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素食者》:素食,只是在寻找心灵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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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由韩国作家韩江获得。
韩江的《素食者》这部作品,在获得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分别于2016年获得在伦敦揭晓的布克国际文学奖。2017年她又凭此获得了有“意大利诺贝尔文学奖”支撑的马拉帕蒂文学奖。
她其他获奖作品也不少,从1999年始,短篇小说《童佛》就获得韩国小说文学奖。此后,她一直想写一部丈夫把变成植物的妻子正在花盆里的故事,她陆陆续续写出了一系列三部小说,出版了《植物妻子》《玄鹿》《素食者》《少年来了》《白》等作品。2018年她又凭《白》再次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短名单,并且创纪录地在同一年凭借《少年来了》入围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总之,韩江通过小说创作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思考的深度,已经得到相当程度的肯定和认同。
韩江的创作的《素食者》,总是善于运用梦境、内心独白和记忆等手法,通过植物与动物的意象,进行繁复组合及解构,揭示了自然与女性的关系,揭示了历史进程中被忽略的女性的伤痕、男性的焦虑、权威的瓦解。旧秩序受到冲击摇摇欲坠,新秩序仍在博弈前景未卜。穿透表面升平的现实世界,人的内心却如此不安脆弱,束缚者束缚他人也束缚自我,被压迫者负隅顽抗却仍然粉身碎骨。
第一重束缚就是亲情的束缚。
小说《素食者》中的女主英惠,原本是家里的二女儿。她顺应传统,在适婚的年龄成亲,和一个公司不大、薪水不高、条件普通的男人结婚。对于她的父母来说,二女儿嫁出去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完成了身为父母的使命,完成了对祖宗和家族的交代。但是,这里不需要对英惠交待,没有人会关心英惠生活得幸不幸福,英惠的丈夫对她好不好。
英惠讨厌束缚,粗暴顽固的父亲打她小腿肚一直打到了十八岁的情况下,英惠依然成长为一个沉静、从容、能干的适婚女性。她在婚前能够独立工作,挣钱养活自己;但也必须遵循父母之命适时结婚;必须在婚后做一个传统意义的贤妻良母伺候丈夫。这一切都是她遵从父母的教导、遵从父母的意愿长成了他们需要的样子。她配合了他们对自己的束缚,因为他们是她的血脉至亲。
第二重束缚是传统礼教对她的束缚。
作为一个曾在电脑绘图学校做过一年助教的年轻女子,平素有看书的喜好,还能够为出版社的漫画稿对话框嵌入文字。这样的年轻职场女子,难道从不向往诗和远方,却甘于困在四面墙壁、一套蜗居中?
对于受过教育的职业女性来说,结婚就意味着退出职场,失去自己经济独立的资格,只能依附于丈夫生活。一份工作就是支撑她经济独立、人格独立的拐杖,她必须和所有已婚妇女一样交出自己的拐杖。英惠婚后五年如一日,每天照料和送别丈夫出门上班。以上种种,就是为了努力作一个符合标准的好妻子,英惠接受了传统礼教对女人的束缚。
第三重束缚是婚姻对她的束缚。
英惠不喜欢带着狰狞的表情挥刀砍肉,但她还是学得一手好厨艺,婚后烹调得出一大桌男人喜欢的丰富肉菜。她少言寡语,对丈夫从不提要求,但她常常二话不说主动满足男人的欲求。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恪尽职守为丈夫准备一桌有汤、有饭、有鱼的早餐。她有自己的漫画稿辅助工作来贴补家用,却从不干涉丈夫工余的行踪。她讨厌束缚,所以结婚后在家里干脆就不穿胸罩。所以,她是一个婚前就有独立自由意志萌芽的女人,但她还是一度为婚姻努力地约束自己,来配合传统观念上婚姻对女人的各种制约。
在刚结婚的时候,英惠饮食很好,她很能享受食物带来的愉悦;她的厨艺很好,能烤出滋味美妙的牛肉;她有自己的工作和兴趣,漫画和读书足以营养她的精神世界。那时她和亲戚家门时有沟通往来,母亲还给英惠家里送来价值二十万韩元的鳗鱼。曾经的英惠服帖于婚姻束缚之下,让丈夫对她的生活能力相当满意。结婚五年后,两人还买了新房子。一切肉眼可见的物质表观特征显示,她囿于的婚姻的束缚,但她依然想方设法,让生活有序,步入正轨。
可是,她发现,即使她做好各种准备接受束缚,她对婚姻的基本期待依然从失望发展到了绝望的地步。
她的丈夫,处心积虑地挑选一个极其平凡的女人结婚,这样他就不用时刻小心在态度上怠慢了妻子;不用时刻在意在经济上亏欠了妻子;不用时刻收敛脾气,在生活里可以肆意责骂妻子;不用随时克制,把焦虑和憋屈迁怒给妻子。五年的婚姻生活,他越过越随心所欲,越过越颐指气使。在公司他是仆从,回到家里就是王者。
