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记
在那寒冷的冬季,
夹着半飞的烟灰,
砰!是玉米的香味
是再也回不去的童年的香味。
又到了一年里最冷的季节了,而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想念好多年前家里的火盆,火盆边温馨而安静的画面,和那个岁月里独有的快乐。
1
小时候很多家里都有火盆,有的是泥的,有的是铁的。泥火盆传热慢但保暖性好,看上去有些臃肿笨重。铁火盆传热快,但凉的也快,相比泥盆来更秀气利落些。似乎家庭条件稍好一点的,用的大多是铁盆,而条件差一点的更多见的是泥盆。
那是一个贫穷的年月,却又是一个富足的年月。物质的贫穷,益发显得亲情的质朴和精神上的富足。
每天天还不亮,就听到妈妈起来做饭的声音。冬天的天冷,妈妈要把已经冷了的火盆里的灰倒出去,在里面再添上些高粱帽子等打底,饭要做熟了的时候,趁灶膛里的火还没有化成灰烬,把它扒出来,扒到火盆里,用掏耙压实了,端到炕上去,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等着爷爷奶奶用这火盆来烤热棉袄棉裤,烤热一件,穿上一件,烤热一件,穿上一件,直到都穿完才从被窝里爬出来,那真是小皇帝一样的日子。
爷爷有一个小酒壶,能装五六盅酒的样子,吃饭前总是要把酒壶放在火盆里烫上,不一会儿,酒就温好了。有时,爷爷会从房顶上挂着的辣椒串上拽下两个红辣椒来,放在火盆上,不一会儿,辣椒就像吹了气的气球一样,鼓了起来,满屋子散发着又辣又糊的香味,爷爷把辣椒夹出来拍扁,用剪子剪碎。
而我,最想念的,是生病的时候,妈妈用火盆给我煮的大米粥。那粥,是搪瓷缸里装了一点点大米,用火盆里的火慢慢熬出来的,那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却再也品不到的清香味道。后来我试了各种各样的大米,可是,却怎么也吃不出那个味道来了。也许,那是贫瘠年代里特有的味道,因为稀罕,所以珍贵;因为难得,所以念念不忘。
2
老人,是家里的主心骨。火盆边,是家里的议事中心,也是最热闹的活动中心。
拉家常,做针线,搓苞米,挑豆子,选种子,所有的活动,都是围在火盆边,不管冷不冷,不管热不热。
冬季白天短,家家都吃两顿饭,早晨吃过后,就是下午两三点的午饭了。两饭之间,午饭之后,都是乡邻们串门的时间。
“来了?快,脱鞋上炕!”
接着递过来烟笸箩,大爷叔叔们,有的用纸来卷烟,有的拿出烟袋来,装上一锅,就着火盆点着了,开始每天的拉家常,道古今。
最常来的,也最能讲故事的就是姑爷爷,每天把三国演义讲的活灵活现,一大段一大段情节总能脱口而出,赵子龙关云长张飞,一个个人物在他的嘴下活了起来。在那个连收音机都没有的年代,这是最生动的讲述,在我眼里,堪比袁阔成的评书,乡邻们每日来听这一集接一集的精彩段子。我们也常常缠着姑爷爷,讲完一个又一个。
火盆就一直静静地,见证着这一段段历史的画面,陪伴着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季。
爷爷奶奶也喜欢用烟袋抽烟,常常把装满了旱烟的烟袋锅,杵到火盆里,吸几下,就点着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吸一口,待到一锅烟吸透了,再把烟灰磕进火盆里。冬天懒散的太阳光,穿过蒙了塑料的玻璃窗户透了进来。偶尔有灰,从火盆里飞出,氤氲着,和着烟圈儿,在屋子里弥漫,那细小的灰尘,在光线里飞舞着,碰撞着,凝固成了一幅永恒的画面。
3
冬季漫长而又寒冷。姐妹们没意思的时候,就会撺掇了谁去厢房里偷上一把黄豆,或抓一把玉米粒儿回来,把火盆里的灰推开,露出新的星火来,再用铲子压平,把黄豆或玉米粒放进火盆里。不大一会儿,卟卟卟,黄豆开始变色,爆裂,有的崩了出来,有的蹿进了灰里。姐妹们嘻哈地开始抢,不顾是否烫手,也不顾上面粘的灰,捡到了吹一吹就扔进嘴里,嘎嘣嘣地又脆又香。
而玉米粒,有的能爆出玉米花,有的就只是“哑巴”,虽然没有爆成花,可是也熟了,趁热时放进嘴里,一样香脆好吃。而我们特别想把玉米粒都爆成花。可是,能爆成花的玉米粒,似乎是特殊的品种。而家里的,大多是哑巴玉米,爆成花的几率很小,也尤为珍贵,若有一个开了花的,都赶快抢来放在手里来回欣赏,得意着这小小胜利带来的快乐。
有时也会捡几个土豆埋在火盆里烧,埋进去要等啊等,因为心急,所以愈发会觉得时间的漫长,常常是扒开了,捏捏看是否软了,再换个角度给埋进去,接着坐等。直到满屋都飘出土豆香味来,扒开灰,拿出来半糊的土豆,掰开一人分一块儿,甚至来不及扒皮,直接就啃了起来,那样的香,是一种别样的香,带着土味灰味兴奋味的香!
