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九十九)灯火情
灯 火 情
顾 冰
扔下书本二十年,我又捧起了书本,踏进了考场。
我从部队转业后,南京师范大学招考成人班,领导推荐我参加报考。虽然,上大学是我从小的志向,只是因时局变幻而梦断,现在,世事更替,我重又站在了大学的门槛之外,是何等的幸运。但我仅上到初中,又荒废了这么多年,底子实在太差。考试一共有六门学科,政治、语文我有把握,历史、地理问题也不大,数学勉强凑合,最挠头的是英语,出了校门,从未碰过,忘得一干而净,如何能过得了关!
领导为了我迎考,准许我在考前一个月脱产复习。因为白天要去我的母校三河口中学,请老师辅导,学校离常州相距二十多公里,来回交通不便,又浪费时间,晚上便就近住在学校邻近焦溪的姐姐家。
焦溪是江南古镇,一条小河弯弯曲曲穿镇而过,鳞次栉比的房屋,依河而建,窄窄的空间,隔不断两岸的交往,别说那一座座古老的石拱桥,方便两岸人们的走动,若是有事,不用过河,一叫,对面就能听见,更有脑子活络的人,如果要传递东西,为了偷懒,少走几步路,将东西置于木盆里,轻轻一推,木盆便会飘向对岸。更有那些主妇们,在河两边的码头上一边洗衣洗菜,一边还亲热地拉着家常。
我住的房间,紧靠河边。吃过晚饭,我推开窗户,在灯下翻开书本,开始复习。初夏的夜风,轻轻的,凉凉的,顺着河面送入轩窗,仿佛是一只调皮的小手,掀动着桌上的纸页。河里的青蛙,起劲地唱着愉快的歌,夜空中点点流萤,调皮地在窗前飞舞,偶尔在我书上打旋,我一挥手,它又机敏地避开,像是在和我捉迷藏。
夜色美妙极了。然而,我却无心欣赏,心中感到一阵阵躁热。我十分清楚,要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复习一遍全部初中内容,学完一窍不通的高中课程,还要弄通完全陌生的英语,真是太难了。尤其是英语,我是一点信心也没有。要是考砸了,丢面子倒是小事,错过了这次机会,今后,也许再也没有了,这辈子的大学梦,不就永远破灭了!但又一想,既然鸭子赶上了架,也只能硬着头皮,就像网兜里的青蛙,瞎碰瞎撞,试试运气了。
我拿起英语,磕磕巴巴地读着。突然,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叔叔,你读得不标准,我循声望去,声音是从河对面的窗户里传出来的。那窗户里,亮着一盏灯,极弱,最多也就有15瓦。姑娘站在窗前,看得出,身子瘦瘦的,脸庞尖尖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说,小妹妹,我这是老来学皮匠,你真厉害,你做我的老师吧!不行不行!姑娘一迭连声地说,我学生还没当好呢,怎好做先生,我充其量也只是常州英文话。
第二天,我跟姐姐说起这事,姐姐说,对面的姑娘叫小萤,我问是晶莹的莹吗?姐姐说,不是,是萤火虫的萤。小萤是城镇户口,几年前下乡插队,这些年,人家陆续回城了,上学了,但她因为家里成份高,虽然她劳动积极,学习也好,可总也轮不上。
小萤在学校时,是学习尖子,她的理想是长大了,像她爸爸一样,做个老师,教书育人,但那年,她臭老九的爸爸自尽了,上大学的梦想也无情地粉碎了。在农村,尽管条件艰苦,但是,她一刻也没有放弃追求,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如豆的油灯下,与书为伴,如饥似渴地从书本中,汲取文化知识,甚至在田间地头的休息时间,她也会捧起书本。
恢复高考后,领导选她去参加考试。她一下子觉得梦想就要实现,这些年的苦总算没有白吃。然而,还没等她高兴起来,恶运又一次降临到了她的头上。招生部门以她的家庭问题为由,取消了她的考试资格。胳膊拧不过大腿,村里在多次申诉无效的情况下,只得另换他人。另换的是她同一个点上的女同学媛媛。此人家庭出身好,对轰轰烈烈的运动很积极,对小萤这样喜欢啃书本的,自然是看不顺眼,热嘲热讽不说,更是指责她是白专分子,听说,小萤考试黄了的事,就是她暗中打的小报告。可是,她文化基础实在蹩脚,这几年,又比不得交白卷时候,你考不好,照样要被大学拒之门外,因而,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候,谁也不曾想,小萤却给媛媛打气,并竭尽全力帮助她复习功课,进了大学门。有人说,小萤你真傻,她笑笑,觉得很满足。
就这样,最后,那个点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又得了一种什么毛病,才回到了家里。
这年,气候逐渐变暖,环境进一步改善,长期束缚人们的紧箍咒去除了,她也顺利报考了南师大成人班,正在家里紧张复习备考。
我没想到,小萤年纪不大,却经历了这么多坎坷和磨难,但这丝毫没有磨灭她的希望,仍矢志不渝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跋涉。而我,与她相比,幸运多了,可是,面对英语这个拦路虎,我却畏葸不前,真是令人汗颜。我想,在人生道路上,当遇到困难,产生困惑时,往往渴望一盏指路的灯,而小萤就是我在人生十字路口遇见的灯,它使我的心顷刻间敞亮了。我决心,下功夫把英语这个堡垒攻下来。
这天,我和往常一样,晚饭后,坐在窗前,面对月光下泛着银波的小河,朗读英语。
