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吃播8
1/
曾经,窘迫时我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现在我只需一个马桶。
把脸插入马桶的阴暗角,用食指来场口腔暴动,看着体液一滴滴落下,最后倾泻而出...一次次把头拔出,我都从马桶里吸足了重新面对世界的勇气。我找到我的天堂,虽然大家称其为地狱。决定入世后,我丢了心理保护层。正愁着,上帝又开辟这样一番天地任我放纵,实在仁慈。
我是个对食物来者不拒的灵魂食者。所有在现实世界无处发泄的激情,黑的、白的,都能幻化成手指舞在喉尖开花结果。
偶尔,我也因为和这世界格格不入而情绪低迷。我尝试谢绝上帝恩情,学着奶奶的模样,精心把菜一粒粒地放在勺上,再盖上一坨圆形饭团,让它们相依着像云朵般飞入口腔。通过腮部蠕动,每一粒米被研磨成洁白浆液、爆裂出一股清香,缓缓流过完好如初的喉结、未被腐蚀的食道,在伊甸园般温暖、富有弹性的胃囊尘埃落地。
这可真难。我尽力了,却不出三口,就暴露肆虐本性。我是桌上野兽,上辈子来自非洲,饿了许多轮回。奶奶看着我囫囵吞枣、不可置信:“秦一,吃饭不是这种吃法。”
“嗯、嗯...”我一甩头、扯下一块连着筋的鸡肉。鸡卤汁连成线,点点滴滴地砸到脸上:“你吃你的,别管我。”
我依旧厌恶别人对我的饮食习惯指指点点。
“秦一,你怎么了?”奶奶一把拽住我的手。那洁白松嫩的鸡肉离我只有一寸之远,却迟迟进不了嘴。我生气,却只能干瞪眼。半年前的舞会前,我冲奶奶大吼、还推倒她。自那之后,我愧疚无比,决心再也不冲她动粗。
“我饿,饿得不行...”我甩开她的手,迫不及待地扯下那鸡肉、吮吸起骨头来。
奶奶总是不能善罢甘休。人啊,年纪一大,就更喜欢管闲事。她盯着我,目不转睛,像是想找找看,我把多出来的几个胃袋藏到哪里。
我转过身,就着橙汁把牛角面包浸透,大口咀嚼这咸中带甜的好口感,却满心恼火:“我每次吃饭你都盯着我瞧。你再看我就搬出去。”
“我得看着你。你这身体吃那么多肯定有毛病。”
我不愿多说话。一来,嘴巴正忙着本职工作、大口咀嚼大量食物。二来,我那被胃酸反复腐蚀的小喉结不准许我多嘴。此时,我讲话注重效率、尽量少语、把句子结构搭建得紧密。这都是因为喉咙酸、大喘气会痛。万一话多,还容易出痰,更是难处理。
2/
沉默寡言惯了,我被人们视作怪人。这有好有坏。好处是,懒得说废话后,我的文章开始走简约风,课堂作业常被骂“像速食面”,杂志过稿率却节节攀升。这可真是个爱囫囵吞枣的年代。
我的胃也不好惹。现在,它和肠子彻底连为一体、难分难舍,像个化粪池,给我制造各类臭气。值得庆幸的是,催吐半年,我胃从未痛过,不由得说体质很好、有天赋。
我本来就大于同龄人的胃囊,现在更是弹性惊人。我的记录是五碗排骨面,大碗。国际大胃王比赛选手的平均值是二三十碗。我对他们很好奇,那连面带汤、还加了卤蛋的几十碗面都流向哪里?胃里消化了?还是流向马桶?对现在的我而言,这两点没有区别。
半年来,美食夺取我的魂魄,我无能为力。吃饭基本成了24小时的任务。为了让大量食物准时吐出,我没时间细嚼慢咽。
有几次,我痛改前非,硬是饿了两天。那两天我通体舒畅,思维清晰、活着也有动力。可每次的“只吃吃一口”总会引起一顿正餐,然后便搭上直通车直接吃到胃痛,旧病复发。
我也想像曾经那般靠着饥饿减肥,可和机体欲望的对抗何时能是个头?催吐不一样,每次都能一口气把欲望、希望、激情、贪恋排出去,眼睁睁地看它们变成烂泥、就更有理由对这世上需要谨慎维护的累赘们嗤之以鼻。至少,每次放纵都是一场战争的结束。
一次次破戒后,我发现自己意志力薄弱,更不相信自己此生会有所成就。还好我胸无大志,不然会承受双倍痛苦。久而久之,我不再想着“戒吐”,这样就不存在不自律,人生还多少有点令人雀跃的理由。
3/
每次催吐前,我都会深吸气。只要还能吸入一口气,我就接着注水。一直到张嘴就喷泉,我才像鸵鸟般弯腰、把头探入马桶。这时,不需刻意挤压,或者手指搅动,大块的食物粘浆自动缓慢冒出,就像水泥出车。这是第一轮。
第二轮我会灌入汽水,因为网上传言说汽水催吐效果好。汽水在胃里放着气,把粘成坨的食块打散。即便如此,我依旧需要外力帮助:用双手在柔软的肚皮上快速按压,像人工呼吸般、蹦蹦跳跳地间接把胃中世界搅拌均匀。
这一轮,若想畅快吐出,就需要刻意干呕一阵。等嘴巴大张着像要反方向吃掉脸时,食物才来:在汽水帮助下,过程会非常快。然而,这食道里横冲直撞的“呕吐味水泥”压得我的肺部生疼。我的肺疼到偶尔呼吸都流泪。
我疼,也不敢跟家人讲。我脸皮厚,还是知耻的。虽我从没觉得催吐是道德问题,但毕竟还是恶心的。我按照症状,自行查找病症,发现自己可能得了气胸。
我那一刹那急白了头,随后在家老老实实地躺了三天。那三天,我正常吃饭,不再催吐。手上被门牙磕出来的小伤口愈合了,但是总是含着拳头、肌肉拉伤的腮帮子还是一样酸痛。
奶奶看我不是吃、就是睡,不由得嘲讽:“刚瘦下来,现在养膘呢?”
