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采薇，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品读诗经《小雅·采薇》
忆采薇，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品读诗经《小雅·采薇》
小时候，家门前种有一排柳树。每年春天绿芽新吐，柳枝渐长，春意便漾上心头，咿咿呀呀地吟着“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时光荏苒，外出求学后每每忆起那柔柔的枝条，便生出浓浓的思乡意，信笺上多是“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之类的句子；
读到《诗经》后，方知最古老的咏柳诗句当出自这里，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并不是春花雪月那般美好，而是一位久戍之卒在归途中的追忆战争带来的离苦，寄托的是怀往之情：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一
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寒冬飘雪，道路崎岖，一位解甲退役的征夫在返乡途中踽踽独行。边关渐远，乡关渐近，他又饥又渴，几欲摔倒。抚今追昔，他不禁百感交集。多少年了，无数次的登高望归，无数次死里逃生，家园的模样一直在我的心中，时常一幕幕在浮现眼前……
《采薇》就是出自三千年前这样一位戍卒之口，他在戍役劳还乡途中，吟唱出这首悲凄之歌，唱出了从军战士的艰辛生活、思归之切及归时之痛。
全诗六章，讲了三层意思。前三章为一层，追忆思归之情，叙述久戍难归的原因。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薇亦柔止”、“薇亦刚止”，每章的开头均以重章叠词形式出现，循序渐进，形象地刻画了薇菜从破土发芽，到幼苗柔嫩，再到茎叶老硬的生长过程，它同“岁亦莫止”和“岁亦阳止”一起，喻示了时间的流逝和戍役的漫长，抒发了征人思家盼归之情。
“薇”是豆科野豌豆属的一种，学名救荒野豌豆，又叫大巢菜，种子、茎、叶均可食用。作：指薇菜冒出地面。柔：柔嫩。“柔”比“作”更进一步生长。指刚长出来的薇菜柔嫩的样子。刚：坚硬。
因薇菜可食，饥饿难耐的戍卒便采薇充饥。他们一边在荒野漫坡上采集薇菜，一边思念着久别的家乡，思念着家乡“采蘩”、“采桑”的女子，可能是母亲，可能是妻子，也可能是女儿，一边屈指计算着返家的日期……
春天来了，薇菜刚刚绽出嫩绿的芽尖，夏天到了，薇菜的叶片已经肥嫩，秋天来了，薇菜的叶茎将老而粗硬，从春到秋，薇菜由嫩而老，时光无情地流逝了；而戍卒们“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心亦忧止”、“岁亦阳止”。
说回家了回家了，但已到了年末仍不能实现；说回家了回家了，心中是多么忧闷；说回家了回家了，又到了十月小阳春。征役没有休止， 哪能有片刻安身！
从春到秋，年复一年，物换星移，青丝早已成了白发，可何时才能归家呢？诗人把天地四时的瞬息变化，自然生物的生死消长，都看作是生命的见证，人生的比照。
于是，在“采薇”这样一个凝固在戍卒记忆里的姿势里，我们看到的不只是四季的轮回，光阴的流逝，我们还看到思念的成长，看到生命走向苍老的痕迹。
聘：问候的音信。盬（gǔ）：止息，了结。为什么久戍难归？诗人告诉我们：远离家园，是因为边关玁狁之患未解；戍地不定，是因为四方战事频繁不休；无暇休整，是因为王家的差事无穷。
诗中的猃狁（xiǎn yǔn）又写作“玁狁”，是古代少数民族名，又称北狄，秦汉时称为匈奴，西周初其势强，成为周王朝一大威胁。周宣王曾多次出兵抵御，并在朔方建筑城堡。
靡室靡家：指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不遑：不暇。启居、启处：都是指休息、休整。为了和猃狁打仗，戍卒们没有妻室没有家，也没有时间安居休息，驻防的地点不能固定，也无法使人带信回家。
薇菜年年都有新生，而青春却一去不复返，那些一同戍边的将士，有多少已长眠在边关。这里交织着恋家思亲的个人之情和为国赴难的责任感，这是两种互相矛盾又同样真实的思想感情。
忆采薇，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品读诗经《小雅·采薇》
二
第四、五章为第二层，诗人继续回忆，思绪定格在那些行军作战的日子里。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这里的君子指将帅，小人指士兵，戎指兵车。牡是雄马。业业，高大的样子。骙骙是指马强壮，翼翼是指马训练有素。腓，庇护，掩护。象弭，以象牙装饰弓端的弭。鱼服，鲨鱼鱼皮制的箭袋。孔棘，很紧急。
那盛开着的是什么花？是棠棣花。那驶过的是什么人的车？当然是将帅们的从乘。兵车已经驾起，四匹雄马又高又大。
灿烂鲜艳的棠棣花，雄俊高大的战马，威风凛凛的将军，华贵的弓箭，齐整的战车，军容之壮，戒备之严，令全篇气势为之一振。
此刻，诗人忧伤的思归之情也转而为激昂的战斗之情，洋溢着一种报效国家、不惜抛头颅洒热血、驰骋疆场的豪放情怀。
