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白衣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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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金乌当空，桃花镇的东边来了一个年轻人，身上的衣服不知补了多少次，头上的长发不知有多久未曾修剪了。这倒没有什么稀奇的，顶多把他当个要饭的来看待。只是他与要饭的又有所不同，一张脸像是擦了粉，一双手似是镶了玉。怪事年年有，今年尤其多。这年轻人对旁人的侧目议论浑不在意，只是趿着鞋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浑不将周围人的闲言闲语放在心上。
临近小镇的时候，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竟说了声，还是个瘸子。声音颇大，传到了年轻人的耳中，他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猛地扭头，一双带有炯炯目光的眼盯在说话的人脸上，直吓得那人浑身一颤，似堕冰窟，身旁的人也是一凛。忽然一道强光在众人眼前闪过 ，说话那人竟扑地倒在了地上，只见喉咙处一道鲜红的血液激射而出，没过一会儿便停止了艰难的挣扎。路人纷纷躲避，有小孩的抱小孩，有双腿的逃性命，双腿不听使唤的站在原地瑟瑟发抖，胆大点的忙着去报官。
他们都没注意到，那个年轻人嘴角带着一丝残酷的微笑，依旧向着小镇走去，死人的事却似与他没甚大的关系，因为他还得办自己的事，一件他不得不办的事。
年轻人进了小镇，来到酒楼前。只见一块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海楼”三个金色大字，门前人来人往，客人络绎不绝。这座酒楼是小镇的标志之一，一来酒楼装潢是其他小店无可比拟的，二来却是因为一种酒――桃花醉，此酒闻来鼻有余香，入口齿留香，进入肠胃胃有香，可谓酒中极品，名满天下，是来此镇必饮之佳酿。
年轻人一跨入门槛就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喧闹的谈话声立刻止了，空气好似凝固了，都拧身注视着年轻人，像在看一个怪物。不过，酒楼的掌柜的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看这情况，立马迎了上来，说道，客官这边请。年轻人冲着掌柜微微一笑，跟随掌柜的指引来到了一个靠里的所在，要了一壶茶，又点了几道菜，没要酒。酒楼里的气氛才恢复了正常，该划拳的划拳，该谈事的谈事，其乐融融。
有一个长髯大汉想是饮酣了，脸色红润，站在长凳上大声地吹着牛皮，声音一阵高过一阵。长髯大汉说，自己住在小镇的西边，他们那里种着一百多里的桃花，桃花盛开的时候，那是一个美啊，没法形容，就跟仙境似的，据说桃林里边住着个神仙，很少有人见过神仙长的啥模样，不过他见过，有一次他在桃林里迷了路，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出口，就在他饿的两眼冒金星的时候，神仙下凡来了，那个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用一块白布蒙着脸，虽然没有见过神仙，可他当时就觉得那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仙气，还没等他开口，神仙右手一伸，搂住他的腰轻飘飘地把他送回了村口，在村口愣了半天才想起回家。
知道百里桃林的，听到有人拿这个吹嘘，微微一笑，也不理睬。待听到神仙一说时，马上竖起了耳朵听了起来。酒楼里跟之前年轻人来的时候一样安静，长髯汉接着又吹自己如何如何博闻。
年轻人边听边皱眉，心中似是有千般事。忽见那长髯汉一言不发地倒在了地上，手里捧的桃花醉的坛子砰地一声碎了一地，本来就酒香四溢的酒楼，现在香气更是浓的化不开了。难道桃花醉真的能醉死人？
霎时间酒楼里就乱作了一团，没有人看见一个衣衫褴褛，肌肤如雪的年轻人嘴角带着一丝残酷的笑，一瘸一拐地出了门，大踏步向西而去。
