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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巴蒂一样的庆祝方式

2018-03-09  本文已影响92人  桑迪亚哥

风吹着我的头发往后扯,周围的景物在我眼中一闪而过,像播幻灯片似的。其实也没什么景物,一根电线杆,一个信号铁塔,一滩烂泥,就是这些东西。

现在我坐在火车上,伸长我的傻蛋脖子,把头从车窗探出去,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东西。我的鼻子已经不流血了,但左边的眼眶还是有点疼。我打算把我的故事写下来,就是我过去两天的经历。没准儿吧,我猜,你还有点兴趣看下去。因为这两天我真是倒霉透了。我打算把这些倒霉事统统记下来。我记得有谁说过,人类很大一部分的快乐都是来自于看到别人比自己更倒霉。我想了好一会儿,就是没想起来,这话是哪个聪明的傻蛋说的。

好吧,打住我的这些废话,让我做一点像模像样的自我介绍。今年我十六岁,一个礼拜前,我们高二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想谈论考试,同样,我也不想用一嘟噜废话来向你介绍我的个子,我的发型,我是个胖子还是个瘦子,我有没有戴眼镜,还有我左手中指第一个关节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两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火车上度过的。我的故事要从昨天中午开始,那时候我就在火车站傻站着,等去往连城的火车。我穿着一件阿根廷的队服,一条牛仔裤,背着一个破了洞的书包。书包上那个指头粗细的小洞是上晚自习时被蜡烛烧的。那个时候天气好的不得了,车站上空空荡荡,有一只灰不溜丢的瘦猫蹲在花坛里打哈欠,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在“坚守岗位”的牌子下撒尿,几个拎着大皮箱的人站在树荫下聊天。那些拿皮箱的人们身上散发出来浓浓的羊毛味道,整个火车站都闻得到。

我清楚的记得那趟火车晚点了,晚了有一个半钟头,大喇叭里说前面一个路段被水冲垮了,正在抢修。这两天一直在下雨,上午刚放晴,但一块大黑云彩从南边又追过来。我不着急,火车总是会来的。只是树荫下那些人们一边抽烟,一边咳嗽、吐痰的声音让我很不舒服——我要说明,我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但要是有人在我身边吐痰,恰巧我又看到了那口痰飞出去的轨迹和最后的落点,我就会很不舒服,就好像那口痰吐在了我裤子上。

过了一会儿,火车来了,像头耕地的老牛一样慢吞吞地停下来。我跟着人们爬上车,发现车厢里还有不少空位。我就找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旁边没有人,对面有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她看样子有三十多岁,短头发,穿着那种体育老师们都喜欢穿的户外越野的褂子。她正在吃一包饼干,看她的样子,这包饼干一定是好吃的不得了。桌子上放着一个保温水杯,还有一塑料袋的橘子皮。

我就在她对面坐下来,把书包放在一旁。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然后把饼干袋放在桌子上,想拧开水杯喝水。她一定是把水杯盖子拧得太紧了,我看到她尝试了好几次,她的眉毛都快要跑到鼻子上面了,都没能拧开水杯。最后她抬起头,用求助的眼光看着我。

老实说,对拧水杯这件事我没什么把握。我力气很小,在家的时候,我母亲的力气都比我大。比方说家里买了一个雪梨罐头,我用尽力气都没能拧开,结果我母亲刚拿过去就把它打开了。但这次我的运气还不赖,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不希望在女人面前出丑吧。我把水杯放在座椅上,用两腿夹住,使劲一拧,就把盖子拧开了,里面的水差点洒出来。

我把水杯和盖子都放在桌子上,装作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谢谢你。” 对面的女人说。

她拿起来喝了一口,把水杯放下来,把喝到嘴里的茶叶吐在放橘子皮的袋子里。她的皮肤不怎么好,脸上还长了一些雀斑,但老实说她的身材还不错。她没有拉上外衣的拉链,里面穿着一件低胸的T恤。我向她耸耸肩,表示这没什么。

“你是放暑假了吗?” 她问。我猜是我给她的印象还不错,她一副很高兴我正好坐在她对面的样子。

“是的,” 我说,“是放暑假了。”

“你是去连城吗?”

“对,我是去连城。” 我挪挪屁股,坐直了一点,把背靠在火车的座位上,翘起了二郎腿。我得说,我真的很擅长翘二郎腿,在班里上课的时候,我经常是这个姿势。

“你是回家还是去旅游?” 她接着问。看得出来她是那种很健谈的人,并且,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有点收音机里那种访谈节目主持人的意思。我是说,你迟早得接受这个事情,就是女人的长相和她的声音之间是没有关系的。

“都不是。” 我说。我显得一本正经,其实这个问题让我有了一种可以借题发挥一番的感觉。我得承认,我喜欢在女人面前吹牛,我喜欢和她们讲一些存在于我想象里的东西。“我是去找女朋友。” 我接着说。

看得出来她愣了一下,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猜,也许她还没结婚呢。不过很快她就换了一副神态。她笑着说:“那你很厉害,都有女朋友了。是你同学吗?”

