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患了乳腺癌
上午十一点半过去了,握在手掌里的手机上显示时间到了十二点整,妻进手术室已经五小时。
即使从早晨九点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本来说好的二十到五十分钟的手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但我又不是很担心:“这么长时间,真有问题,早来找我了!可能是没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为什么等了这么久还没结果?肯定是出了大问题!”我心里忽上忽下,一会想好,一会想坏,没人可说,没人可问,真像有十五只水桶藏在胸腔,七上八下搅得我坐立不安。
医生在手术前交待:“手术切除部份要马上检验,良性的话就万事大吉;假如是恶性,我们马上告知你,再继续手术,切除整个乳房;如果癌细胞已经扩散,还要掏胳肢窝,也就是清除淋巴系统,甚至......”
我开始担心手术中途被叫到妻的名字,作为她家属的我,代表她签下的那几个字后面,就是一场和死神搏命的大手术!
今天第一场手术就排的是我们,早晨七点过妻就被推进手术室作准备。八点钟手术应该开始,按照医生事前的说法,手术时间大概在二十到五十分钟之内,也就是说,假如出现不好的状况,我在八点半左右就会听到叫妻的名字。
我的妻子患了乳腺癌手术室不时有穿着绿色手术服装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也有和我一样等在手术室门外的病人家属被叫到名字。看着被医生叫进去谈话的人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
这不仅仅是由自己替亲人作出选择,自己还在签字决定亲人将来的生活。
外孙这段时间因为打疫苗反应过激,一天要拉好多次肚子,我不让女儿她们来医院,兄弟们有的离我太远,还有的正在出差,我又只好像几年前妻做胆囊切除手术那样,一个人守在手术室门外狭窄的过道上,像一只孤独的小鸟,等待天空晴朗,才有飞出去觅食的希望。
我和妻在手术前把所有可能都设想了一遍,也对最坏的结果作了打算,但我心依然忐忑不安。
结婚二十八年,妻已经从那个原生家庭分离出来,和我共同建设了一个新家,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我们彼此珍惜,共同成长,甚至,无论生命的质量还是生命的长度,我们彼此永远交缠在一起。虽然那个原生家庭已经渐行渐远,但血脉亲情还是若有若无相连。尽管人到中年的我,偶尔接受来自妻兄指手画脚的命令,这也算是兄长对姊妹表现出来的关怀。
从小是兄妹,长大各乡里。每个人都过得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表达感情的方式。有时候,一个字代表千言万语,一声吩咐力敌千钧。
春末夏初的成都,湛蓝的天空清澈柔和。
虽然难得看见鸟儿飞过,也不再是随处花团锦簇,但走出钢筋混凝土的丛林,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把身子隐进千年草堂,去遥想当年的杜老夫子在蓉西的落寞,或者折进远古金沙,近距离接触商周太阳神鸟的光芒,或者,在百花潭公园的慧园,默默地观摩,把巴金的作品一章一章地在心里翻阅,也是自得其乐。
我在两年前停下手中的一切,终于可以歇下来,和我久经风霜的妻一起笑看人生。在无论是否有花香的早晨,一起醒来迎接朝阳;在无论是否有月亮的夜晚,一起躺在床上絮语;在无论是否遥远的地方,一起牵手随时建个家。我们一起享受生活,一起回味过去,一起慢慢变老。
我曾无数次地想:我们的过去饱含着太多悲伤,在未来,我也不再求金钱的多寡,也不再求虚伪的荣耀,只要我们相互存在,相互依偎,这世界就会美好。
忽然,妻说她最近胸痛,我马上带她去医院看医生,但这时心里还没有后来的紧张。
几年前妻因为同样的问题去看过医生,经过检测之后,说是囊肿,用注射针头抽出里面的囊液即可。这次假如有问题,大概也是如法炮制而已。
很快,医院将抽出的囊液送检,之后出来的结果,是“核异型细胞团。”
我们对这个专业术语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医院的检查报告,要是说“查无此病”,一般都要在叙述检测过程的最后写道:“查无什么什么”,妻的这份报告,就是说有“核异型细胞团”是病变的意思。
到底是怎样的病变?
