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妈不太会用手机，教好几遍都不会的那种。不久前，她一边把手机捧到我面前，一边还不死心对着屏幕不停地戳戳点点，问我：“别人的手机号码怎么删除啊？”

我笑回：“你存都存不利索，好不容易存上了，干嘛要删？”

但她就是执拗地要删。我有点不耐烦地说：“留着好了啊！万一哪天打给你呢？！”

“不可能的，死了，”我妈轻描淡写地解释，“今天我和你爸不就是去喝的他的丧酒。”

我一惊，是啊，到了我妈这个年龄，哪还会像我们似的一言不合就删好友呢，在她们的世界里，删除一个手机通讯好友，就表明了对方的死亡，就意味着阴阳两隔。

我们是“生离”，他们是“死别”。

2.

今天，我们全家去扫墓。一年越过一年，每一年要祭拜的人都会多这么几个。我爸劈完挂白幡的竹条，百无聊赖地在人家坟头上磨起了柴刀。我吓的赶紧出手制止：“你干嘛用人家墓碑磨刀啊？！！”他笑说：“没事，他脾气好，头顶硬。”

我一看刻碑的名字，与被我妈删除的通讯录好友名字不谋而合。——那个被生者世界抹杀的名字，那个生前一定也像我们般具体热闹的人，像一下子在降维打击里凝固为冰冷的青石板，瞬时被嵌刻成了这一片阒然。

虽然唏嘘感慨，但也总觉得这是离我太遥远的事。直到回程的路上，在朋友圈里知道了BH去世的消息。

朋友圈是BH的姐姐发的：3月26日早上8点50分，我们的BH去了快乐王国。

我从头到尾把这条状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5遍，钻牛角尖似的想把BH从这些字句间看活过来。

3.

BH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特别有意思，他总能相信世界是美的，而且对这些美，攫取的比谁都纯净通透。

于是他迷上了摄影。聚焦，定格，快门“咔嚓”一声，透过光圈的几簇光束，是美的构成，是时间的长相，也是生命的可视部分。真好，现在看来，BH的每一张作品，映衬的都是他年轻的样子。

他总说天多蓝，太阳多灿烂，今天多温暖，又是多么美好的一天，有时，我嘲笑他“超理想主义”，简直像一个永远没吃过苦，受过伤的小孩子。

我还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特别有资格说这句话：“越接近死亡，越接近生活的真相。”后来我才知道，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深谙生活的谜底，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接近真实和死亡。

4.

我们第一次对话，我说真巧，BH这个名字正好是我以前的笔名，因为我姓B，那时候爱听的歌里有这两个字；他回他也爱听那首歌，而他的名字里有个H。

他总结说这就叫缘分。我笑着说对。

我们聊摄影，聊诗歌，也聊到了海子，聊各自写的正经的和不正经的文章。我们互相在评论里留言，你来我往，怼来怼去。

他的快乐特别真诚，有一种让人无法虚伪的力量。我回想起来，其实他大可以大吐苦水，怨天尤人，号啕大哭也不为过，但他从来都没有，连哀叹一声都不曾有过，却总是善良温柔地问：“你在烦恼什么呀？”

反而我像是一个得了感冒的人，在危惙之际的人面前故作姿态，喋喋不休，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他完全有说“你这算什么啊？”的资格，但他却会说：“那是很痛苦啊，你可辛苦啦！”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5.

可能每个人在过人生时，是看不到终点的。所以每个人都想当然地以为，前面的路还有好长好长。但3年前，上帝突然为BH标明了期限。

去年下半年，BH突然辞去摄影主编的职务，开始频繁进出医院，所有的解释，都是不痛不痒的“个人原因”，朋友圈仍然是小孩儿式的“天那么蓝！阳光那么灿烂！今天那么温暖！”

或者，他分享着段子，配文“笑死我了”；他上传照片，说“期待春天和樱花”，他放一张蒲公英飞散的照片，下面写着“跳伞了～”，他的签名是：一个梦想是——用摄影养活蚊子......

好像是为了证明一个生命越鲜活，就越容易陨落似的，今年1月下旬，BH的朋友圈赫然出现这样一段话：

向大家隐瞒了很久...其实三年前我就已经得了癌症...最近痛的厉害，总是整日整夜地痛...如果这二十多年来有得罪大家的地方，请大家现在能饶恕我...有想说的话，也恳请能告诉我...谢谢...这一生欣喜相遇...

6.

一个猝不及防拿到了自己的命运牌，还在想着请求他人饶恕的人。

BH这个人，好像无论自己遭受了怎样的对待，都永远觉得只是意外，是为了让人生颂歌更动人美妙的小插曲罢了。哪怕至今，他的微信头像依然是他在春光里踏青回头，他的签名档是完全“BH风格”的一宿虽然有哭泣，早晨便必欢呼”。

今年生日，我获得了BH的赠书。我很希望自己能说点什么，但文字在命运面前，总是孱弱的。像在失去至亲的人面前说“节哀”一样，我觉得人类发明这个词，是因为在这样悲恸的人面前，本就实在说不出什么。

我左右斟酌，思索良久，敲下：

你一定要记住喔，是你让我觉得，世界有多好的❤️

7.

BH的亲人开始在他的朋友圈为他征集遗像了。这时我开始后悔，明明和他聊了那么多的摄影话题，到了他的墓碑上需要他照片的时候，却连拿出一张他生前的照片的能力都没有。

你知道吗？你是我朋友圈里第一个去世的人。在我28岁的时候。我这时候希望我和我妈一样，不会用手机，也不下载什么微信，像古代的时候惦念一个远处的人一样，让你一直活在我的祝福和祈愿里。

BH，请把你的悲伤埋葬在人间，带上你的欢呼回到快乐王国。我绝不会让你在我的通讯录里除名，我要让你更方便地看着我们：

看着我们慢慢变老，慢慢变丑，慢慢为生活奔波操劳，耻笑我们头发稀疏，身形佝偻，满脸皱纹，最后始终庸庸碌碌，“咻”地一下还是荒度了此生。

而你，会永远像现在一样年轻，永远蓬勃灿烂，在你永远最美的23岁，永远欢笑，永远充满着期待和热望。

友：左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