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
- 01 -
霓姑娘还未来。
今日一大早,山下便传来消息,他眉头微动,心中的预感如谷中雾气般升腾起来。
夕色十分,陈暮温了酒,陶壶在红泥小筑上轻响着,天晚欲雪,他把院里的鱼缸艰难地抱到屋子里,挪到炉边放着。
缸内水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陈暮叹了口气,暗骂自己心软,却还是取了铁筷子把冰敲碎了,水下便露出两条已经冻僵的红背锦鲤。
待陈暮放下筷子,敲门声恰好响起。
“霓姑娘。”
陈暮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来人掀下厚重的斗篷,露出美丽华贵的面容来,她笑,“见外了。”
陈暮引霓姑娘入内室,替她放好斗篷,又添了木碳把火烧得旺旺的。
她坐得优雅,年轻样貌眉宇间却已带了沧桑,衣着虽花色朴素,但都是上好的料子,小口呷酒之时,不经意间露出一芽雪白的腕子和上面水沁的翡翠镯。
“你倒是还爱这绿豆烧。”
陈暮嘿嘿一笑,“我早就喝腻了,这不是只会酿一种酒嘛,没办法。”
霓姑娘放了杯子,也笑,话里却带了一丝嗔怨,“琼浆玉露你又不肯跟我去喝。”她看向落雪的窗外,“不过这绿豆烧你是喝腻了,我却还没腻呢。”
陈暮望着霓姑娘出神的侧颜,鹅毛大雪纷飞,灰暗的天光洒在那样一张脸上,他竟说不出话来。
许久,陈暮叹气,大大咧咧地往榻上一靠,拿碗倒酒,一饮而尽。霓姑娘下意识地想阻止,愣了半秒望着他吞咽的喉结,终是收回了手。
陈暮一抹嘴,说了句“痛快”。
霓姑娘叹气摇头,说这酒如何如何烈,“以你的酒量,怕不是要醉了。”
陈暮猛地转过头,一双眼睛氤氲着雾气,双颊已是绯红,他答非所问。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陈暮稍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听见绝望到没有任何起伏的女声。
“大梁要亡了。”
- 02 -
孟春节气,业已转暖,陈暮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气派的府邸门口,大匾上书“魏府”,两棵杏树从院内冒出来,杏花早已谢了,枝丫间缀着手指大小的青杏,累累可爱。
“小烨!小烨快点!母夜叉来抓我们了!”院内传来一个大嗓门,音色稚嫩,是个小男孩。
“小云……你慢点……我、我跑不动了……”另一个男孩呼哧呼哧地喘道。
接下来是女孩的尖叫声,中气十足,“听我震耳神功——!!”
孩子们的嬉笑声从院门内传来,陈暮心下暗了暗,用力推开朱红的大门。
午后的阳光柔和地洒在深深的野草上,院内断壁残垣,气派的雕栏落满灰尘,是久无人居的模样,转头看向院角,那两棵杏树竟已变成了枯木,黑色枝丫阴森地指向天空。
没有孩子,什么都没有。
陈暮猛地睁开眼,从颠簸的软塌上扶着头坐起来,是梦……他低语道。
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行驶中的马车里。
回想起昨天那一碗绿豆烧,酒过喉后便什么都记不得了。陈暮知道自己一杯倒的酒量。
酒后吐真言。
他很迷茫,去留的问题他无法做出选择,他便不作选择,酒替他来选。
人心浩渺,酒是真实人间,他活了半辈子全靠一个“真”字撑着,坦荡爱恨,临渊剑舞。
看着窗外逝去的景色,陈暮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选择。
陈暮掀开门帘,外面一位中年人正在驾车,四匹高头大马踏过雪泥的驿道。
他大声问车夫:“你主子呢?”
车夫扯着缰绳回过头,马蹄声混杂着对方的回答:“带来的马匹不够,夫人她驾好马先行了!”
他略一思索,矮身从马车里钻出来,步伐灵活,窜上了一匹马的马背。
陈暮转头冲车夫喊,“你掉头回去!”