科技发达的今天,没有见到医生,也可以在网络上寻求帮助。
掏出手机,输入关键词,结果让我瞠目结舌。
网络上说“核异型细胞是指细胞核发生异常改变,但胞质分化正常的细胞。核异质表现为核的大小、形态异常、核染色质增多、分布不均、核膜增厚、边界不整齐等等。这种属于不典型增生是介于正常细胞和肿瘤细胞之间的形态,如果不注意去除病因,或者加重的话,有可能会引起癌变。”
我心里一紧,赶快小跑着去找妻的主治医生,并且迅速把相关信息发送给我的兄弟们和认识的医生朋友。
妻的主治医生看过检查报告,很快下达意见:“临床上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恶性肿瘤,要手术切除,经过活检后进一步确诊,但也有可能是良性,不过良性转变为恶性的可能性也大。”
“如果……如果是恶性,会是什么结果?应该咋办?”我的心一下高高悬挂起来。
医生看了看我身后的妻,有些迟疑:“现在还没有确诊,等确诊了再往下说。”
“没事,我们都不忌讳,有什么您请说。”我和妻从来都是事事坦诚相交,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特别是这关系到她的身体健康甚至性命攸关的大事。
医生说:“先等医院床位,住院之后作常规检查,等待手术。”
“只有手术吗?”我无可奈何:“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手术切除之后,检测结果是恶性,怎么办?”
“假如是恶性,就要把乳房全部切除。同时还要看那种不好的东西是否转移。假如转移,还要扩大手术,甚至……”医生很冷静地说,可能是看见了我或者妻已经变了的脸色,停下不再往下说。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做手术……我们以前是用针头抽液体的……”我抱着一线希望。
“不要抱侥幸心理!以前是以前,现在不是以前!现在是核异!核异就有可能癌变,癌变就是恶性,恶性的意思,就是会……有可能……”医生很严肃,生死在他们看来,只是很正常的物理变化,没有那么多的感情色彩。
我知道医生也是要养家糊口的生物,况且又不是我们的私人医生,便点头哈腰:“好好,听您的!您说我们现在咋办?”
“开入院证明,等床位通知。”医生态度终于缓和,指挥助手开单子,又温和地对我们说:“结果没出来之前,也就不知道是什么性质的肿瘤。而且即使是恶性,只要不转移到关键部位,生命危险还是不大。”
“谢谢老师!”我接过入院证明,如同拿到一张法院死亡判决书。
人生为什么这样残酷?我还年轻的妻子居然得了肿瘤!
妻的身体素质一直比我好,除了几年前做了胆囊切除术之后,曾经有过短暂的萎靡之外,其余时间都是雄心勃勃气壮如牛。妻属于那种自尊心极强,也十分肯吃苦耐劳的人,无论何时何事,都愿意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得到最好的改变。
在家里,我和女儿,包括后来的女婿、外孙,都是享受着妻无微不至的照顾。对家族里的老人小孩,妻也是尽心尽力地为他们着想。这也许是她的家庭给她最好的遗传,也是她一生可以有别于他人的优势。
世间幸福,无外乎“家中无病人,狱中无家人”。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只要遵纪守法,不作奸犯科,“监狱”似乎还可以自动赦免。但人吃五谷,总会生病。特别是社会发展的历程,基本都要以牺牲环境为代价,人又是极高贵的动物,零部件都是只有唯一的原件,损坏之后再修理和配制,再好的工匠都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水平。甚至,稍有不慎,就会因为一个“零部件”的病变,要了人的整条性命。
不是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也不是每个人都会长命百岁,在身体发生变化之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镇定自若。
豁达洒脱到看淡生死,不是生无可恋,就是生不如死。为信念慷然赴死,或者为理想心甘情愿死而无憾的人,真是圣人。
圣人很少,至少我就不是圣人。
不是圣人的我,就这样再一次经历亲人生离死别的魂飞魄散。
这肿瘤就是传说中的癌症,癌症是要死人的!
