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 高
——节选自《作家笔下的福州》(海风出版社)
【作者介绍】胡也频(1903-1931),原名胡崇轩,福州人。左联五烈士之一。1924年参与编辑《京报》副刊《民众文艺周刊》,同年夏天,与丁玲结识并结为伴侣。1928年春到上海,与沈从文共同编辑《中央日报》副刊《红与黑》。1931年1月17日,出席第一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预备会议时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2月7日与“左联”会员柔石、殷夫、冯铿等同被秘密杀害于上海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著有《北风里》《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们的前面》等。有《胡也频选集》两册存世。
登 高
于是我们开始去登高。
母亲嘱咐陈表伯要小心看管我们的几句话,便给我们四百钱,和锵弟两人分,这是专为去登高的缘故,用到间或买什么东西。
照福州的习惯,在城中到了九月这一天,凡是小孩子都要到乌石山去登高,其意义,除了特创一个游戏的日子给小孩们,还有使小孩子分外高兴的一种传说:小孩子登高就会长高。从我们的家到乌石山,真是近,因为我们的家后门便是山脚,差不多就是挨着登山的石阶,开了后门,我们这三人,一个年五十的老人和两个小孩子,拿着潭得鱼纸鸢,就出发了。这真是新鲜的事!因为像这个山脚,平常是冷冷寂寂的,除了牧羊的孩子把羊放到山边去吃草,几乎就绝了行人,倘是有,那只是天君殿玉皇阁的香火道士,以及为求医问卦或还愿的几个香客。这时却热闹异常了!陆陆续续的,登着石阶,是一群群的大人携着小孩子,和零星的到城里来观光的乡下绅士、财主,半大的诸娘仔,三条簪大耳环的平脚农妇,以及卖甘蔗,卖梨子,卖登高粿,卖玩意儿,许许多多的小贩子,这些人欢欢喜喜地往上去,络绎不绝,看情形,会使人只在半路上,就想到山上是挤满着人,和恐怕后来的人将无处容足,从石阶的开始到最高的一级,共百二十层,那两旁的狗尾草,爬山藤,猫眼菊,日来睡,以及别种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给这个那个的脚儿,踢着又踢着,至于凌乱,厌倒,有的已糜烂。在石阶的两旁,距离很近的,就措措落落地坐着叫化子,和烂麻疯--没有鼻子,烂嘴、烂眼、烂手脚,全身的关骨上满流着脓血,苍蝇包围那上面,嗡嗡地飞翔--这两种人,天然或装腔的,叫出单调的凄惨的声音,极端的现出哭脸,想游人哀怜,间或也得了一两个铜子,那多半是乡下妇人和香客的慈善。去登高的人大约都要在山门口,顺便逛逛玉皇阁、天君阁、观音堂,或是吕祖宫在这时,道士们便从许久沉默的脸上浮出笑意殷殷勤勤地照顾客人走来走去,毫不怠慢的引观客看各种神的故迹,并孜孜地解说那不易懂得的事物,最后便拿来一枝笔,捧上一本缘簿请施主施缘,其中那年青而资格浅薄的道士,便站在铁鼎边,香炉旁,细心的注意着来神前拜跪的香客,一离开神龛前,就吹熄他们所燃的蜡烛,把他们所点的香拔出来,倒插入灰烬中淹灭了:这是一种着实的很大的利益,因为像这种的烛和香,经过了小小的修饰,就可以转卖给别的香客是道士们最巧妙最便当的生财之道。
此外,这山上,还有许多想不尽的奇异的事物:如蝙蝠窝,迷魂洞,桃瓣李片的石形,七妹成仙处,长柄鬼和蜘蛛精野合的地方,......凡这种种,属于魔魅的民间传说的古迹,太多了,只要游人耐得烦,可以寻觅那出处,自由去领略。登高,不少的人就借这机会,便宜的,去享受那不费钱而得的无限神秘之欢乐的各种权利。还有,在山上的平阳处--这个地方可以周览一切,是朱子祠,那儿就有许多雅致的人,类乎绅士或文豪吧,便摆着一桌一桌的酒席,大家围聚着,可是并不吃,只放浪和斯文的在谈笑,间或不负责的批评几句那乡下姑娘,这自然是大有东方式古风的所谓高尚的享乐了。
我们到山上,满山全是人,纸鸢更热闹;密密杂杂的,多得使人不知道看那一个,并且眼就会花。在朱子祠东边的平冈上,我们便走入人堆,陈表伯也把潭得鱼纸鸢放上了;我和锵弟拍着手定睛的看它升高。这纸鸾是十六重纸的,高远了,牵制力要强,因此我只能在陈表伯放着的绳子上,略略的拉一拉,没有资格去自由收放,像两重纸平式那样的,这真是不曾料到的在高兴中的一点失望,于是我想到口袋中的那二百钱,这钱就分配如下:
甘蔗二十文,梨子三十文,登高五十文,
登高的小旗子另外十文,竹蛇子二十文,纸花球二十文,
剩下的五十文带回家,塞进扑满去。
但一眼看见那玩艺儿--猴溜柱,我的计划便变动了,从余剩的数目中,又抽出了三十文。到了吃鱼丸两碗四十文的时候,把买甘蔗的款项也挪用了。以后又看见那西洋镜,其中有许多红红绿绿的画片,如和尚讨亲以及黄天霸盗马之类,我想瞧,但所有的钱都用光了,只成为一种怅望的事。其实,假使向陈表伯去说明这个,万分之一他总不会拒绝的,他平常就慷慨,可是在那儿却忘了这点,事过又无及了。
本来登高放纸鸢,只是小孩子的事,但实际上却有许多的大人们来占光这好日子,并且占了很大的势力,因为他们所放的纸鸢起码是十二重纸的,在空中,往往藉自己纸鸢的强大就任去交其他弱小的要是两条线一接触,那小的纸鸢就挂在大的上面。触了的绳子就落到地面来,或挂在树枝上,因此,满山上时时便哄起争闹的声音,或叫骂,至于相殴到头肿血流,使得群众受惊也不少。我便担忧着我们的这个潭得鱼。幸而陈表伯是放纸鸢的一个老手,每看看别人大的纸尊前来要交线,几乎要接触了,也不知怎的,只见陈表伯将手一摇,绳子一松,潭得鱼就飞到另一个地方,脱离来迫害的那个,于是又安全了。他每次便笑着称赞自己:
“哼!想和我交,可不行!”
我们也暗暗地叹服他放纸鸢的好本领。
到太阳渐渐地向山后落去,空间的光线淡薄了,大家才忙着收转绳子,于是那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就陆陆续续的落下来,只剩一群群的乌鸦在天上绕着余霞飞旋;做生意的便收拾起他们残余的东西,绅士和文豪之类的酒席也散了。接着,那些无业的闲汉们,穷透的,就极力用他们的眼光,满山满地去观察,想寻觅一点游人所遗忘或丢下的东西。
在一百二十层的石阶路上,又满了人,散戏那般的,络绎不绝地下山了;路两旁的叫化子和烂麻疯,于是又加倍用劲的,哼出特别惨厉的:“老爷呀,太太呀,大官呀......”等等习惯了的乞钱的腔调。
不久,天暮了。
回到家里,我和锵弟争着向母亲叙述登高的经过,并且把猴溜柱,和登高粿三角式五色小旗子,自己得意的飘扬了一番。
——节选自《作家笔下的福州》海风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