾演的沈梦君，以下是我同学在朋友圈写的一段话，我觉得很好。“她从20岁开始守寡，一个人把儿子带大。一辈子为儿子辛苦、为儿子骄傲，儿子却为了媳妇要送老婆婆进养老院。一个奇迹的夜晚，老婆婆重回20岁，窈窕淑女、风华正茂，不但事业有成，还有帅哥追求。最后为了救孙子却又放弃青春年华，重返老年。为了儿子付出一辈子，为了儿子的儿子又让出一辈子，看得我心里好感动、好难过，做女人不容易，做母亲更难。有多少人会用自己最美丽的青春换老年。一部喜剧片更是一部凄美的童话。”

最后梦君的儿子发现那个年轻姑娘就是他妈妈，他说妈你走吧，我的儿子我来救，母子俩在医院对话的场景让我哭的稀里哗啦的。沈梦君并没有走，其实不管青春几许，爱情如何，最终她还是选择留在家人身边。儿孙不一定满堂，其实更重要的是有人陪伴，尤其在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孤独往往是比病痛更可怕的致命打击。

第33个逝者

魏老太，是高级知识分子，建国初期的大学生，享受公费医疗和特殊补助，看病基本一分钱不花，病历号是33333。魏老太其实好多病，因为她浑身都不舒服，年岁大了么，人体各个脏器多少都会有点问题，每一种不舒服，都被各个科的大夫解释了一种病。所以你若是问了魏老太的病史，就基本掌握了北京各大三级甲等医院的用药习惯。

到我们这里来，是第一次，这对于魏老太是一次新鲜的尝试，其实最主要原因是其他医院拒绝收她住院，因为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被治疗的，但是不舒服的感觉每天都是那么鲜明又与众不同。比如感觉有一股气从后脑勺沿着脸串到头顶，被解释为高血压，又比如有一根筋被人拉紧了，从后脚跟酸到大腿根，被解释为糖尿病。到我们这里，是肚子里觉得饿，但是不想吃东西，吃完就想拉肚子，但是还便秘，在某大医院消化科看过，发现她转氨酶增高，人家欢喜雀跃着推荐她来到我们这里。

魏老太女儿介绍她妈妈的病史就简单多了，就是在家呆着没劲，没人理，寂寞，到医院有医生护士病友陪着，随时有人和她说话，绝对不会寂寞。魏老太不到四十岁丧夫，一儿一女，儿子移民加拿大，基本不回来。只剩这个小女儿在身边照顾，但是魏老太女儿来的时候就说了，她要上班，没法总是请假，希望大夫有事电话联系，最好不联系，她不能保证每天都来医院探望，更不可能随叫随到。所有要签的字，让她妈自己签就可以，出了任何事她妈自己做主，反正她说话她妈也不听，可以不用征求她意见。至于住院费，公费医疗都是单位给支票垫付的，直接交个五万的支票，魏老太就安心住下了。

住了一个月有余，魏老太每天跟医生护士病友聊天，看样子过的确实挺开心，每天查房问她，她都说你们这里治疗的真好，什么不舒服感觉都没有了。化验检查没什么不正常的了，主任就想劝她出院，结果她非常的不开心，说主任轰她走，然后她就又出现了各种不舒服的感觉。然后就没人敢再提出院的事，直到三个月后，魏老太有天终于说，觉得自己全都好了，想出院，我们真是喜出望外。她女儿来接她的时候，嘱咐魏老太的主管医生，也就是我，千万不要给她带什么出院带药，她家里存了各个医院的药，从来也没正经吃过，都要堆成山了，她还要费心扔掉过期的，省的她妈老糊涂吃掉过期的中了毒。魏老太坐着轮椅和我们一一握手告别，表扬我们对她精心的照顾，临走时拉着主任的手，跟主任说了一句，我一定会回来的。

一个月后，魏老太如约而至，她女儿说，魏老太上次出院没有五天又说头疼，像有人用锤子敲她鼻子根部，然后跑去最有名的看脑袋的天坛医院住了二十天，检查了一圈什么毛病都没有，被天坛请出院了，然后魏老太说他们不负责任，很不开心的就又住到我们这里来了。然后又住了三个月。就这样，春夏秋冬，寒来暑往，魏老太每个季度都要来住上几个月，然后抽空回家住几天换换衣服，换换心情，休息几天再来住院。就这么住了三年有余。然后竟然有长达一年没有见到她，偶尔看到3这数字，有些想念病历号33333的魏老太，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又是一年中秋到，门诊给病房新收了一个病人，是个老太太，姓卫，病历号256189。那个推着轮椅来的女人，和坐在轮椅上的老太组合，怎么看起来很面熟？这不是魏老太么？难道我认错人了？你要知道，中年妇女和老太太，通常看起来都差不多样子。我不太自信的问道，您以前是不是住过这里，卫老太说，住过，我说您是不是改名字了，她说对，就是觉得那个名字不好听，就重新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新名字确实透着飘逸清雅，只是80岁改名字的原因，也真是任性啊。。。。。。而且连住院信息都改了，说明证件上也都改用了新名字，仿佛换了一个人，这新生的愿望，真是彻底。病历自然也要从头写起，再也不能省略为，见前次病历。