我真想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但我不能扔下妻独自一人,只好转过头来,艰难地笑着说:“听医生的,医生也说了没事……”
我和妻在二十八年前认识,当初彼此还青春懵懂,甚至幼稚无知。但我们都对生活有着美好的憧憬。我们不同的家庭带给我们不同的教养,不同的父母教给我们不同的为人处事,不同的我们在那个荒凉的山村,共同组建了一个家。
年轻的我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修建几家大瓦房,再凭借自己的能力,迎娶一个死心塌地爱自己的女人,这样就有了家。哪曾想,“家”不仅仅是房子,“家”不仅仅有女人,“家”也不仅仅是日食三餐、夜归有宿的地方,家还是两个人相濡以沫、生儿育女的地方。
人类不仅要生存繁衍,还要能看日落花开。
人是要吃饱喝足安居乐业的动物,还要有志同道合不断进化的灵魂,而家庭,就是让“动物”升华为“高级动物”的地方。
生生不息的人类,能够统治地球,家庭成了培养人才的学校。
我在“家庭”这所学校里,学到了很多从前见也没见过的东西,妻当然就是我最好的老师。
在为了满足吃饱喝足安居乐业最起码的生活需求时,我们拼尽全力,再苦再累再艰难也无所畏惧。在我们终于能像个人一样活着的时候,从前在两个不同家庭出生、有不同父母的我们俨然成为一个行动一致、有统一思想的共同体。
人生路漫漫,竞争本激烈。
在时代发展的潮流中,我们被从农村推向城市,从前在偏僻山村建设起来的那个家,包括我们的梦想和希望,被迫随着我们赤手空拳再转移阵地。
靠着“踏踏实实做事,堂堂正正做人”的信条,我们在这个群英荟萃的地方,历经沧桑受尽磨难,终于又有了一个家。
我们一直以来都感恩生活,感谢上天待我们不薄。
岁月悠悠如流水,青青子衿作老翁。
我们的女儿已为人母,可爱的外孙四个月了,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可是妻却要……却要遭受如此厄运!
不多时,发送出去的信息有了回复。
有的说:“核异型细胞团极有可能是恶性,乳房全切不说,最起码还要把淋巴结清除,这样才稍微安全。”
有的说:“可以不用切除,穿刺就可以检测出结果。假如担心穿刺结果不准确,可以再次穿刺,只是费用也不低,痛苦也不小。”
还有这样说的:“真是恶性,即使乳房全切,恐怕癌细胞已经扩散,人也捱不过几年!”
我不敢想像这一切真的会变成现实,但我咨询的都是医生朋友!
眼泪流得再多,疾病也不会怜悯你。但这和我同甘共苦了二十八年、陪伴了我二十八年了的女人,真的要遭受如此痛苦?甚至有可能就这样要和我分开?
我在心底里愤怒地对老天呐喊:“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我们?!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一生平安吗?!”
兄弟们安慰我,同时积极帮我寻找其他解决办法。
老大要帮我介绍中医,老四请了很有名的藏医帮妻把脉,并且设计好了相关治疗方案。去年养父身患癌症的五弟,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比我多,要我不要慌乱,一定要相信科学,一切听从正规医院的医生安排。并且给我推荐了科普读物《癌症•真相•医生也在看》,还特别帮我请教了部队专家,介绍了几种甄别这种疾病的检查方法。
我背着妻,一个人悄悄起床,通宵达旦查阅相关资料,把网络上能搜到的相同病例挨着翻看,我大概知道,有些意见也不一定全部正确。
我对这种陌生的疾病,从一无所知,到一知半解,知道肿瘤不等于癌症,癌症一定是肿瘤。肿瘤还分为良性肿瘤和恶性肿瘤,良性肿瘤等于身体无恙。先前的茫然无措开始慢慢消失,在女儿女婿以及兄弟友朋的安慰下,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们在遭遇疾病时,不能仅仅只是悲伤,还要竭尽可能去了解。我们了解的目的,不是要去做专业的医生,而是减轻自身的压力,增加对抗疾病的动力。
等待入院的日子,我和妻去了在我们心目中更权威的华西医院,虽然没有挂到当天医生的号,但我顺利地和华西专家通过网络在线医生联系上了。
华西的专家在网上断断续续回答了我的提问,基本和我们去省医院看的医生说的一样,不过他建议:“穿刺的准确性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并且你这种症状大部份都是良性,一般不用做开放性手术。”
“全面精准地判断结果,当然是手术切除活检。”华西专家补充了一句。
我开始重新忐忑起来。
好在妻以她一贯的从容不迫,反过来劝慰我:“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应该没问题。再说,真有问题,可能也不会死人。即使我死了,你还得继续生活下去。以你现在的条件,找个比我好的人是肯定的了。”
看着妻嘴角露出来的笑,我忍不住当场泪流满面。
其实,我们都在相互忍耐,都想相互宽解对方,但心里都一样的痛苦。
在终于可以不用为生存担忧的时候,生活却无情地要把我们置于死地。我们甚至连吵架的时间也可能会没有了!
