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
周敦儒人如其名,为人敦厚,乃是当代大儒,做过太子太傅,可谓名噪一时。待到太子登基,做了皇帝,周太傅急流勇退,辞官归隐,在京城边上置办了宅子,潜心学问并教导三个儿子,名声又大噪了一回。
周太傅自己把大儒做得风生水起,自然希望儿子们也能大儒一回,把书香门第这个名号给坐实了。可惜周太傅潜心学问的时间太长,等到他想起管教儿子们的时候,大公子已经十五岁,终日里斗鸡走狗,流连烟花柳巷,还曾因为跟皇帝争夺花魁而被打得头破血流,自此声名鹊起。周太傅可能是教太子的时候因为不能舒展个性,压抑得太久,所以在教儿子的时候恣意任性,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大公子花魁事件被打个半死,在家休养生息了半个月,大家眼巴巴盼着他重新做人,他倒好,换了锦衣华服,重新找花魁去了。周太傅至此明白,大公子这棵歪脖子树,只怕是长不直了。
于是便把目光转向刚刚十岁的二公子。二公子眉目如画,又聪明伶俐。读书是目不忘,作诗也新奇有趣。周太傅大喜,且把关于大公子的忧愁收拾起来,一心培养二公子。二公子不负周太傅所望,十三岁中了举人,十六岁就中了状元,打马游街,琼林赐宴,一时风光无二。
皇帝是个大度的人,并不记大公子抢花魁的仇------其实也无仇可记,毕竟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是大公子。龙颜大悦之下,给二公子赐婚,把自己最小的胞妹下嫁给了周状元。这本应该是天大的喜事,奈何周二公子先是抵死不从,后来迫于各方面压力,只得跟公主大婚。不料洞房花烛夜却出了大事,先是周二公子的一个小厮投缳自尽,到底也没死尽,二公子自己却闹出一个大新闻,死活不跟公主洞房,愿意跟着投缳的小厮,做一对苦命鸳鸯,不对,是一对苦命的鸳鸳。公主白长了花容玉貌,却全然敌不过一个身份低下的小厮,一怒之下回宫告了御状。
皇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起周太傅当年授课时的一本正经,居然生出如此不正经的一个儿子。只把公主回收了,另行婚配!周家二公子,堪堪又风光了一回!
周太傅一气之下,又把二公子打了个稀巴烂,自己亦卧床不起。在病榻上沉痛反思,痛定思痛,还愿意再痛一次,就把自己全部的希望投放到了三公子身上。
三公子周文轩,不过六岁的稚龄童子,长得面团团一脸喜气。
周太傅吸取了之前的教训,隔绝了一切可能对三公子产生不良影响的根源,力求让三公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其实这也颇有难处:要培养一个既不爱美女,又不爱美男的美男子,目前人类有据可查的历史,还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奇葩!
要说大儒果然是大儒,堪堪十年时光,三公子长成了一个高冷少年。不但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样样精通,还真既不重女色,也不曾对男人有别样情怀,其人颇多雅趣,最恨的是俗气二字!三公子不但对情事不上心,对功名也不上心。只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读书作画,吟诗做对。据说三公子的诗画等闲求得一幅,普通农家就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
周太傅见三公子不热心功名,但胜在才华绝世,就也由着三公子闲情恣意,转眼间就到了十八岁。期间有几百个媒婆上门提亲,都被三公子一票否决,由此,周太傅又添一段心病!
这日三公子在书房吟了半日的诗,又做了半日的画,出了书房,要到院子里散上一散。见得墙头浓艳的一簇花,正开得热热闹闹,深紫淡白,交相辉映。三公子乃问小厮花的名字。小厮支吾了半天,憋出三个字:牵牛花!三公子一听大怒,原本觉得还算顺眼的花霎时变得刺眼起来。“如此俗气的花,是谁种到我院子里来的?拖去打死。“
众人皆知,三公子是个雅人,从来不做俗事,不见俗人,不谈俗务,力求做个纯粹的雅人,并且在雅人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小厮一时吓得腿软,回道,也没人特意种她,不过是顺着墙根长上来,大家看花开得繁茂,又好打理,就不问理会!
