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声：人民广场

老城拾忆之八

旧时代的人民广场，对面是红太阳展览馆和舟山剧院

舟山市原首府定海的新文化广场，十五年前叫人民广场。如同全国城市主干道都有人民路、解放路一样，城市中心广场都叫人民广场。十五年前舟山首长觉得“文化”可以点缀城市，改造了一下叫文化广场。觉得还不过瘾，八年前又改造一番，叫新文化广场，以区别十五年前的“旧”，我想，第三次会不会叫新新文化广场？

我对广场的记忆是从文.革开始的。记忆中的广场是一片广阔的沙土。童年印象中它是一个真正的广场。东西走向，约六七十米宽，一百米多长，除了主席台，没有任何障碍物。一条河流与它平行，恍如天安广场前的金水河。河上的桥梁是进出广场的主要通道，游行的队伍就从广场出发，跨过桥梁，踏上解放路。那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年代。

另一侧与广场平行的依次是定海文化馆、人民电影院、舟山剧院，红太阳展览馆。展览馆展厅庄严肃穆，除了红色，就是黑色。展厅内看得最多的是阶级斗争、忆苦思甜教育。昏黄的灯光下，多是用血衣，破碗、雇工来控诉万恶的旧社会；用丝绸、鱼肉、佣人来展现地主老财或资本家的奢侈生活。

对红色中国来说，广场是每一场运动的摇篮；对于革命来说，广场就是革命爆发之地。记得广场上放映苏联电影《十月革命》，攻占冬宫的场面让我对广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对革命与运动的理解，就是从影片中的冬宫广场和舟山人民广场上感悟到的。后来知道攻占冬官的场景是虚构的，当时冬宫内只有保护临时政府的少量卫兵，是卫兵打开大门让夺权者入内，不是起义者爬门入院，经过殊死搏斗才推翻政府的。

八十年代初的解放路，从远及近的建筑是：台胞商场、华侨商店，新华书店（中间往左拐，跨过桥就是人民广场）万达贸易公司、军供门市部。左上方是盖起棚顶作小商品市场用的人民广场。

中国的广场同时兼有红色与白色的功能。每当最高指示下达，敲锣打鼓的声音先从广场传来，它是人们高举革命大旗的出发点，也是公判大会对死罪的宣判处。红旗招展下，死囚从广场被押赴刑场。

在人民广场，死刑的判决和枪决几乎同步发生，且多发生在五一节、十一节、春节到来前几天。古代，行刑的时间一般等到粮草收割完，万物开始萧瑟的秋后斩决。这是因为，古人懂得万木葱茏的时节里不宜杀生，显示出对天命敬畏。而今人选择在三大节庆前处决犯人，为欢乐的人们添一道死亡话题。这是红色中国特有的，对重大节庆活动的黑色点缀。

在人民广场，看庆典不如看枪毙来得踊跃。有一次，见犯人在广场被判决后，拖上一辆军用卡车，缓缓开往青岭刑场，沿街示众。这样的场面一如古代牛车拖着死刑犯的囚车。人群蜂拥夹道，尾随刑车。而另有许多人，早早在行刑处附近预伏等候。据描述者说，行刑者让犯人跪着，脑后开枪。一般一枪了事，也有见还在动弹，再补一枪。还有一种说法是为省子弹，验尸的法医会拿一根小木棍，见死囚还在动弹，蹾下去拿木棍伸入开花的脑袋中，搅拌几下，就算完事。

那时的样板戏电影经常有“以人民的名义判决你”，紧接着“叭叭”。而青岭的行刑现场虽然只打一枪，也没有这样的台词，但人民广场上的公判大会就意味着以“人民”的名义。不仅如此，还要向死囚犯家属收取子弹费给“人民”，一粒子弹一角七分。如果开两枪，是不是收两粒子弹费，我不知情。