车夫疑惑不解。
“我屋内有一锦鲤,天冷熬不过冬,你且回去好生照顾。”陈暮说完,抽刀利落地砍断缰绳,双腿一夹马肚,马嘶声一声,疾蹄上前。
约莫两个时辰,陈暮已经能看到前面疾驰的马车了,加鞭再三,也就是他骑术过人,要是别人,根本不可能赶上那几匹汗血宝马。
陈暮赶到马车旁,并驾齐驱,他轻佻地吹一声鸟哨,畅快地笑起来。
车帘被掀起,霓姑娘探眼瞧见他,到不讶异,自然地掩嘴一笑,“你倒是快。”
陈暮笑道:“这马可是受不住了,快些找个栈子歇歇吧。”
陈暮手指向前方不远处的竹林,枯黄冷绿的竹叶覆了一层新雪,一支酒旗翘出来,红色的旌布在寒风中烈烈翻飞。
霓姑娘抿唇微笑,淡淡地放了帘子。
“自然是听你的。”
- 03 -
柳暗花明又一村。酒旗后是家不小的客栈,带着马厩、茶肆,是商帮跑客歇脚的地方。
车夫在外面安顿好马匹,又去安排住宿等问题,霓姑娘就和陈暮一起,先去点菜吃酒了。
走进大堂,顾客零星,那边居然还有个说书的,滔滔不绝,讲得十分带劲儿。
陈暮起了兴趣,招呼着霓姑娘坐到靠说书人那边的位置。
霓姑娘也是由着他,落了座,跟着听起说书人的故事来。
“……要我说呀,今天下豪杰,层出不穷,而最为英雄又最当可惜的,就是我们国的魏将军魏青云了。
“要说那青云将军啊,为武将世家之子,虚岁十六便成了武状元,那叫一个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他自幼钟情于丞相府的王二小姐,可惜啊,那王氏被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先帝看上,先帝横刀夺爱娶王氏封为太子妃,就是后来的王皇后。”
“魏将军心痛不已,又无奈皇恩浩荡,只得默默仰慕太子妃。后来先帝登基,他为国亲征,三次南伐大获全胜,回城途中竟遭遇敌方暗杀,捐躯归路。有人说,那根本不是什么敌方,而是皇帝的刺客……”
霓姑娘一听这话本的内容,就开始偷瞄陈暮的脸色,但他拿了碟花生米,啃着馒头,津津有味地听着,十分饶有兴趣的样子。
说书人正讲着,一个中年人拍案而起道:“你分明就是胡说!先帝在位时间虽不长,可却是举国通认的明君!这几年来河清海晏,风调雨顺,战事也马上就要停止了。
“我听说的版本,明明是魏将军和先帝亲如兄弟,而那王氏女为了丞相府的利益挑拨离间,派杀手刺杀了魏将军。”
看着中年人一脸愤慨激昂的样子,霓姑娘无奈地摇摇头,适逢陈暮抬眼看来,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这是,有一位女眷犹豫着开口道,“可是,我听说的版本是魏将军根本没死……”
众人都望向她。
“听说魏将军有断袖人士,与先帝交好,听说先帝封了王皇后,伤心欲绝才假死避世的!”
“噗————!!”
陈暮的一口茶喷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趴在桌子上大笑,肩膀发抖,腰都直不起来。
众人都望向陈暮。
陈暮艰难地止住笑,低头捂着嘴道:“抱、抱歉……噗!哈哈哈哈哈哈嗝……”
那位姑娘气得脸都红了,“你、你、不准笑!”