三公子站了一向,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且找了人来,连根拔掉,种上些梅兰竹菊!小厮唯唯应了,且去叫人不提!
是夜,三公子看了会儿书,见院子里月色甚好,便走将出来,做点儿赏月的雅事!
空中一轮明月,散出如玉的光辉!整个院子便如给轻纱笼着,正是一幅写意的水墨画。三公子诗兴大发,正要张口吟来,却见白日里嫌弃过的牵牛花丛下面,盈盈地立着一个女子,生生把三公子的好诗,吓回了肚子!
你是何人?为何在这里?三公子惊疑道!
女子噗嗤笑了,调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这里?
我是周文轩周三公子!我住在这里,你说我为何在此?三公子傲然道!
百闻不如一见,都说三公子生的好,果然是个美貌的郎君!女子吃吃笑道!
三公子最见不得人夸他,闻言便和气许多。可见拍马屁实在是世间最颠扑不破的真理!不知姑娘来此有何事?
也没什么事。刚才听公子的小厮生生把夕颜认成了牵牛花,实在有损公子英名,特来告知!女子指了身后的花!那花倒也有趣,在月光下更是开得如火如荼!此花暮开朝落,只得一夜美丽光阴,所以唤作夕颜!
夕颜!夕颜!!!果然好名字!三公子大声叫好,匆匆回了书房,把院子里的女子忘到了九霄云外!
姑娘站了良久,郁郁去了!
第二日,小厮叫了大队人马,来拔牵牛花。三公子匆匆出来,救下了一丛茂盛的绿腾!吩咐小厮好好打理!并郑重的告诉小厮,花名夕颜,不是牵牛花!小厮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一夕之间,公子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人接受不能!
昨日晚间,三公子已经查过典籍,知道夕颜暮开朝落,只得一夕之欢,更觉得此花不但样子雅致,又兼花期短暂,惹人怜爱!殷勤要小厮松土浇水,除草捉虫!待到晚上,便出来赏花!
说来也奇,一般的花只开得一个季节,夕颜亦不例外!然而三公子院子里的这丛夕颜,热闹了一个春天,夏天反倒开得更艳几分!三公子惯常清冷的角脸色也添几分喜气!更是叫小厮勤勉侍弄!
不知怎么这件事竟被周太傅知道了,道,事为反常即是妖。那花开得比别处的美也就算了,居然还开得这样久,只怕有什么古怪!便来了三公子院子里,想要将花连根拔起!
好像周家的血脉,都有一条道走到黑的特质!三公子不但不同意辣手摧花,反而对老父说,古人梅妻鹤子,我虽然学不得如此高雅,把夕颜当作如花美眷也不是不可以!
当夜,三公子一袭轻衫,踏着满院子如水的月华,站在花藤前良久!
公子日日对这着如花美眷,竟然还看得如此痴迷?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在身后。
三公子回过头来,又见着那日的女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正歪头向着他笑!三公子神色淡然,不知姑娘所为何来?
我惯常会酿些花酒,知道三公子是个雅人,今日略备了几个小菜,带了一壶桂花酿,想跟三公子赏花赏月赏人生!女子学着三公子的神情语气,道,完喽自己又忍不住掩袖吃吃笑了!
一会儿把食盒里的酒菜拿出来摆在石桌之上!确然是家常小菜,看相却是极好的!女子又从衣袖里掏出两个羊脂白玉的杯子,拧开了酒壶,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三公子坦然坐了,两个人聊些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倒也投机,以至于三公子生平第一次,对女性发生了一点儿兴趣!两人酒逢知己,直喝到东方泛白,三公子醉倒在石桌之上!
等到日上三竿,三公子已被太阳晒出一身热汗,睁眼看时,女子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只见半墙开败的夕颜!