接着围绕战车描写了两个战斗场面：一是“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描写了威武的军容、高昂的士气和频繁的战斗；
二是“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具体写在战车的掩护和将帅的指挥下，士卒们紧随战车冲锋陷阵的场面。
最后，由战斗场面又写到将士的装备：“四牡翼翼，象弭鱼服。”战马强壮而训练有素，武器精良而战无不胜。将士们天天严阵以待，只因为玁狁实在猖狂，这也是当时边关的形势，即久戍难归的原因。
诗唱到这里，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位既恋家也识大局的无名小卒，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战争之残酷，让每个小人物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无法决定何去何从，即使对遥远的故乡有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但当自己处在战场上的时候，仍然义不容辞，浴血奋战，因为，他要守护的是自己的祖国，因为他的身后还有着承载着自己的温暖和思念的美丽的家园，更重要的是家中盼归的人儿。
如果不戍边，家乡的薇也会被血染。
有国才有家。
三
回想起当初出征时，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我”回来了，路途中，大雪纷纷满天飞。少小离家，乡音无改，而古来征战几人能得还？一别经年，音信皆无，生死存亡，两不可知，亲人安在否？家园安在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最后一章为第三层。昔：从前，文中指出征时。依依：形容柳丝轻柔、随风摇曳的样子。思：用在句末，没有实在意义 雨：四声，为 “下” 的意思。霏霏：雪花纷落的样子。
突然大作的霏霏雪花惊醒了行路中的戍卒，他从追忆中回到现实，随之陷入更深的悲伤之中。追昔抚今，痛定思痛，一生的时光、最美好的芳华都抛付战事，不能不令“我心伤悲”！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四句诗被后人誉为《诗经》中最好的句子。
在那个花开烂漫、灼灼其华的春日里，是谁曾经在杨柳依依中送别我？今日，当我在大雪飘飞之时经历九死一生归来，还有谁在等我？
当年，自己是不是也唱着昂扬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予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行”？
当年，自己是不是也许下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
而今，自己和那个在蒙蒙的细雨里唱着“我徂东山，滔滔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的士兵一样，踏上这一条世界上最远最长的归乡之路，它如此之长，长得足以承载一场战争不散的烟火，长得足以沉淀一个人年年岁岁的思念，长得足以盛满一个人生命中的悲苦欢喜。
一路行来一路思，“行道迟迟，载渴载饥”，归路漫漫，道途险阻，衰老的征人近乡情怯，步履蹒跚地，战战兢兢，漫天的飞雪、沉重的思念、饥渴的身影伴着他走向他不知道的未来。
忆采薇，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品读诗经《小雅·采薇》
“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古往今来，人们对《采薇》的评析已绵延成一部一千五百多年的阐释史。这一首诗里，的确有着太丰富的色彩，太深沉的情怀。
后世的作品中，我们常常能看到如《采薇》般将儿女之情与报国之志、豪放与苍凉交织在一起的伟大诗篇：
那是陈陶《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那是范仲淹的《渔家傲》：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那是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读到此，诗中那深厚彻骨的生命流逝感蓦然袭来，战争的硝烟可以远去，岁月却不能重来。
《采薇》，不是抒发尚武好战之情，而是将战争冲突退隐为背景，将参战的个人从战场上分离出来，从而表现人们对战争的厌恶和反感。从这一角度来说，《采薇》可称为千古厌战诗之祖。
作者：沉默，诗书音画，自由之心，诗意栖居。欢迎和沉默一起诵读经典，行之，传之。语音请搜索微信公众号：沉墨国学经典诵读
忆采薇，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品读诗经《小雅·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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