陈暮抱着肚子憋笑憋得抖啊抖。
“先帝和魏将军关系真的很好的!听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太子年幼时多病,魏青云就教训那些欺负他的人,还帮他去灵山采药,亲近到睡一张床……”
姑娘低着头,声音越说越小。
陈暮听到这番话,脸上的笑渐渐褪了,他慢慢闭上眼,什么东西如幻影般在眼前飞过,如今早已是换了人间。
“是啊,”陈暮听见自己缓缓开口,“他们的关系的确是非常、非常好。”
- 04 -
舟车劳顿,到达目的地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当陈暮重新站在大明宫的门前时,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早已梳洗完毕,除去粗布棉衣,换上云纹雀羽窄袖,外披貂裘,朱缨宝饰,腰间的玄铁剑倒是最不起眼的了。
侍官恭恭敬敬地作揖唤了一句魏大人,陈暮微微点头,跟着他走入这金瓦红墙之中。
魏暮魏青云,消失九年的大梁第一将军,提剑重顾山河。
入宫的第一件事毫无疑问是面见圣上,陈暮走进宣政殿,大臣们侍立两侧,銮椅上是十岁的小皇帝,后有珠帘轻纱,其中端坐一华服女子,看不清容貌,但肯定是垂帘听政的王太后无疑了。
陈暮端正地行了叩首大礼,小皇帝奶声奶气地认真道:“魏将军快快平身。”
接下来就是程序性的封赐仪式,陈暮恢复了以前的官职爵位,赐宅封地。
早朝过后,陈暮被留下来,跟着小皇帝来到御书房,不久,侧门被推开。
“娘!”八九岁的团子扑倒来人的怀里,王太后摸摸男孩儿的头,淡淡地笑了笑。
陈暮和太后交换了一个眼神,陈暮笑:“霓姑娘。”
霓姑娘笑着摇头,“也就你还这么叫我,跟小时候一样。”
陈暮大笑,“我小时候不是叫你母夜叉吗哈哈哈。”
王霓无奈,咳了几声,“说正事。”
她抽出密函里的文书,递给陈暮,在对方查看的同时讲解道:“自你离开、烨风不久后病逝,加之朝中无人,我们孤儿寡母,南方诸国虎视眈眈,连攻我们四座边境城池,为了安定民心,我们一直在封锁消息。”
她的目光落到密函上:“这是我们的探子传回的情报,三个月后,南方四国就要发起联合进攻了。”
陈暮面色严肃,沉默不语。
“我们有多少人?”
“……八万,最多了。”
“那么他们至少有二十万人。”
气氛低沉下来,两倍多的兵力,是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陈暮和王霓都没有说话。
这时,陈暮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在扯自己的袖子,一低头,小皇帝幼鹿般的眼睛就撞进他的视野里。
“小云哥哥,你一定能赢的对不对?”
王霓无奈,“辈分错了,裕儿。”
名为秦裕的小男孩摇头道,“没叫错!爹爹就是这么叫魏将军的。”
陈暮大笑,摸摸裕儿的头,“你爹当真还这么叫我?”
小皇帝用力点点头,“嗯!爹爹还说,有一句诗特别配小云哥哥,叫做‘转身一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陈暮突然沉默了,许久,他抬起头望向王霓,眼帘又垂下,语气听不出悲喜。
“我虽然已经不叫你母夜叉了,但他还叫我小云哥哥。”
王霓眼中已是含泪。
- 05 -
大梁第一将,魏青云归来,举国欢腾。三月聚粮,备战出征。
临行前夜,皇帝大宴兵士,帐中酒肉笙歌,欢饮达旦。
陈暮独身在帷幄之中,挑灯写画,反复研究着地图。
“找你好久,原来一个人躲在这儿。”
陈暮抬眼,帘帐被挑开,一个灵巧的身影闪了进来。
陈暮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霓笑,“我怎么就不能到这儿来了?”
堂堂大梁太后,深夜独自出入将军营帐,万一被人看见这还得了!
王霓把手里的坛子往地图上一放,“别看了,来陪我喝。”
“我的酒量你确定?”
“谁说要喝酒了?”王霓把盖子打开,“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酸梅汁。”
两人对坐,以梅代酒,碰杯而饮。近十年未见的故人,恍若昨日刚见。
两人从儿时的趣事,讲到近日的情况,时间抚平一切,曾经三人那么激烈的爱与恨竟已可以被当做笑谈侃侃出口。
“我想秦烨了,他走得太早了。”王霓抿了一口酸梅汤,极其自然地问,“你还恨他吗?”