过得三日,女子又来了。还是三五个小菜,不过这回换了桃花酒!酒到半酣,三公子自报家门,拿眼睛看着女子!
女子吃酒吃得一脸红云,赞道,周文轩,好名字!喝酒喝酒!
三公子见女子不上道,颇为无奈,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左手托腮,右手向着花丛遥遥一指,夕颜!模样又娇憨又可爱。三公子的心弦,微不可见的动了一动!终于觉得古人说得有理,女子和花,都是美好的东西!
三公子又在院子里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日满院寂静,夕颜已经走了!
如此,每过得三日,夕颜便来,两个人聊天喝酒,好不快活!夕颜爱笑,言语活泼,如此几次,三公子的心弦被拨得一动再动,终于凑出了人生第一首关于爱情的曲子。却嫌三日太长,恨不得夕颜日日都来。
这晚喝酒,三公子多留了个心眼,佯装醉了,俯在桌子上,竖起耳朵,只听得夕颜起身收拾了杯盏碗筷,等了一会儿却再无声息,抬头看时,夕颜已经走至花丛,,声影在花丛中一闪,疏忽不见了!
三公子回忆起初见夕颜的情景,心中了然。却也不以为意,反而甚是欢喜,觉得自己又离高雅,更近了一步,眼看着如花美眷的愿望就要实现。
夕颜再来,三公子出言相询,夕颜坦言相告,自己确实是只花妖,先是怕三公子毁了真身,只得出来阻止!后来,一是想报答周公子的照拂之恩,二是怕担了如花美眷的虚名,索性把这个眷字做实了!一人一妖,郎情妾意,海誓山盟。可见爱情不但不分国界还不分人界妖界,那些见了女儿嫁个外国人就各种闹腾的父母,可以消停了!
夕颜不愧是妖界的女子,更谙爱情的真谛,知道既然有日久生情,必然也会有日久生厌,无论三公子如何求恳,还是不愿意日日都来!三公子无奈,更加珍惜一起的时光,更舍不得喝醉。欢乐的日子过得更快,转眼冬天到了,北风呼啸,白雪皑皑。夕颜怕冷,只得半个月来会三公子一次,房中须得升上几个火炉,然而窗户却不能关上,说是受不得炭火的气息!
是夜二人拥炉而坐,夕颜雪白的一张小脸被火烤得通红,有如涂了上好的胭脂,看得人心动神摇。这人,却是两个人,一个自然是三公子,另一个却是大公子!
这大公子说起来却是个妙人,敢跟皇帝斗殴,完了还和皇帝不打不相识,遂成了色中知己!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近日皇帝新得了一个宠妃,据说花容月貌,无人能比,大有倾国之势!大公子是个不服输的,决心要找一个更绝世的美人来,压皇帝一头!他忙活了半个月,找来七八个美人,仔细看了又看,觉得这些美人美艳的不够端庄,端庄的又略显呆板,皮肤好的身材差些,身材好的五官又不精致。没有人比得过皇帝宠妃,简直一筹莫展!这日福至心灵,想起现实中怕是真没有更美的女子了,然而自己的三弟是丹青妙手,不如找来画上一幅美人图,暂时在精神上得些满足。不想刚到弟弟的窗外,却见了如此美如天仙的一个女子,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仔细擦了擦眼睛,确定自己不是眼花,又狠狠看了几眼,急急回了自己的院子!
要说周太傅敦厚确实没错,生出的儿子都没什么坏心眼,大公子见了夕颜,虽然惊为天人,却也明白必定是弟弟所爱,没动过半分据为己有的心思!他心思确实是动了,想的却是要拿了夕颜去比过皇帝的宠妃!当夜就一溜烟跑进皇宫,兴冲冲打击皇帝去了!
皇帝先是不信,大公子赌咒发誓,连拉带拖,终于在三更时分,成功把皇帝带到了弟弟窗外!这个时候屋里的两个人伏在面前的几案上,已经沉沉睡去,红红的炉火,映着两张幸福的脸!
