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悬千钧担,字字荡河山
犹记儿时的语文课堂,每每学习一篇新的小说节选,老师总要为我们提前准备好作者简介、故事背景、创作意图等资料,希望我们能在有限的篇幅里,掌握人物刻画、故事创作、时代变迁等信息。
对于一部以史实为背景创作的小说,这样的方法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阅读之道。
近日,有幸阅读到台静农先生创作于上个世纪30年代末的历史小说《亡明讲史》。台静农是中国革命文学先驱者、新文学燃灯人,这本《亡明讲史》,经由他的再传弟子廖肇亨校注,添加上王德威、郑雅尹、廖肇亨等人所写的附录和后记,成为我们解读这部小说乃至理解台静农本人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参考。
下面,我将从三个方面,谈谈这部小说给一名普通读者的心湖投石所带来的“涟漪”影响。
一、作品是历史的“放大镜”
1937年,是中华民族历史上世代痛陈的一年。这一年的7月7日,日军在卢沟桥一带制造事变,成为中华民族全面抗日战争的开始。
彼时,随时局一同变化的,还有久经战事的老百姓的心。
台静农是当年撤退大后方的“千百万难民”之一。先后在国立编译馆、白沙女子师范学院任职的他,并没有因为撤退后方感受到安宁,反而因为时局动荡、爱子离世等变故,饱受生活的折磨。
在那段日后被他称为“丧乱”开始的岁月,他执笔写下《亡明讲史》,以“见证者”的口吻,将明朝亡国阶段几次巨变的细节融入到诙谐语言的小说中。
熟读明史的人知道,明末时期,以崇祯帝自缢景山开始,明朝历史走向结束。这期间,李自成进京、清军入主紫禁城等,都是历史面上的大事。大事背后,除了核心的历史人物外,还有隐没在历史长河中,面貌未必清晰的官宦。是他们,在明朝覆灭的过程推了一把,加速了结局的到来。
近300年后,明亡的历史余音尚未完全消失,家国危机再次来临。大敌当前,蒋当局避退西南,不曾全力抗敌,种种作为犹如再现明末历史闹剧。
有感于当时的境况,忧心于其时的家国命运,台静农写下“暗示历史永劫回归”的最后一部小说——《亡明讲史》。
这部历史小说具有一定程度的现实指涉,因此,在战火纷飞的动荡年代没能出版。1946年,台静农工作发生变动,小说手稿随他一同漂洋过海去到他乡。然而,他乡时局也不乐观,出版的事情也就一再搁浅。
时过境迁,当这部小说终于出版,离它完稿的1940年已过去80多年时间。
今天我所读到的这本《亡明讲史》,由大学问出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是这部载满了历史史料的小说,首次以简体字版面世。
二、人物是历史的“加工人”
“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个体的人无法对历史的整体走向产生决定性影响。然而,历史上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物,却为历史画布添加不一样的色彩。
在《亡明讲史》中,有两个场景让人印象深刻。
一个是明朝百官守在午门,等李自成临朝受贺的场景。
李自成领兵入紫禁城后,明朝文武官员未殉国者,纷纷托关系打听他的态度,想要保住姓名,更想延续旧朝当官的辉煌。
午门外,候了整整一天仍不被召见的百官,各自有了猜测:有断言今日新王必定临朝受贺的,有安慰众人说授官封爵急不得的,有比对崇祯登基情形、宽慰自己新王临朝受贺需要时日的……
这些人中,还有更“深谋远虑”的:苟活,除了保命,没准还能跻身勋臣之列。发“白日梦”的同时,他们还“拉踩”了一把以殉国证衷心的昔日同僚,讥诮他们不识时务。
这些人面上再怎么云淡风轻,也盖不住他们内心的焦灼:能不能保命?能不能封官进爵?
归根结底,候在午门的人都是同一形象的化身——贪生怕死、思想腐堕。
当景阳钟响起,昭示着新王召见的讯息传来,这些个“躺在地上的乌鸦群”“即时起来”、“抢进午门”,为旁观者上演了好一出闹剧。
当时间来到南明时期,登基为王的弘光皇帝昏聩无能,眼见着南京小朝廷不保,随即逃至武将黄得功军中,乞求庇护。
清军围攻、南明武将刘良佐又投降,南明气数已尽。
面对前来劝降的“叛贼”刘良佐,黄得功大骂其不知廉耻,转身想要回营。不料,江两岸早已埋伏了清军,黄得功等人寡不敌众,喉上中箭。自知挽救明朝无望的黄得功,拔剑自刎,以身殉国。
黄得功的悲壮与刘良佐等人的投降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在台静农眼里,不论是“钱谦益等士大夫的惺惺作态”,“崇祯皇帝的殉国死难”,还是“弘光皇帝的昏聩荒淫”,其作用都是一样的——为大明王朝送终。
换个角度看,明朝走向灭亡的趋势虽由社会发展的潮流所形成,但历史中的人物,却对这段亡国史的加速形成,起到一定影响作用。
三、自己是自我拯救的“摆渡人”
据史料推断,《亡明讲史》首位读者,应是与台静农有忘年之交的陈独秀。陈独秀在看过小说手稿后,鼓励台静农“修改时望极力使(之)成为历史而非小说”。
陈独秀认为,和《水浒传》等虚构成分较多的历史小说相比,这部考究严谨的《亡明讲史》,其传播价值更高,可比肩历史著作。
台静农再传弟子廖肇亨却说:“虽然小说原初的基因本来就带有历史的性质,但是《亡明讲史》仍然是部小说,而非历史。”
这其实并非后人读此书的感受,就小说用语的轻浮滑稽而言,也的确无法与客观严肃的历史完全挂钩。
那么,台静农为什么还要费如此大的精力,写一部需要引用大量历史资料的小说?
王德威评价:陈独秀希望台静农将小说写成历史,台静农却视历史犹如小说。
受“五四”风潮影响过的台静农,曾追随新文学的脚步,用新文学范式表达心中的“呐喊”与“彷徨”。然而,时局的变幻“让他感受到更苍莽的威胁铺天盖地而来”。
王德威认为,抗战前夕,台静农所面临的,除了政治抱负上的困境以外,还有个人情性上的此路不通。种种困境让台静农无法对时局和未来产生更多憧憬和希望,反而将他拖入情绪深渊。
在那个危难年代,自救是活下去的选择。
通过创作这样一部能够说明自己内心忧患的小说,台静农“发泄”了积压的情绪,没有被一连串的打击压垮。
从抗战到漂泊他乡,从写《亡明讲史》到寄情书法,台静农的自救形式逐渐变得温和。不过,再温和的方式里头,也有暗藏的内心流露。
据悉,台静农先后以晚明的王铎、倪元璐二人为书艺模仿对象,此二者书法风格的区别却是相当不同的。
“王铎风格酣畅奔放,倪元璐则字距紧俏,笔锋欹侧凌厉,仿佛急于脱离常规结构,收笔之际却又峰回路转,仿佛力挽奔放的墨色。”
在创作《亡明讲史》的过程中,台静农对这二人历史上的所作所为越发了解:王铎在明亡之后投降了清朝,而倪元璐却在李自成攻陷北京后自缢殉国。
迥然不同的选择,成了台静农思考二人历史定位的依据,由此辩证:生命与意象、人格与字体是相互指涉的呈现。
在国家危难之际,用笔杆子写出心中犹疑的台静农,终于在倪元璐的书法中“确认忠烈意识的历久弥坚”,完成心灵的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