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历史下游处回聆夫子闻《韶》之叹
——《燕云评论》牛子玄
一、长河之喻
“一颗因投掷而飞行的石子倘若有意识,它会认为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斯宾诺莎的这句名言意在说明人们对于某些必然性力量的无知,此话虽广为流传,但如若仔细推敲,则难掩其瑕。
首先,这颗石子是何时拥有意识的呢?是投掷之前还是之后?即便是在飞行中才有的意识,然而石子很快就会掉落,届时他还会认为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吗?出于对斯宾诺莎的敬意,我们姑且可以将自由的石子理解为被投掷后获得了意识的石子在飞行中的自我评价,如果说上述的牵强是可以被容许的,那么下一个缺点才真正促使我去重新比喻,即飞行并非石子的天性使然,这个比喻没能表现出意志与外界作用之间同步双向发生的契合关系,而恰恰正是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有一个更为俗套的比喻或许更加贴切,即:一滴顺流而下的河水倘若有了意识,它会认为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往低处流是水滴自身的重力使然,然而它又只能顺流而下,没有说“不”的权利,甚至没有说“不”的意识,这像极了在社会中行动的我们。我们自以为是自由的,但是我们的所想、所欲、所为无不打上了社会的烙印,在我们经历了无数次自私的选择之后,我们往往会惊奇地发现我们仍旧是社会想让我们成为的人。
当代统治关系得以实现的基础不是暴力,也不是道德,而是一种信念关系,这种关系将统治的合法性问题压抑到了无意识领域,这是一种刻意的忘却。在各种意识形态及消费文化的麻醉下,现代人所遭受的文化控制已深入骨髓,即便表面上被赋予了广阔的自由空间,却很难做出真正的自由之举,恰如长河之水,滔滔而下,看似自由自在,实则身不由己。
二、历史下游处的恐惧与疯狂
在历史的长河中,个体只是流淌于某一特定河段中的水滴。近代以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与之相关联的上层建筑以及生活方式伴随欧洲人的殖民步伐风行全球,各个地区的民族志逐渐融合为了一部世界史,全球化时代呈现于我们面前的是这样一番世界图景:历史长河经过无数次的交汇与融合业已来到了它的下游,徜徉于其中的水滴无不折服于它的开阔与浩大,但又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对入海的恐惧之中。
表明我们身处历史下游的还有以下事实:每一项科技突破都同时突破着伦理道德的根基;在资源储量迅速下降的同时,浪费现象普遍存在并受到变相的鼓励;人类释放了大量的太空探测器,却仍没能确认其他外星文明;越来越多的富豪开始寄希望于永生;精神疾病发病率的显著增长……
感知力衰退是现代人应对信息轰炸的一种有效的自我保护方式,科技的进步伴随着人种的衰退,祖辈那种平实、饱满的生命形态对于今人来说,已经回不去、求不得、撑不起。本雅明说:“自杀才是一个正常人面对现代工业流水线的应有反应”,同理,厌学才是当前教育制度下正常学生的应有态度,个体面临的是一种两难的选择,要么在鸡血与鸡汤的双重加持下全力狂奔,要么自甘颓废、陷入落伍的恐惧。
“科技”这个潘多拉的魔盒被人类开启并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开启它的是欧洲人,而不是智商更胜一筹的中国人,关于中国未能产生近现代科学的问题曾引发了大量的讨论,并从中敷衍出了著名的“李约瑟难题”,然而遗憾地是,这类讨论一开始就跑偏了,他们天然地将科技置于一个神圣高地,看不清科技的腐蚀性、毁灭性,看不到华夏自古以来“重道轻器”的文化传统,看不到古圣人对奇技淫巧刻意地压制……这就好比,一只凤鸟傲立于梧桐之上、非醴泉不饮,在其不远处有一腐肉存焉,凤鸟自然视而不顾,一只过路的乌鸦见肉大喜,小心翼翼地将腐肉叼走,生怕被凤鸟察觉,可待它饱餐后惊讶地发现人家凤鸟压根儿就没往自己这儿瞅,于是乎乌鸦便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这个凤鸟是只瞎鸟。其实科技就是这样一块腐肉。
三、闻《韶》之叹的真正意涵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众所周知,“仁”是孔子思想中的核心概念,“仁”得以发生的起点在于妙明真心的醒觉,从自身的醒觉开始,亲亲而仁人,仁人而爱物,一个人仁爱之心的广博程度与其对他人、万物的共情能力是同步的。与仁相对的概念是“麻木”,这一点我们可在诸多变态杀手的身上得到印证,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以孔子这样的圣人之资竟然也曾长时间的陷入了麻木的状态,以至于不知肉味,当然圣人毕竟是圣人,待其回过神来后,便感慨道:(我)并不希望音乐演绎到如此(美妙)的地步!