皇帝看得呆了,大公子使眼色使得眼角都要抽筋了也没发觉!大公子只得动手去拉,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人拉扯着偷偷摸摸出了院子,大公子就迫不及待,如何?这个女子比你的爱妃美吧?
皇帝默了半晌,世间居然有如此美丽的女子,朕算是见着了,可惜........皇帝还没可惜完,大公子接道,可惜什么?这是我弟弟的人,不许打主意!皇帝但笑不语,只匆匆回了皇宫!
皇帝原不是个敦厚的人,既然曾经跟大公子抢过花魁,自然也不介意跟三公子抢一抢花妖!他倒不知道夕颜是花妖,只以为是哪家的闺秀,也不好像抢花魁一样明抢。第二日下了圣旨,说周家谋反,除了周大公子跟周三公子,其他周家人通通抓了,下在狱中!至于谋的什么反,自然是大公子三公子自行领悟!三公子纵然是聪明盖世,也想不清个中原委,大公子虽然驽钝,过得七天,也弄清了谋反案的来龙去脉,由此可见,知情有时候比聪明更重要!
三公子虽然性子清冷,也不至于冷到不顾一家人的性命!听得大公子的求恳,真是左右为难!然而,这日还是唤来了夕颜,把事情相告!夕颜听了,娇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自然是一家人性命为重,你且把我送到宫中,我自有办法!
三公子满面羞惭,不说保护自己自己心爱的女子,一家人在性命倒要人家来救。不过好在夕颜是花妖,想必真有办法!连夜抬了一顶青布小轿,把夕颜送入宫中。
夕颜入宫的第二天,周家的人就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周太傅本就年事已高,又凭空得了这场惊吓,回府不过三天,就驾鹤去了!三公子挂念着夕颜,办了太傅的七日,外面已经是沸沸扬扬的流言,说是皇帝又新得了美女,这次是真正的三千宠爱在一身,皇宫里本来不能着白衣,而这个女子就从外道里,全是白色,总而言之,但凡美人想要的,就是天上的月亮也要摘下来!
美人儿却怪,说是要吃斋念佛十天,为亲人祈福,方可以成亲,皇帝一一依来!
这日正是十天之后,三公子在油灯下枯坐,真正的心如刀绞!却见一道微风,吹开了房门,自己千思万想的夕颜从院子里翩翩而来!三公子正要迎上去,夕颜止住了他,我今日来是跟公子告别的!今生夕颜遇公子,死而无憾!三公子见得夕颜脸庞雪白,身影越来越淡,等她一番话说完,便如一缕轻烟,飘散在空气中!三公子大恸,吐出一口鲜血,从此卧床不起!
第二天皇宫里又传出天大的新闻,说是皇帝洞房花烛夜上床的是个仙子,第二天醒来,枕头边上睡的是一只哼哼唧唧的母猪,皇帝被吓得不轻,于是也卧床了一次!众人百思不得其解,耍魔术也只有大变活人,从来没有过大变活猪!
三公子却明白,跟夕颜相处的这些日子,多多少少知道些妖界的禁忌,皇帝是天子,那里能任一只妖精如此捉弄。夕颜这次一定是犯了妖规,失了修行!如此一想,病便好了大半。第二日清早起来,命人在山中结了座茅庐,自己亲拿了锄头,把墙根下的夕颜花根小心挖出,种在茅庐外面,不顾哥哥们的劝阻,一个人住进了深山!
等到春天,夕颜长得蓬勃茂盛,开出美丽的花来。三公子每日总要在花丛中伫立许久,目光里是如水一般的温柔。如此年复一年,夕颜一年比一年开得茂盛,美丽!三公子却慢慢的老了,风神如玉的少年变成了含蓄内敛的中年,再变成仙风道骨的老爷爷。世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座山,山上有这么一个,这个人天天站在一丛开得热闹的夕颜花旁边,久久的伫立,长时间的凝视,仿佛世间只有这么一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