He was a soldier of mαnine cor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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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你有几处读错了。我听见小萤的声音,便立刻停下来。
小萤依旧站在窗户跟前,头顶悬挂着的灯光,似乎愈发暗淡。她说,你读的第一句,汉语是,他是海军部队的一名士兵,但你把部队Corps读成了Cores,而Cores,是核心的意思。第二句,汉语是,我们不应向任何人示弱,bow这个单词,也可当敬礼或鞠躬用,可你把boW读成了bough,而bough是树技。这几个单词,容易搞混,要注意区分。
噢!是这样,我连连表示感谢,原来,小萤不但热心,而且细心。
接着,她又念了几组容易混淆的单词,如,Knight(骑士)和night(夜晚),fαir(公正)和fare(车费),chord(和弦)和cord(绳子),等等。
说完,她问我,叔叔,你是叫牛牛吧,那年春节,你从部队回来探家,我在你姐姐家见过你,你怎么学起英语了?我告诉她,我已转业地方工作,这会儿,是准备考南师大。她听了,高兴地说,大好了,我也报考这个学校,我们要考上了,可就是同学了。她还说,我知道你会写小说,今后,也给我写一篇,但不要小说,要真实的。我说,就凭我现在的状况,够呛!她打断我的话,说,你行的,一定行的!
但说心里话,我真是豆腐钉鞋掌一一不行。几天后,母校英语老师给我出了一张卷子,测试我的掌握程度,结果,得分还不及我的年龄,我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彻底丧失了信心。
回到姐姐家里,我躺在床上,心想,总说有志者,事竟成,但这世间,有的事,经过努力,是能够成功的,但有的事,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比如,让你去天上,把月亮摘回来,这不是异想天开!现在,我就属于后者。这么一想,我反倒感到一阵轻松,电灯也懒得开,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听起了锡剧,听着听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见有人喊我 ,仔细一听,是小萤。她说,叔叔,今天,你屋里怎么不亮灯?我不愿道出心中的怯弱和自弃,随口说,今天我累了。你们当过兵的人,不是有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作风吗?小萤又说,叔叔,我们来个比赛,看看谁的灯亮得晚,好不好?经她这一说,我的某根神经蓦地被刺痛了,小萤一个在生活道路上屡屡受挫的女孩,能不畏艰险,顽强抗争,我是从部队大溶炉里走出来的,难道在这点困难面前,就低头了吗?于是,我立刻打开电灯,坐到窗前,重又翻开了书。
以后,每晚,每当我实在睏极了,想好好睡上一觉的时候,但一看对面,小萤屋里窗帘后面的灯还亮着,那灯光,好像是她旺盛的生命火焰,在不停地跳动,它让我感奋,让我振作,很快,重又打起精神,继续攻读,反正,我不能输给这个小毛丫头。
一日,小萤的母亲突然找到我,交给我一本英汉词典,说是小萤送给我的。我太需要英汉词典了,又一想,给了我,她用什么呢?她母亲说,小萤英语的基础比我好,她基本用不着,所以,我就收下了。她母亲还说,小萤让她转告,还有几天就要考试了,为了集中精力作最后的冲刺,以后不要互相打扰,但亮灯还是要继续比赛下去,看谁坚持到最后,决不能偷懒。
以后几天,我几次想跟她说话,甚至在考试前一天,欲上门约她同行,但一看到那彻夜通明的灯光,为不惊扰她,还是忍住了。
紧张的一个月的复习生活结束了。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随即赶去焦溪,急切地想告诉小萤,感谢她的帮助,同时,想知道她有没有考上。敲开她家的门,眼前的情景,让我蓦然惊愕。墙上,挂着小萤的黑白相片,桌上,香炉里飘着一缕缕青烟。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可怕的念头,占据了我的心,但我立刻否定了自己,这怎么可能呢?
等我从愣怔中醒过神来,小萤母亲咽泣着告诉我,小萤让她母亲把英汉词典送给我的第二天,就去了医院,最终,也没能挽回她的生命,弥留之际,她还一再交代,她房间里的电灯,别忘了开着。
我与她母亲告别出来,她母亲给我一张纸,是小萤的一篇英文习作,她看不懂,问我写的是什么。
大部分内容我也不懂,只知道大概。
从前,有一个人叫六和。有一年,台风即将来袭,黑雾弥漫,渔船紧忙返航,六和手举着萤火虫瓶,站在钱塘江边为渔船导航,渔船安全回港了,但一个巨浪打来,将六和卷入浪中,再也没能回来。后人就在月轮山上,建了一座塔,取名六和塔,纪念这位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人。我要成为像六和这样的人。
倏然,我忘情地呼喊着小萤的名字,心中如浪奔涌,无限感伤,但就是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