她实在是不解风情。我大吃大喝也不是,正常饮食也被讲,十分难堪。更何况,此时我还带着病呢。
过了两天,干呕的时候痛意全无,我的肺不再闲来无事强调存在感了。真是虚惊一场。
我这才恢复饮食。本想着借此机会重新做人、习得上等社会的餐桌礼仪,可一上桌,魂魄又飞了。再回过神来,只能看到一桌狼藉。
奶奶张张嘴,又要唠叨,我急忙去找老朋友马桶先生汇报。为了表达对几日“罢工”的歉意,我这台食物搅拌机嘴对嘴地喂了它一堆食浆。
我的肺莫名好起来。人的身体就是机器,坏哪修哪、缺哪补哪。曾经,我和村上春树一起将身体视为神圣殿堂、好好供奉。可久而久之,我便意识到自己身而为人,开始看淡堕落:自律地生活,是痛苦后收获喜悦。放纵,也是狂喜后再来悲凉。没有根本差别。
世间万物,悲喜不分,生为凡人、又没有信仰,去拿好吃好喝供奉那神坛,和满肚子好吃好喝供奉那马桶,其实差不多。
4/
半年了,我只在梦里见过宋睿智。马珺和机车男友分手了,又找了个小吃部卖串的。她总是抱怨我和她疏离。实际情况是,我真的受不了她那一身孜然羊油骚,让人舌根痒得难受。
我在大学没有朋友。染上催吐后,只有食物懂得我的喜怒哀乐。我开始争分夺秒地和“挚友”进行灵魂交流。
奶奶是我唯一的人类朋友。截至大三,我们相伴二十一年了。可此时,我却有个天大的秘密,想说却不能说。催吐给我带来的第一件伤心事,是让奶奶不再和我亲密无间。更烦恼的是,奶奶的厨艺相当优秀,我却因忘记如何细细品尝,而忘记她饭菜的好味道。甚至还暴殄天物地将承载爱意的饭菜变成人人避之的呕吐物。
奶奶需要我的保护,我便顺便借着羞于启齿不再给她徒增烦恼。
5/
母亲面前,我的催吐症会意外痊愈,学会慢食慢咽。首先我是决然不敢在她面前露任何马脚的。而且,她厨艺一般,爱做辣得人像蛇样“嘶嘶”叫的湖南菜。我只能慢条斯理地品味。
母亲是标准“虎妈”,却教出我这般孺子。她脾气有些暴躁,不止打我,还打所有她看不顺眼的人。但我毕竟是自己孩子,打坏了不用赔,所以手会重一点。但至少她不会让别人打我。这让我有安全感。
小时候挤公交车,我轻松地在脸贴脸的人群间穿梭,帮我们母女抢到两个好座,却遭到妒意。一个四五十岁的光头汉不要命地呵斥我的母亲:“孩子可以抱在腿上!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被我妈拔起来:“来!这孩子你抱着!你坐吧!”
人们哭笑不得。光头汉突然窘迫:“你们不要乱来,再乱坐座位我就把你家孩子扔出去!”
母亲得意:“你说的啊?好,你扔出去,我算你有种!”
光头汉躲闪不及。我就这么被母亲塞到陌生人怀里。
母亲见他迟迟不行动,又抢回我,扯开车窗就把我往外推:“你不敢?我来帮你!”
我嚎啕大哭、紧抓窗檐。屁股被凉风吹得冰冷,却又突然一下被热流覆盖:我在大庭广众下尿裤子了。
那光头汉急忙把我拽回来,抱得我甚至比我爸曾经还紧:“我告你虐待儿童!”
母亲来抢我。两个人拉拉扯扯,最终还是母亲大喝:“秦一,你发什么呆?”
我怕她再扔我,更怕她不要我,于是扑向她,抱着这差点让我命丧黄泉的女人抽泣。
母亲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下把我插秧般放回原座,摔上车窗,把缭乱的发式捋顺。
回家后,我问:“你真的会扔我下去吗?”
“傻孩子,当然不会。”她刷地般地搓洗裤子,拿棍子把它揍得像摊肉馅,“但是,秦一,你记住,做人要有气势。失去什么都不能认怂。这就是骨气!”
母亲把那洗衣棒杵在地上,打湿成一缕缕的头发骄傲甩起,又一根根打到她脸上。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刻的表情。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