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大路,平静的躺在那里,经历着岁月更迭,承受着人来人往,看尽人世百态,尝遍没落繁华,依然躺在那里,不言不语。
我出生的村子里有很多的路,四通八达,连通着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一条大路东西贯穿,将一个小村子一分为二,路南边成了南地,路北边成了家后。大路中间靠北边是两根水泥电线杆架起的变压器,变压器的下面有一栋房子。15年前,变压器下的房子是村里出钱用青砖和土建成房子,供给村子里的孤老王振坤居住,屋子前面是一片空地,空地对面,靠大路的南边紧挨着兴旺家也有一片空地,空地上还生长着几棵白杨树。那就是村子里的中心了。
我不知道大路是哪年修好的,它是我自记事起就一直存在的了。15年前大路是黄石头黄沙土铺成的黄色的一条路,那时村子里的人都不很忙,大路上常常有三人两人走着遛着,变压器下也常常聚集着一群人,或者说是两群人:路北边会有老人聚着下着马,成方、成州的声音此起彼伏,路南边会有其他的人在一起闲唠嗑或者打牌,嬉笑打骂声不绝于耳。
一条路若有若无的将村子分为两部分,也成了儿时玩耍分派的界限。无论一群伙伴们玩的是什么游戏,自然而然的会根据大路为界线分为南地派和家后派。模仿八路军打仗时,大路是交战的阵线,任凭嘴里叫着喊着冲啊上啊,却谁也不会越过大路跑到对方阵地;玩玻璃珠,打纸宝时也会分成两派对阵,还会分地点,今天在南地玩,那明天就要在家后玩。
大路不仅只是村子里的一条交通干路,也是一道天然的风景。十五年前村里人建房都会和大路保持一段距离,那是留着空间给大路两旁的白杨树生长的。大路两边的白杨树一颗接连着一颗,从村西头到村东头,每一颗都有合抱粗。夏日里,白杨树干挺拔,枝繁叶茂,两边枝叶相连,交相呼应,宛然拼装成了一道天然的纯绿的穹顶稳稳的架立在大路上方,纵然烈日当空,走在大路上也不会燥热的感觉。这是村子里独一无二的风景,也是历经多年的瑰宝。
村子的后面也有一条路,这条路自村子向西跨过两座桥通入035县道,向东跨过一座桥通入203省道,村子里的人叫它民兵路。十五年前的民兵路是一条土路,晴天时路面规整平坦,而雨天则泥泞不堪。它在儿时的记忆里除了农忙要经过它下地干活,就是它两旁和大路一样的白杨树了。
时代的车轮飞速旋转,改革开放的进程也影响着农村的发展。十年前村子里有人开起了加工木材的板子厂,农用五征三轮车一车接着一车载着满车厢的数不见年轮的树干运往板子厂,黄石头铺成的大路开始难以承受大压力大过载量的冲击,原本平整的路面出现了好多处坑洼。办厂的人联合村里共同出钱买了几车煤矸石填补坑洼,修齐路面。煤黑色的矸石这一块那一片的填充在土黄色的大路上,看起来有点别扭但也独有一番味道。雨水冲刷着路面,灰黑的水,混黄的水,掺杂着流往路两旁的白杨树,丝毫不影响它继续枝繁叶茂。枝叶拼成的穹顶依然罩立在大路上,透着发黑的绿。
十年前,村子里四通八达的路边上依然树木繁盛,唯独民兵路例外。大致是因为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县里决定把民兵路翻修成水泥路,而路两旁的树由于影响路面宽度以及为了施工方便会由县里统一砍掉,所以村子里的乡亲早在指令到达之前就自行将树木砍掉卖给了板子厂。彼时的民兵路,光秃秃一条线,少了绿色,这条路好似少了大半条命,除了随风而起的尘沙,别无所有。
十年前的变压器下,青砖房也变成了红砖水泥房,房前依旧有人在下马,变压器对面却少有人再闲唠打牌,大路上也见不到闲来无事溜溜逛逛的人了。自从板子厂运营之后,乡里乡亲也都忙了起来,忙着将源源不断送过来的树干的树皮砸掉,砸下来的树皮晒干了可是柴火中的良品。也有些人忙着跟随着买树的人做点小工,挣点油米钱。在我们这群孩子心中,关于大路的游戏也显得越来越幼稚,我们不再打仗,不再打玻璃珠,开始玩起了更高级的游戏——打游戏机。大路还是静静的躺在村子里,伴着它的还有整齐挺拔的白杨树和往南往北的乡间小路。