魏老太，不不，卫老太，这次得了新的病。以前翻来覆去检查这检查那，什么也没有，这次轻而易举就发现了胰腺癌。相信很多人因为乔布斯都对胰腺癌有了了解。所以卫老太的结局，已经提前写好剧本了。卫老太很淡定，好像死还是不死对于她没什么太大分别。她仍然按季度住院，开心的去做那些做过好多次的检查，和医生护士聊天，和病友聊天，其实她耳背，别人说话十句有七句都没听清，但是只要是看着她对她说的，她都会笑着回应，虽然回答的常是驴唇。

从始至终，卫老太的儿子也没回来过，只是打过两次电话来，卫老太也听不清，只是说我挺好的，住院很开心。卫老太女儿说，她哥说机票挺贵的不好买，而且回去不知道要住多久，也不知道妈什么时候才会死，北京空气不好，他身体也不好，就不回去了，让她这个妹妹多费心，钱不够，找他要。反正卫老太有国家，有单位报销，丧葬费补贴也是很高，钱这个问题，她一点都不担心。

卫老太很平静很平静的死去了。死之前就是睡着的时候越来越长，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然后有天再也没醒过来。她同屋的病友对她很是羡慕，没受罪就这么睡着死去了，那是享福啊。卫老太享年81。

第34个逝者。

也是一位老太太，很老很老的老太太。住院的时候，实际年龄101岁。因为在家浇花的时候水洒了，滑了一跤摔倒了，腿骨折住其他医院发现RPR阳性后转来的。老老太没有老伴，一直没有，不是丧偶。也没有亲生儿女。送她来住院的是位年龄50多岁的先生，应该算是她的小主人吧。

老老太她是这个家庭的保姆，13岁就到这个家里来了，从小主人的爷爷那辈开始照顾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陪着他们家五代人一起生活了快要九十年，经历了风风雨雨。始终没有结婚生子，不论生活贫穷还是富有就一直在这个家兢兢业业的做着保姆的工作。八十岁的时候，还能做饭洗衣。家里的儿孙重孙都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三天两头都要跑回老家去看看她。大家都喜欢吃她做的菜，那些出了国学习生活的孩子们有假期就都要跑回来住上一阵子，就为吃她腌渍的泡菜，手工做的米糕，还有亲酿的甜酒。关于老老太的故事，是从负责陪床伺候她的小保姆那里听来的，这个开朗爱说话的小保姆负责照顾这位老老保姆也有三年多了。

老老太住院期间，每天都有好多人来看望，很多年老的年轻的面孔，年老的管年轻的姑娘叫姑姑，年轻的管年长的男人的叫表弟，很难算的清他们的辈分。但是他们都会叫老太，阿娘。每个人都会来询问老老太的病情，有的甚至半夜才下飞机赶过来，拉着夜班大夫询问病情，然后一早又坐飞机走了。

生病住院之前老老太本来身体还是挺健康的，虽然非常瘦，但是生活都能自理。只是老年人都是禁不住这么一摔，只要卧床个一段时间，身体就会越来越差，慢慢衰竭而死去。老老太也是如此，慢慢的就出现了褥疮，肺炎，每天要借助呼吸机吸氧呼吸，连话都没法说了。送她来住院的那位先生，应该是老老太最后几十年一直跟随着在她身边的家里人了。他每天白天都要亲自来伺候她，陪她说话，给她洗脸梳头换尿垫，给她讲家里的花花草草猫猫狗狗长的怎么样了，还有哪个家人从哪个国家又打来了电话问候。他们本来计划着老老太102岁的生日还有一个月就要到了，全家人还要一起给她过生日，然后回老家祭祖。

老老太虽然没有血亲，但是在她一个世纪的生命中却用她的真心换来很多同样真心爱着她的亲人。她死去的时候，也是睡着的，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享年101岁。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