“是我同学,” 我说,我又往高坐了一点,为了更好地翘我的二郎腿。哈,我都恨不得抽根烟了,要是我有的话。“她个子不是很高,我是说她不是那种在学校里走到哪都引人注意的女生,但她确实很漂亮。她和你一样都是短头发。” 

我说话的时候故意把右手的食指放在鼻子下面,那几根软塌塌的胡须上,来回移动。这一招是我从电影里看来的。

“哦,你是在宁城读高中吗?” 她做了个用手指把头发往耳朵后面藏的动作。

“是的。” 我说。

她显得很兴奋。她告诉我,她也是在那里读高中的,毕业后去读了几年幼儿教育,现在在宁城的一家幼儿园当老师。她问了我很多关于学校的事情,比如当年教她语文课的那个总是带着一副护袖的老头子是不是还在当老师,冬天去热水房打水的时候是不是还要经过一片结了冰的路面等。她露出一脸怀念的样子。我不得不假模假样告诉她,这个学校现在有多好,学生们是怎样挤破脑袋想来这里读书这些。事实上,学校就是给那些爱热闹,爱大声说话的家伙开的。如果你学习不怎么样,也不爱上课举手回答问题,也不喜欢和他们一起打打闹闹,那你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嘿,我后悔不该告诉她我的学校。因为谈论学校一点都不让我开心。但是坐在我对面的女人越说越兴奋。我只能一面应付她,一面透过车窗往外看。外面有大片的土豆地和油菜籽地,正是油菜籽开花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淡黄色的小花,在火车里都能闻到香气。过了一会儿,路边闪出一大片杨树林,树都很高,有几棵挨着铁道种的树枝都要伸进车窗里。又过了一会儿,地势越来越平坦起来,农田也少了,都是些野草和野花。没有了参照物,火车的速度显得慢起来,几座光秃秃的石头山贴着地平线缓慢的往后移动,太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云彩投在山上的影子也忽明忽暗。

看不到什么景物,我又转过来听她说话。她讲起高中时候的一件事情,刚讲个开头,就笑得前俯后仰。我真担心她笑岔气晕过去。还好这时候我又陷入到自己的幻想中。这是我第一次去连城。我听说那里是个天气变幻很快的地方。连城在我们这里最近挺出名的,也许你也许听说了,那里的人在修自来水管的时候从地下挖出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恐龙坟墓来。然后他们就弄了一个很大的恐龙博物馆,还说要把连城改名为恐龙城。不少附近的学校都会在暑期组织学生们去那里看恐龙化石,语文老师还会布置一篇作文,让你写下来去恐龙馆的见闻和感想。你知道的,你要是在这种作文里写什么奇怪的东西,说你看到的恐龙就是些用螺丝连接在一起的石膏柱子,那你就惨了。你得说你在看着那些骨架的时候眼里是多么得包含热泪,因为它再也不能一口把你吃掉了。

事实上,我也没有完全撒谎。我去连城的却是为了找一个女孩。她叫丁小荷。她现在还不算是我的女朋友,我猜是这么回事。她是我隔壁班的同学,她家就住在连城。

嘿,说起丁小荷我就变得激动起来。我记得是去年的冬天,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在操场上用水管浇上水,冻成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冰场。然后他们就弄来一批二手的溜冰鞋,在每周周五和周六的晚上搞起了溜冰场的生意。有一天晚上我和宿舍里的几个家伙也去了。我们每人花一百块钱租了一双硬邦邦的溜冰鞋,就在操场的看台上换好鞋子,一个扶着一个慢慢往冰场上挪。那天天气可真冷,但出来溜冰的学生很多,冰场周围装上了大功率的探照灯,冰面上到处都是被拉长的影子。很快,和我一起出来的几个家伙就各自去找女生去了,那些女生都装模作样地要男生搀着她们的胳膊才能走动。没过一会儿,开始下雪了,冰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我开始感到有点无聊,就四处张望。这时候我就看到了丁小荷。她一个人坐在冰场边上,正在穿上一只溜冰鞋。

她穿地十分认真,把脚小心翼翼放进冰鞋里,生怕那里面爬出一条蛇什么的。然后她把牛仔裤裤腿都塞进鞋子里面,又开始系鞋带。我看到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的衣服上和鞋子上,但她一直紧紧盯着溜冰鞋的鞋带,认认真真把每个孔的鞋带都拉紧,最后把两截剩余的鞋带使劲拉长,绑了一个活结。我得说,她认认真真系鞋带的样子真的很漂亮,我猜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喜欢上她了。