八十年代改作小商品市场的人民广场

八十年代，人民广场成为小商品市场，我对小商品市场的形象定格就来源于此。多年后去了义乌，也不过是人民广场上的小商品市场放大而已，基本图式没变。

定海有家咖啡馆叫“一页咖啡馆”，搭建在人民广场的主席台上，也可以说是在公判台上。那是舟山第一家咖啡馆，恐怕也是中国唯一雄居广场主席台的咖啡馆。在那个让资产阶级永世不得翻身的宣判台上（咖啡馆内）有了资产阶级情调的音乐。经济搭在政治舞台上，这也预示了中国社会的走向。从那时起，广场的功能彻底转换了，就如一页咖啡馆老板被问及为何取名“一页”时说：历史的一页翻过去了。

历史翻过去后，舟山新生活的一页也翻开了。人民广场成为经济广场，台上有咖啡，台下有摆满摊位的商品。台后狭长逼仄的小弄里有了舟山最初的美容院与聊天室，那时还没茶馆。聊天室有年轻女子陪你聊，在混杂着烟味与腥味的目光中，你尽可以调情与抚摸。聊得性起时，与隔壁的美容院女子一样还可以带出去，但要给老板出门费。

用时尚话说，广场呈现了多元化趋势。后来小平同志南下了，广场化了二千万进行了改造，弄成了阶梯式，有了花台喷泉，当局以为广场上了一个档次，有文化了，就改叫文化广场。于是广场变成了公园不像公园，迷宫不像迷宫。如想去广场休憩与散步，人们只能像革命小说《红岩》里那个装疯的老头华子良似的绕着转。

再后来，新来的长官想让广场显得更有文化，又做了一次改造，广场附近的民居拆了，新华书店搬了；河流变成了暗沟；影院、剧院、展馆、文化馆都拆了打包与商场混合一起，统统塞入像旅游集散中心一样的新建连体建筑。如果你想去其中一个文化设施，分不清哪扇门通向哪里。文化广场改造后，前面又加了“新”字，理论上新文化广场至少扩展了近一倍。但能让人自由行走的地方却反比缩了一倍。新文化广场上醒目标志有：水泥螺壳上一朵塑料水仙花；正中的一个玻璃罩一如宇航员头盔；酷似一对有结扣胸罩的白色帐篷。还有只能看不能走的草坪与不能跨越的花台。

在解放路自西往东在新华书店（右侧伸出的建筑影子，对面是万达贸易公司）尽头右拐，跨过桥后就是人民广场。过去，广场的游行队伍就从此入口出发，绕城一周

一座广场，应该是让民众能聚、能散、能休憩，能集会，甚至能抗议，也能自由穿越的地方。从审美上应该是空旷，广阔而明净。它周围的主建筑和装饰艺术应具有文化意义。舟山定海，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广场理应在形象上体现历史内涵和人文精神。

就文化内涵来说，我看不到“新文化广场”的文化作品，感受不到它的人文气息。我想，如果广场中心或边缘有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的作品，如为保卫定海第一个捐躯的朝廷命官——定海知县姚怀祥的雕塑；或历史人物群雕；或，竖一堵定海古城全景浮雕墙。当然，也可以有朱葆三这样有影响的商帮人物出现，那么这座广场就显得十分丰厚了。

广场是让人自由行走的、休憩的、娱乐的。而“新文化广场”的一大部分作为花坪，只有不足三分之一的空间能行走。看看国外城市广场，圣马可广场、布鲁塞尔大广场，图拉真广场的，包括红场和天安门广场，几乎没有什么可阻碍人们自由行走，除了中间那座迟早要改作他用的纪念馆。

今天的新文化广场，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遮阳的地方，也找不到一张凳子。我想，广场上只要有雕塑、大树、凳子三样东西就够了，这远比塑料水仙花、玻璃罩与花台要赏心得多，其广场功能也纯粹得多。舟山文化广场没有文化感可言，它是设计思想的堕落，是低级趣味的代表，这一切让人相当怀疑城市管理者对营造城市文化环境的能力。

当然，另一种猜想是，当局故意把平坦宽阔的广场弄得花花草草，跌跌掰掰，以防说不定人民有一天来气了，在广场聚众。

2014-08-16

第二次改造后的人民广场叫新文化广场，对面建筑是集影院、剧院、文化馆、展览馆和商场一起打包成的定海文化中心。 定海新文化广场（原人民广场）  正面是定海文化中心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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