这时的太阳已到西山，残阳如血，红的惊艳。
桃花镇上，人烟渐渐稀少，远处隐隐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这里本来就是一个特别适合隐居的地方，夕阳，古道，远离大城市，民风淳朴。但是多年前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至今听来都令人唏嘘不已。
十年前。
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手握一柄墨绿色的长剑，骑着一匹流着红色汗水的骏马，来到了“四海楼”前。“四海楼”的掌柜还是如今的这个掌柜，桌椅摆设一如现在，只是掌柜的脸上已经有了掩饰不去的沧桑。少年人声音洪亮，要了十坛桃花醉，又让掌柜在“梅香楼”叫了几个歌姬。这种场面在这里也不算少有，因为很多人富商权贵都会偶尔来这里游玩一趟。
曲罢舞罢，歌姬散去，楼里的客人该回家的回家去，只剩少年人一个人自斟自饮。谁都没有看见他明亮的眸子里噙着的泪花，谁都没有办法尝一尝他心中的痛。那酒饮下去，大约都化成了无法言说的相思泪吧，桃花醉，醉的大约不是身体，而是人心吧。
那一夜他没有离开酒店，那一夜他躺在凳子上睡着了，睡的很香，香的连掌柜也不舍得去打扰他。掌柜的似乎看的出来这个少年人心中有深深的痛，所以他给这个少年盖了一层棉被。春寒料峭，他可能也怕寒凉会惊醒少年嘴角那个难觅的好梦吧。
第二天一早，酒楼里不见了少年，他去哪里了？他站在了桃林畔。桃树长出了嫩绿的芽儿，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绿色，密密的，刺的人眼睛痛。他需要在这里等一段时间，等一个人，等一个满手染着他亲人鲜血的人。晚上图一醉，白天就守在桃林边，鲜衣换成了酒钱，怒马换成了饭钱。
终于等到了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那是一个早晨，他晃晃悠悠地来到桃林，桃花盛开，粉色的花瓣铺满了一地。他看到了一个玉立的少年人，年龄跟他相仿，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静静地看着他。霎时间，他的满眼都是怒火，略带醉意的脑袋立马清醒了。
玉立的少年缓缓开口：“小叶，伯父伯母不是我杀的。”玉立少年说这些话的时候眉头微蹙。他的一句话把小叶的记忆扯回了一个月前的那天。
一个月前。
他看见小秋，也就是他眼前的这个少年，手里握着他父亲的佩剑，剑上染满了血，亲人的血，跪在他家的大门前。从那一刻起，那便知道儿时的友谊结束了，彻彻底底地结束了。他将家人的尸体一个一个收拾起来，埋在他家后花园的桃树下。直到黄昏，小秋依旧跪着，默默无语。现在应该说些什么话呢？什么话不都是显得很苍白吗？
那天夜晚，小叶学会了饮酒，而且酒量很大。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对他管教很严，从他学会走路时就开始教他练武，并且严禁他饮酒。父亲说武能健壮人的人体，酒却是伤人的身体。只是那天他不得不违背父亲的教诲，心太痛了，他没有办法承受，只能用酒麻痹自己的脑袋，让自己忘记那些血腥的画面，还有那些温馨得让人心碎的画面。如果有可能的话，抹掉过去的记忆该多好啊。只是他读过一句诗，酒入愁肠愁更愁。每当酒醒后，可怕的记忆又如潮如海地涌入他的脑海，心中的痛就成千上万倍地增加。
第一次大醉，第一次在清冷的酒店中一个人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小秋。他愤怒，却没有动手。还有友谊让他没有拔出那柄等待嗜血的剑。只能割袍斩断二人的友谊，于是他们约定一个月后在那片他们一直向往却从未去过的十里桃林里决斗。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可是我更知道，他们是你的父母杀害的。”小叶的声音颤抖着。
他知道小秋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小秋和小叶的家族是当时声名显赫的贵族，只是两个家族一直因为对朝政的不同看法而矛盾不断，他们支持着不同的皇子，暗地里勾心斗角，表面上保持着应有的礼节。终于，老皇帝驾崩了，小叶家族所支持的皇子被立为了新帝，小秋家族支持的皇子暗地里聚集了一帮杀手，展开了对新帝的行动，小叶全家就是目标之一。小叶知道这些，只是他意外地躲过了那场冰冷的大屠杀，只是他无法原谅小秋的父亲做的事情，只是他需要做些什么让父母在黄泉能够安心。