我想我对面的女士也察觉到我对学校的话题没什么兴趣。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本杂志,开始阅读。因为火车晚点的缘故,没过多久太阳就开始往下落了。车厢里有人打起了鼾声。我对面的女士把杂志就放在腿上,也靠在车座上睡着了。这下我倒是可以仔细对她观察一番,我确实看了一小会儿,但是我觉得这样做有点下流。我也闭上眼睛,但没有一点睡意,想到与丁小荷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感觉心跳也变快了。可我突然又想到,如果晚上八点才能到连城,去找丁小荷会不会太晚了点。我想也许应该找地方睡一个晚上,明天上午再联系她。这和我之前想的有点不同,我原来是计划下了车就给她打电话,那是吃晚饭的时候,如果不是她接电话,我就说我是丁小荷的同学。她听到我的声音一定会吓一跳。

嘿,她一定会吓一跳的,这就是这次我来连城的全部目的。然后她会压低声音问我,你怎么把电话打到这里了,我就会装腔作势地说,我随便坐了一辆火车就来到了这里,随便进入了一家电话厅随便拨打了一个号码,就找到了她。这个想法让我兴奋极了,所以火车晚点也问题不大,那我就明天上午再联系丁小荷。

我已经和你说过,我没有去过连城,也不知道小荷的家在什么地方。目前为止我还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天已经黑了下来,外面开始下起雨。车开的很慢,车厢里开了灯。我托着下巴,看着车窗外漆黑的夜空,雨滴打到窗户上水花四溅,只留下了薄薄的一点水迹,雨滴越来越多,这点水迹也越来越大,终于聚集成了一滴水珠,沿着玻璃滚落下去,留下一道痕迹。有时候恰好凑齐了四五个这样的水珠,一起滚落下去,像参加比赛的短跑选手。

火车在晚上九点半终于到连城了。连城是终点站,人们都拿着行李,打着哈欠,挤在过道里。在等列车员开车门时候,我对面的幼儿园老师给我分享了一条她做幼儿园工作得到的启示。

“你知道吗?” 她说,“当小孩子一直哭闹,怎么样都停不下来的时候,你可以随便拿本什么书,像朗读课文一样给他读上一段。不要管他听不听得懂,你就一直读下去。很快他就不哭了。”

我严肃得向她点点头,表示我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对我们家孩子也是这样的。很管用。” 她笑着说,“你迟早有一天也会用上这招的。”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有小孩了。我略显失望,不过还是很绅士地帮她把她的大个行李箱从火车拎下来。很快,我们就在人流里分开了。我背着书包,跟着人群穿过一个地下通道。你也知道,这些通道里总是很潮湿,有一股公共厕所的味道。人们都不说话,沉默地往前走,我们走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到了出站口。一片雾蒙蒙的空气笼罩着车站,月亮被云彩遮住,露出一点黄色的光。出站口站着一个漂亮的检票员。不能说很漂亮,但在检票员里一定算漂亮的,只是态度不算好。我看到她接过票,看都不看,随手扔掉了,不停催促人们赶快走。我想着把车票留下来,也许以后能做个纪念,就跟着一个背着行李包的人,在过出口的时候只是把手中的票晃了一下就钻过去。车站外面湿漉漉的,空气也湿漉漉的,雨刚停,人们走过积水发出哗哗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出站口上方有几个铁皮做的字,有一点反光,是连城火车站。

我感到很兴奋,只要有人告诉我一个地址,我就可以立刻跑到那里去找丁小荷。我看到火车站外的马路旁有话吧,就想进去给她打个电话。事实上我差点就进去了,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我想了想,觉得这么晚了打电话还是不太合适,她也不可能晚上出来。但我今天打过了明天再打,就更不合适了。我在话吧门口站了一会儿,几个举着住宿牌子的女人从我迟疑中发现了商机,一路紧跟着我,说附近就有旅店,三星级的,可以洗澡,看有线电视。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女人们都回去了,只有一个一直跟着我,不停对我说,一晚上连住宿才八十元。我告诉她我全身只有六十块钱。她半信半疑地走开了。

我没有骗她。我确实只有六十块,也许还多一点,也多不了几块钱。我母亲只给我拿了八十块钱。我以为她至少也会给我拿一百,但她确实只给我拿了八十。这也许是因为,我告诉她我来连城是找同学,她不赞成我这么远坐火车就是为了找同学玩。她告诉我,如果是去另外一个城市,就一定要有比找同学玩更重要一点的事情。我在书柜里翻腾了半个小时,又扣出五枚一块钱和三枚五毛钱的硬币。买火车票花了十八块,剩下的钱就是我现在所有的钱,就装在我插着右手的口袋里。