“他是走得太早了。”陈暮单手撑头,望着碗出神,“但如果不是他死了,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他回想起那个跟屁虫秦烨,小神童秦烨,药罐子秦烨,太子秦烨,情敌秦烨,皇帝秦烨,以及……杀母仇人秦烨。
坊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丞相府、将军府和皇帝之间,确实有人挑拨离间,只不过那人并非王霓。
魏暮早年丧父,由寡母陈氏拉扯长大,曾经的将军府并不安宁,树倒猢狲散,老将军死后一众旁系争权夺势,陈氏艰难地撑起这个家。
在小魏暮的眼中,母亲是一位坚强而温柔的女性。但也许是因为对失势的恐惧,陈母对权势的需求也几近到了病态的地步。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母亲居然是那个想挑拨离间、逆反篡位的人。或许他早就知道,因为母亲曾不止一次地摸着他的头说:“要是你能当皇帝就好了。”
谋反失败后,陈氏被关入大牢。当时秦烨已经登基,魏暮完全不知谋反之事,虽是要诛连九族的大罪,秦烨也没有怪罪他。但谋反主犯……必定不能饶恕。
适逢第三次南征出发前,晚秋大雨,魏暮匆匆赶回皇宫。大殿之前,长跪三个时辰。无伞。
秦烨走出宣政殿,缓缓抬手,驱了打伞的侍从。雨幕刷地从冕冠切下,玉珠上雨落如注,匍匐跪着的黑色战袍早已湿透,笔直站立的黄色龙袍初浸水渍。风疾,斜雨打上他们的脸庞,如泪汩汩流下。
“你且起来。”
“请陛下放我母亲一条生路。”
“起来。”
魏暮不语。
长叹一声。
秦烨明白,这人从未求过他什么事。小烨会答应小云的任何要求,但大梁的皇帝不允许。
“你起来吧。南征要出发了。”
说罢,秦烨转过身去,招了招手唤来打伞的侍卫,再把伞放在魏暮肩膀上。
而大梁的皇帝,就这么淋着雨,一步一步了走回皇宫。
金宫红墙中天地昏暗,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
那个雨天,魏暮会错了意,以为只要自己南征打了胜仗,皇上就会饶自己的母亲一命。可没想到,凯旋之时迎接他的会是母亲的白绫和王霓的红绫。
那时的他几近崩溃,将军府的势力被连根铲除,自己唯一的亲人被杀,自己最爱的女人被娶——而这一切都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做的。
他愤怒,愤怒秦烨为什么要杀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不遵守约定,为什么要娶王霓;他又没理由愤怒,因为自己的母亲犯下谋反大罪,因为秦烨并没有答应他什么,因为王霓本来就更喜欢秦烨。
于是他逃跑了。
- 06 -
帐中饮梅汁,不醉人,人自醉。
王霓问:你还恨他吗?
魏暮想开玩笑说恨,恨得一顿吃三碗饭还不够解恨的。
“他娶了我最爱的姑娘,杀了我最爱的亲人,可我还是没办法恨他……只恨命运弄人。”
他顿了顿,淡淡地笑了,“更何况他没做错任何事,只是我过不去罢了。”
月光银泄,烛火朦胧,他们就这么喝出了玉露琼浆的滋味。
魏暮突然半开玩笑地问,“我和秦烨,你喜欢谁?”
王霓思考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开口。
“你俩,我一个都不喜欢!”
魏暮愣了一下,看着霓姑娘气鼓鼓的样子,迷惑不解。
王霓道:“我觉得我更像你们的姐妹、朋友、需要拉拢的丞相小姐……我从未有过爱情的心动,在这深宫高墙之中,我只想握紧手中所有。”
王霓说这话时笑着,眼角已有了细纹,但更加美丽,她坦坦荡荡、不惧岁月。
她打开一只手,像捧着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你们都在这里。”
也许这就是世间的最高评价了。
- 07 -
大军浩浩荡荡出征了。
史书载,王皇后斋礼三月,日日祈福,念天佑大梁、南征大捷、将士平安。
但前线战事不容乐观,每每有前线急报传来,王霓都心惊胆战的。
小皇帝秦裕牵着母后的手,安慰道:“娘亲别担心,大将军他从来没打过败仗!”
王霓摸摸秦裕的头,“就是因为如此……因为他、青云他不会输啊。”
很久以前,她豆蔻年华、情窦初开,从一个假小子开始慢慢学着梳妆打扮。那日魏暮在练兵场武枪,霓姑娘穿鹅黄绿的齐胸襦裙偶然路过,突然来了兴致,抽了把剑就冲上去,朝魏暮背后刺去。
魏暮扫眉,疾风般转身,枪尖堪堪划过她的发带——
“母夜……霓姑娘?!!”