直到那个晚上英惠做梦,在半夜凝视冰箱。以致于次日早晨,她的丈夫在没有妻子照料和送别下出门上班。这让他体会到了结婚五年来的第一次被怠慢:他穿着头一天的脏衣服,挂着拉跨的领带,满怀迟到的恐慌,妻子让他第一次尝到了生活失序造成的混乱。
第四重束缚是英惠反抗的不彻底性和软弱性。
英惠全力以赴的婚姻生活,从来没有得到丈夫最基本的尊重,因为这男人最初就没有打算过尊重妻子。英惠也从来没有得到丈夫的理解,因为这男人根本不打算花心思耐心地倾听和理解,无论对英惠的内心还是她的噩梦。他只把英惠当成了做饭、打扫卫生、处理家务的免费保姆,同时还是承受他无理取闹的情绪垃圾桶,以及满足他欲望的机器人。
五年的婚姻生活,将英惠对婚姻的憧憬粉碎。很显然,所有人都满意这段婚姻,但不包括英惠自己。至此,早已有独立反抗意识的英惠不愿意再受束缚,于是开启了她的叛逆之旅。
叛逆的导火索是英惠对丈夫日积月累的失望,以致于当丈夫提出该生孩子了,英惠意识到对自己的束缚又将多加一层。于是当英惠又一次在丈夫的呵斥下切伤手,出了血,而丈夫只在意自己吃到刀齿的怒气时,英惠突然就平静下来,决心再也不要委屈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了。她从心里上的逆反发展到现实行动上的逆反。她把冰箱里的所有肉甚至蛋全部扔掉。她自己吃全素食,也不再为丈夫烹调肉食;她不再说话,也拒绝丈夫的怒气左右自己的情绪;她穿牛仔裤睡觉,拒绝在无爱的婚姻里成为丈夫的泄欲工具。
但是她没有离家出走,独自去开辟自己的新生活;她从没有以激烈的态度,声讨丈夫和父亲对自己的不公平待遇。她只是从逆来顺受到消极抵制,她只是沉默不语地对抗。她去参加家族聚餐,即使家人可能会责骂她,她还是去了。她几次向丈夫提到“我做了一个噩梦”,也是再三向对方求救的信号。也许她对自己的处境认识得并不深刻,也许她对家人的援助尚抱有期望。她没有想到丈夫冷酷地对待她,漠视她受噩梦折磨的精神痛苦。她也没有想到全家人会抛弃她,串连成统一阵线反对她吃素食,甚至暴力强迫她吃肉。
在素食者这一章中,父亲当着全家老小的面前,暴打英惠耳光、谩骂英惠,指使小舅子和丈夫控制英惠,自己往英惠嘴里塞肉,种种折磨侮辱,让人不忍卒闻。
她从主观意识上认识不深刻,低估了对抗方的强大势力。她以单薄的一己之力,对抗的不仅仅是血淋淋的肉块,而是丈夫的威严、丈夫的利益、父亲的权威、整个男权社会的底层逻辑。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吃素食,不只是触犯了丈夫的饮食习惯,对抗的竟然是历史积淀深厚的父系社会的伦理意识根基。于是在姐姐搬新居、母亲过生日的家庭聚餐中她被全家男人暴力压制,以致于惨烈自杀。螳臂岂可挡车呢?
当她以素食向婚姻向丈夫宣战后,她并没有彻底地与家庭、与丈夫、与男权压迫决裂,她只是用沉默的方式,以非暴力不抵抗的方式自苦。她不吃东西、不睡觉、日渐消瘦、胸口瘀堵、不穿上衣、不说话,像植物一样活着或枯死。但她宁愿活在丈夫厌恶的眼神下,都绝不离家出走,绝不出去自己找份工作,寻求独立人格的自由生活。哪怕独立生活清苦,哪怕去国离乡寂寞,也比像工具一样活着、像动物一样被人啖肉饮血强得多。
所以她不能脱离于自身意志的软弱性与斗争的不彻底性,一定是她的精神认知长期受到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的限制;一定是和她的伦理规范、成长经历,以及幼年精神创伤有关。她深知一条偶然咬了主人家孩子的狗,会如何被活活折磨至累死,然后被所有人放血吃肉。在她的潜意识深处,从幼年期就满怀恐惧,这消磨了她部分斗争的勇气。
所以,由于她抗争的软弱性和不彻底性,必然会以失败告终,也必然会带来更深重的苦难和屈辱。
也许女性苦难深重的底层原因,才是应该强烈关注的对象,而不是表面的痛苦折磨形式。
也许女性意识的觉醒,应该向如何自救、如何新生,如何与不公的历史人文体系交战及谈判,为女性赢取更公平公正、更健康和谐的社会关系为第一要务。
然而,不可否认,在广泛父系社会中,人们习以为常地过度消耗女性的生存价值、过度贬低家庭女性的尊严、过度挑起女权或男权主义的争斗,都是极端的、不健康、不和谐的社会氛围。
韩江在获得国际布克文学奖时表示,自己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她说,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这些问题,想要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
而我们,在文字的引领中,可能更多理性去剖析一种社会现象的深层原因,人性形成的必然逻辑,以及历史文化影响的内在趋势。严肃文学虽然不是用来解决社会问题的道具,却是提升我们认知,让我们始终保持清醒冷静、沉着勇敢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