当欧洲人为发明了复调音乐而沾沾自喜时,当附庸高雅的国人陶醉于西方古典音乐时,他们大概不会想到两千多年前的华夏,有一群先哲从根本上就否定了对穷神极妙的音乐的追求,而是将音乐作为教化德性、陶冶情操的手段,《礼记·乐记》有云: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
按照《乐记》中的说法,当今绝大多数的音乐家都是知音而不知乐,因为“乐者,通伦理者也”。为了生计从事俗乐行当是无可厚非的,但如名嘴高晓松这般,在脱口秀节目中大谈汉人无音乐论,则未免贻笑大方。
相比于儒家,道家对于工具理性或科技的这种审慎的、充满戒备心与危机感态度,在某种意义上更为强烈。在《庄子·天地》篇中记载了一则寓言,某日子贡偶遇一浇菜园的老大爷,老大爷抱个罐子跑来跑去效率不高,子贡便向大爷推荐一种名为“桔槔”的灌溉工具,并简明扼要地介绍了桔槔的工作原理,怎成想热脸贴了冷屁股,在被大爷劈头盖脸地教育了一通后,子贡抱惭而退。大爷的原话是这么讲的: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机械泛滥于外,则机心充盈于内,机心就是投机取巧之心、钻营奔竞之心、汲汲戚戚之心,机心使我们自远于道、丧失了感受简单的快乐的能力,也令我们无法再像古人那样写诗。
四、多事之秋亦是修行之时
仰赖于华夏先贤们极具前瞻性的防微杜渐,在古代中国,能工巧匠被贬居末流,理工技术被定性为奇技淫巧,社会精英的注意力被有效地锁定在了科举仕途,如此一来人类步入工业文明的进程被成功地推迟了千年左右。然而即便在备受主流文化抑制的背景下,在欧洲工业革命前,中国的科技水平依旧是长期领跑世界的,如果说达芬奇是从未来穿越回文艺复兴的,那么发明地动仪、记里鼓车的汉朝人张衡又将何以自处?纵使怀疑诸葛亮发明木牛流马、鲁班造出能飞三昼夜的木鸢的真实性,大可当成科幻小说看,至少也说明了古人从未匮乏过想象力与好奇心。一个发明出火药用来放烟花,而非用以制造杀器的民族,是温良的、浪漫的、富有诗意的,落后于这样的民族是不会挨打的,而产生此种契合天道之文明的土地则是距离神灵最近的。
平心而论,作为一种智慧生物,我们这一纪元的人类文明进程速度算是较慢的,之所以没有外星人大规模来访事件发生,就在于实现星际航行的难度远高于对核能的开发,人类这种有着严重道德缺陷的生命体本不该掌握核能级别的力量,美苏历史上都曾几次险些擦枪走火酿成大祸,既然我们不能乞求造物主将原子核制造的更结实些,那么我们就不得不佩服主张重道轻器、打压科技的华夏先圣们的高瞻远瞩。
于今之世,机心之染浊已属普遍,更有甚者,希冀人机合一以求长生,无论是将大脑的记忆数据化,还是将身体的器官机器化,皆是“宝珠弹雀”式的不智之举,“以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为了强续一段不伦不类的风烛残年,反而错失了复归于造化的自然归宿,是为君子所不取也。如若未来的科技长生之术需要大量的财力作为支撑,则实乃平民百姓之福。
阳明晚年有诗云:“可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圣贤之学以宇宙天地为锚,人类纵使移居火星,亦无逃乎外,技术、方术有时空之限,社会的变革却无损于道术的效验。换个角度讲,下游亦有下游的优势,科技的发展为每个有心亲近圣学的普通人都提供了丰厚的信息资源,许多古人需要多方求借、传抄方可得见的经典,现在于网上即可免费浏览,难得的则是一份心境与信念。方今之时,若有人能化科技为悟道之方便,视诱惑为修行之考验,安其本性,尽其天年,则可与圣人同心、受君子之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