魏暮猛地收手,王霓眯眼一笑乘势追击,剑打枪柄,一个横扫就到了魏暮脖子前。
“我赢了。”
王霓笑眯眯地说,然后漂亮地收剑入鞘。
魏暮也不反对,乐得她赢。
王霓纳闷,“喂,你不是说你绝对不输的吗?”
魏暮得意地说:“那当然,我将来可是要做将军的,我魏暮,要么战胜,要么战死。”他大大的笑容有点傻兮兮,“不过输给女人不算。”
魏暮魏青云,大梁第一将军,战胜或死。
十年后再征,如此艰难的一仗,王霓怕他是回不来了。
战场上风云变幻不定,军令有所不受,所谓的战事上报裁决,也就是走个形式的消息汇报罢了。所以当王霓收到那封十万火急的军报,火急火燎地拆开——
“咔。”
王霓黑着脸,手上一个用力差点把军报撕了。
这种紧急的军报是能用来聊天瞎扯的吗?!
她做了个深呼吸平复一下心情,无奈地招了招手,唤过身边的侍女,附耳吩咐了些什么。
长平之原,荒野千里。大梁军队在此驻扎,战已打了几场,各有输赢,双方僵持不下。
魏暮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军营里和普通战士一起吃饭聊天,整日笑嘻嘻的,仿佛胸有成竹。大家都很敬佩、喜欢这位魏将军,军中自然也士气高涨。
但只有魏暮知道这一切有多么艰难。
某夜,一匹快马闯进军营,守夜的哨兵阻拦,“什么人?”
那人亮出手中的金令牌,“京城驿使,奉圣上命送此匣于魏将军。”
哨兵连忙站好,正准备行礼就听到驿使询问将军营帐在哪里。
哨兵遥遥指了一个方向,那个青帐与周围的并无不同,“喏,那边那个还在亮灯的就是。”
驿使将匣子奉上时,魏将军正在地图上勾画着什么。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他们的青云战神并不是真正的神,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每一场胜仗,真正的尽是步步惊心。
匣内的水声与帐中的烛火唱和着。
- 08 -
前线军报,十万火急。
这是王霓这十天收到的第二封“十万火急”了,她从床上起来,匆匆更衣,去取这封半夜送来的鸡毛信。
她打开信笺,眼光随意扫到第一行,突然整个人愣住。
她强忍着,手指微微发抖,继续往下看。一边的侍女注意到太后娘娘看了很久很久,面无表情地盯着,仿佛被魇住,于是不忍出声道:“娘娘?”
王霓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侍女,艰难地闭上眼,挣扎着要从座位上起来,却一下子失力滑下。
“娘娘!!!——”
第二日,圣上下令,守孝三月,举国白绫。
凯旋的铁蹄踏响,将士的尸骨回家了。
魏青云被国礼厚葬,小皇帝稚嫩的嗓音念着悼词,那是王太后昨日一笔一划写下的。
魏暮以自己为饵,诱敌深入,声东击西,牵扯住绝大部分兵力。副官则乘虚占领了对方的战时陪都,以全城百姓为要挟,扬言屠城,强制签订了三十年互不侵犯的和约。
三天三夜,魏暮用四万人拖住了十六万敌军。
四万人,生还者不过几千尔。
大梁将军,战死。
与满身疮痍的尸身一起归来的,还有那个千里送去的匣子。
匣子清水激荡,两只锦鲤在匣中游来游去。
这便是那条魏暮在山中陶缸里养的那条,要别人好生照顾的,陪他上战场的鱼儿。
王霓看着锦鲤摆动杂色花尾,问身边侍从这是什么鱼。
“回太后,这是‘霓尾’,名贵的锦鲤品种。相传是帮月老牵红线的鱼儿。”
王霓闭眼,苦涩地笑了笑。
十年了,还如此……心念我吗。
- 09 -
史书载,王氏女,小字霓,品性贤淑,八十六岁至太皇太后,举国无一不奉其为霓凰国母,载誉百年。
八十六岁的老妇人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六岁,魏将军府里的杏花谢了,两个男孩吵吵闹闹地跑过院墙,她在后面追,无忧无虑地笑着。
霓姑娘手里攥着一颗小小的青杏子,她抓得很紧,就算命运再怎么折磨她,她也不会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