火盆还有一个用处——烧热烙铁熨衣服。烙铁就是一个带有长柄的三角铁块,想起一个谜语来:“红公鸡,铁打的,扭啊扭啊上哪儿去。”这个谜底就是烙铁。那时候做了新衣服,都要用这个小小的铁三角,用火盆里的火烧热了,去熨烫衣服。
而我,受此启发想了一个办法来烫头发。把大个铁钉,我们也叫洋钉子,放在火盆里烧,烧得热热的,便把流海卷了上去,过了一会儿,钉子凉了,再拿下来,于是,小毛毛卷就烫成了。经常的会在额前卷了这样一卷毛,美滋滋地给人看。
4
守着火盆看书,是我的专利。
常常是一手拿了书,脚紧紧地帖在火盆的底部。偶尔也会和姐妹们为了这个小小的地方打架。不足两尺的火盆周围,几双小脚丫,你抢过来,她争过去。
整个寒假里,大多是趴在炕上写作业,看书。而脚永远是贴近火盆的位置,那是一个圆的圆心,活动范围就是以我为半径的一个圆里。
小猫从胳膊底下钻进来,枕着我的胳膊呼呼睡觉,偶尔会小声地打起呼噜来。她是这样温柔,让人不忍心推开,偶尔握握她的小爪子,她会睁开眼睛看一看,再接着睡。
当太阳慢慢地西去的时候,火盆也开始慢慢地变凉,一天又要结束了。
午饭后,会再从灶膛里把火盆填满压实,放在屋里,这一晚上,炕是热的,火盆是热的,屋里又有了温度,庄户人家的踏实和幸福,在这一温一饱中沉淀漫延,渗进岁月记忆的深处里。
5
而多年后,我还会再想起这样的场景和记忆:
“天冷,快,脱鞋上炕里!”接着把火盆推过来,拨开上面的灰,露出噼啪的火星,一股热浪瞬间暖了手,热了脸,冻疼了的手在慢慢变热,慢慢变的又红又白。
或者在来不及暖手的时候,一双温热的大手早就伸了过来,把小手紧紧地抓在手里,一会儿就焐热了。
那是爷爷的手,那是奶奶的手,那是爱我的,疼我的,亲人们的手。
后来。我长大了。
再后来。奶奶不见了。
盖了新房,安了暖气,火盆也不见了。
再后来。爷爷也不见了。
搬了家,老房子也不见了。
那些来串门的大爷大娘爷爷奶奶们,都一个个地,不见了。
剩下那烟笸箩在那里寂寞。剩下空空的火盆在那里寂寞。剩下那如烟的往事伴着我,在这里寂寞。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回到过去的路。
我找不到火盆样的温暖,只剩下彻骨的想念和深深的回忆。
关于过去,关于家,关于你们和我们,似与不似的那些曾经的点点与滴滴。
那些火盆边的欢乐,火盆边的美味,火盆边的温暖,火盆边的家常。都不见了,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