等到住院的日子,我尽可能地问愿意和我说话的病友,以她们的情况来判断妻的病情。
但我到底不是专业做医生的人,也用不着一一去破解每个病人的症状,问得越多,担心越大。虽然担心的事从开始的为生命的存在担忧,到现在的为寿命的长短担忧,再到现在为这样那样的并发症、后遗症担忧,但未来还是未知数,心里仍然像悬挂着一块石头一样沉重。
九点正,我才看见妻的手术医生匆匆奔向手术室,我问身旁等待的家属是怎么回事?他们说手术前还要做各种各样的准备,特别是麻醉,手术医生不管这些。
原来所有的担心是自己吓自己。
时间又重新开始计算。
九点半、十点,我怕医生来找我,又怕医生把时间拖得太久。
十点半,十一点,医生还是没有叫妻的名字。我连厕所也不敢去,生怕漏掉了任何消息。
七年前,妻在军区总医院做胆囊切除手术,女儿在读大学,同样是我一个人守在手术室门外,由于头晚医生漏掉了一项麻醉收费,要我马上去缴纳,手术台上的妻等着缴费单去取东西。医生看我拿了单子要飞奔而去,马上问我:“这里有情况找哪个?”
我说找我,医生紧绷着脸:“哪你跑个啥?让其他家属去缴费!”
“没有其他家属,只有我一个人!”我哭丧着脸说。
和妻有血缘关系的“家属”,都在上班,他们上一天班就挣一天钱,来“看”妻做手术就没有钱。尽管他们有事,我们是要把有房租的店面也要关了去的。
“你快点去,我给你盯到!你们的家属也真是......”旁边一位老太婆正在等做子宫切除的儿媳,我深深地一鞠躬,像去追撵阎王讨还性命一样飞奔而去。
人性不仅仅是人的素质展现,还是内心深处的情感流露。
老五的大姐一直是我们心中最好的大姐。
在妻手术前从老五那里得知妻的消息,就连番三次地打电话过来宽解我们,后来准备来医院探望,被我拒绝。大姐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比和我们有血缘关系的人亲密得多。
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很多坎,自己能爬过去的尽量自己爬,自己爬不过去的,真的希望能够得到外力的支撑。而这外力,也许就是一声呐喊助威,或者一个微笑眼神,甚至,就是微信上一个表示加油的符号。
只要发自内心,一个点头就是阳光普照。
我的妻子患了乳腺癌今天,还是我一个人,守在省医院的手术室门外。
十二点零八分,手术室里在叫妻的名字,我像救命一样冲进去,看见妻的主治医生。
“良性,主要是炎症,情况很好。今天时间耽搁这么久,是因为术中冰冻检测……”医生极简短地说。
我双手合十,虔诚地说:“谢谢,谢谢!”
如果不是医生已经转身离去,我差点开始低头弯腰鞠躬……
第二天,医生要求我们出院,我在《出院病情诊断证明》上看到:“经术中送冰冻提示:右乳乳腺炎,左乳乳腺增生。”先前说的“肿瘤”和检测报告上的疑似BI-RADS4a呢?
无论妻是否该接受这样的治疗,我还是要感谢医生、感恩所有关心我们的人。
好人一生平安!
我的妻子患了乳腺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