“那......” 小叶没有允许他说下去，劈头一剑，直逼小秋，剑光一如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二人的剑术不相上下，小秋一直未曾使出全力，一直在努力地防守，小叶招招毒辣，只是总是差那么一点，原因无他，都是酒的作用。狂饮了一个月，他的身手已大不如从前了，剑总是在关键时刻停顿上一秒，一秒足够小秋避开猛烈的攻势了。决斗从清晨持续到中午，有很多村民和小镇居民都远远地凝神静观。
剑招陡发，桃花四起飞舞，很美，却不知这美丽的场面下蕴藏的无限危机。又是黄昏，又是一道残阳，又是该回家做饭的时候，只是没有人动，他们呆了，因为他们看见一个少年的腿上插了一把剑。小叶单腿跪在地上，血液从右腿上流了下来，染红了粉色的落英，他抬头狞笑着，像极了野兽，伸出右手猛地一下拔出滴着血的剑，转身狂奔，穿过拥挤的人群，穿过客来客往的“四海楼”，一路上他用鲜血铺了一条红色的毯子。
桃林空旷，只剩一句话在空中久久地回荡，十年，桃林决一死战。
为了这一战，他准备了十年，他戒了酒，他寻访名师，他苦练绝学，忍常人所不能忍，只是他的右腿却无法治好了，永远地残了，这是他心中的一道伤疤，一道再也无法愈合的疤。
听到长髯大汉说什么神仙，他就猜到了是小秋。很小的时候，他就觉得小秋特别帅，不是一般的帅，是那种带着的仙气的帅，帅的让人窒息，让人不敢直视。同龄人中，只有小叶能和他一教高下，只是还是输了一筹。现在，他们的差别更大了，小叶不再锦衣貂裘，而是完全的一副乞丐装扮，只有从他的脸上和手上还能看出他过去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的影子。
劈头一剑，剑势凌厉。多么熟悉的场景!小秋的眉头锁的更深了。他没有以剑遮挡，只是脚尖点地，身子一划离开了一丈远。小叶还是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仿佛右腿并没有残疾，紧跟着又是一剑。小秋始终没有使出剑，只见他抬手间，不知从何处飘出一根白绫，白绫舞动，仿佛造出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将小叶的剑拦在了三尺之外。
村民，镇民越聚越多，又是那些人，除了一些过失的老人，又多了一些过客。那些看过十年前那场决斗的人，心里都不禁为那个受过伤的少年担心。他们也在暗暗地想着，到底有多大的仇需要用十年的时间来解决。十年间有人生，有人死，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为什么要一直被仇恨牵挂着？这其中的心酸只有少年自己知道，别人无法理解。
又是黄昏，炊烟开始袅袅，鸟儿开始归林，云儿又该飘向何处。决斗又一次落幕，小叶稳立缤纷的落英中，小秋躺在了地上，胸口流血如注。小叶的嘴角带着一丝残酷的微笑，小秋平静安详，嘴角带着一丝欣慰的笑。
桃林畔，明月高悬，虫鸣奏乐，一旁的村庄亮着几星灯火。
“哥哥，你给我讲讲神仙的故事吧。”少年稚嫩的脸上满是好奇。
“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凡人倒是不缺。” 哥哥笑道。
“呜呜......哥哥，我不嘛，我要你给我讲故事。呜呜......”
“别哭，别哭嘛，那我给你讲一个传说。”
“那天天气晴朗，金乌当空......小镇来了一个乞丐，他穿着残破的衣服，皮肤却白的不像话......有人骂他残废，话刚说完，就倒地不起了，据说，一剑封喉......四海楼是很有名的，据说，有个人在楼里正说十里桃林的神仙，突然倒地不起了，据说，是一针毙命......就在这片桃林，有个年轻乞丐在桃林一剑将一个帅得特别像神仙的人杀了，据说他们是有什么仇恨......”
少年听着听着就伏在哥哥的腿上睡着了，睡得很安稳。哥哥轻抚着弟弟的背，拾起一瓣掉在弟弟头上的桃花，轻哼着一首歌谣：“小小少年郎，白衣胜如雪；小小少年郎，怒马向天嘶；小小少年郎，撇下红尘去；小小少年郎，不知归去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