中国人最擅长的就是模仿,村子里有一家人开办了板子厂,赚到了钱,紧接着就有第二家第三家。
七年前村子里已经有三家板子厂了,随之而来的是彻底黑化的大路。来来往往的运树的车,一遍遍蹂躏着黄土石的大路,坑洼一处接一处,村里联合三家板子厂共同出钱,从村头到村尾将大路修成了煤矸石路,这不仅方便了运输,也方便了乡亲的出行。于是,几乎一天的时间,大路就由黄变黑,速度太快,快到大路两旁的白杨树还没来得及和老朋友告别就再也见不上一面。人终究是人,只要方便了生活,方便了自己,谁又会在意一条路的新旧更迭呢?黑色的大路就这样出现在村子里,它最先吸引的反而是我们这群孩子。我们在黑色的路面上左挑右捡,掂量重量,把掺在矸石里的煤块挑出来,把藏在矸石里的化石捡出来。这是由黑色替代了黄色的大路带给我们的第一个乐趣。
七年前住在变压器下的王老已经力不从心,但他的门前依然会聚集着老人下马,成方、成州已经默然,只留下无言的棋盘和微弱的谈话声,时光的流逝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最明显。新修的黑色大路远没有黄色大路幸福。两旁的白杨树已经不再整齐。村子里新建的房子一幢接着一幢,合抱粗的白杨被北砍一颗,南伐一颗。任凭残存的白杨枝叶茂盛也是孤掌难鸣,难以拼装成穹顶。没了穹顶的大路,只能暴露在烈日的烘烤,风雨的吹打中。路上也少了来回溜达的闲人,换而来之的是各种的车,一辆一辆,不带有一丝情感的路过。从此,路就只是路了。
七年前的民兵路修成了水泥路,路边重新种上了小白杨,依旧光秃秃,却多了些许生命的迹象,它承载着的是村子发展的希望。
十二五的规划,祖国的发展,也无声无息的影响着农村的经济水平。几年的时间里,村子里的房子越建越漂亮,大路也修的越来越整齐。
三年前,村子里的大大小小的路都被一口气全修成了水泥路。大路还是大路,只是记不得两旁的白杨树什么时候被砍的一颗不剩了,就连树根都不复存在,好似那一片绿着生,绿着死的穹顶从没存在过一般。路上往来的变成了私家车,拖拉机、五征三轮已经很少出现了,本是种地的农村人,把土地都推给了承包商,农用机械已经用不到了,全家也都出去打工了,房子是越建越漂亮,村子里的生气却越来越少了。变压器还在,红砖房也还在,那群曾经下棋的老人这几年好像跟随着白杨一起消失了,他们由一群变成三两,再变成空无一人。从此再也见不到会有人聚在一起下着古老的棋,谈笑风生。也许,日后便不会再有人记得这群儿时就出现在记忆的老人,也不会有人记得下马的规矩,就像会忘记路边的白杨一样。但大路会记得他们,会记得曾经陪伴多年的白杨,它还会记得所有这些年出现的,陪伴过它的一切。
三年前,民兵路又被翻修,重新拓宽了路面,路边的小白杨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又被拔起,然后又重新栽上新的小白杨,依然光秃秃的民兵路,依然默默无言的承载着希望。
这两年我已经很少回家,儿时打仗、玩玻璃球的那群伙伴也很少会再见到面,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今年回家聚在一起也没有了那时的乐趣,空气中弥漫着的是生活的味道。大路没有太大的变化,民兵路也没有太大变化,唯一变的是民兵路东头连接着省道203的亚丰桥被重修了。
前几天和我妈通电话,闲聊到亚丰桥,妈说桥修好了,比以前宽了两倍,这下大车也能开进村子里了。我赶忙问她,那新建的桥还叫亚丰桥吗?妈说:“谁知道县里会给它起什么名字,但它在我们嘴里一直都会是亚丰桥。”
是啊,亚丰桥一直都会是亚丰桥,修宽了也还是亚丰桥,就像大路修成了水泥路也依然是大路。
风雨几十载,大路依然平静的躺在那里,经历着岁月更迭,承受着人来人往,看尽人世百态,尝遍没落繁华,依然躺在那里,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