我在口袋里翻弄着那几个硬币,走上了连城的街道。我就这么走着,突然发现我跟着的从火车站出来的那些人一下都消失了。我刚才还看见他们拖着行李箱,背着大挎包,抱着孩子,走在我前面。但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也不能说一个人都没有了,街上还有很多人,但我认识的那些从火车上和我一起下来的人,都没有了。虽然我也不认识他们,但我感觉我们是一伙的,现在只剩我一个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不算合群,但如果我觉得在一个环境里和一些人呆惯了,我又不想离开。

于是我站在街上发了几分钟呆。夜晚像是被仔细擦拭过一样,透出一种明亮的黑色。这时候又下起雨来,雨不大,但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可以说没什么人了。我沿着一条还有些灯光的路往下走,路旁隔十多米就种着一棵树,或者立着一根电线杆。杆子上绑着路灯,借着路灯的亮光,我看到一些飞蛾,苍蝇之类的昆虫围着路灯乱飞一通。雨点像是一根根细丝,和蜘蛛网似的,从黑色的天空铺到黑色的大地上。我突然觉得踏实下来。我想起来我的背包里有一个黑色的随身听,也许我应该听一会儿歌,我走的时候带了一盘崔健的卡带。你一定想不到我还听崔健的歌吧,但事实上我还算是他的一个歌迷呢,因为我听歌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傻蛋,所以我就特别喜欢那些听起来像是写给一个傻蛋的歌曲。我最讨厌的是那些鼓励人们参与到跑步中的歌曲,那些歌曲里都有一些差劲的像是学校标语一样的比喻,他们总是把人生比作跑步或者是游泳,只要你愿意扑腾你的两条腿,你就能撞到终点线或者撞到游泳池那一头的瓷砖上。期末考试的前几天,我们班主任天天在教室里放这些歌曲,都恨不得给我们每人发一套泳衣,然后一脚把我们都踹下去。我的意思是人生不一定是一条跑道或者一个泳池什么的,即使它确实是一个泳池,你也很可能是从泳池中间出发的,而且最大的问题是人太多了,人们都在往四面八方游动,好多个家伙的屁股都快压着你的脑袋了,躲开那些屁股比往哪个方向游可重要多了。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我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一个人拉住了我。我回头看,竟然又是那个刚出火车站就跟着我的女人,手里还举着那块写着旅馆电话的牌子。这可把我吓坏了,她不会是一直跟在我后面吧,像是《卢浮魅影》里那个幽灵一样。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她确实把我给震住了,她简直是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一条小巷里。这里是一片平房,没有路灯,黑咕隆咚的,我们走在水里发出哗哗的声音,我感觉鞋子都湿透了。最后我们来到一间挨着路边的小房子里,她告诉我这就是旅馆,有电灯,有电视,有两张单人床,然后她要了我三十块钱就走了。

走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 我说。

她点点头,她转过去的时候我听到她笑了出来,说了句“看的出来”什么的,然后她就离开了。她看上去岁数也不大,可能比我大不了几岁,关于这个判断我是挺有信心的,因为那些岁数大一点的女人是很少笑的,或者说她们不会因为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出来,倒是有很多时候她们总是被自己给逗笑,笑得要死要活的。这一点经验是来自我们的化学老师老秋,老秋总是在转过去对着黑板鞋写字的时候看着她的右手笑,她写着写着就停下来,像欣赏一幅画一看看着她的手。你都想像不到,她是有多爱她的那只手啊,我想她在每次写完一个化学方程式之后心里都在说,“这是多漂亮的一只手写出来的方程式啊。”

举牌子的女人离开后,我打开电视,然后挑了一张床躺下来,把书包放在床头。要我说这间屋子还不错,让我想起了我们学校对面马路边的录像厅,那些录像厅总是在你刚好想要去看录像的时候满满都是人,我们就坐在外面的烂沙发上,一面从沙发里扯海绵出来,一面根据每个房间里透出来的声音猜他们正在看的电影的名字。老实说,我从那些房间里面听到过任何稀奇古怪的声音。

这里的电视没有遥控器,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起来换台。就在我又一次起来的时候,门被钥匙打开了。那个女人又回来了,还带了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就是这里。” 她对男人说。中年男人正在抽烟,提着一个不大点的行李箱,他看到我,面无表情。“多少钱?” 男人问。女人告诉他一晚上三十。男人掏出二十块钱,不知道说了点什么就把女人打发走了。

我换到了一个体育频道,正在播一场足球赛,我回到床上躺着,把枕头竖起来靠在上面看电视。中年男人把行李箱放在挨着墙的那一头,他坐在床头看了一会儿足球,一边看一边弹烟灰,好几次烟灰都要飘进我嘴巴里了。他嗓子似乎有毛病,不停地清嗓子,一面清嗓子一面发出剧烈的咳嗽,然后把痰就吐在地上。他抽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然后把烟盒和打火机都递给我,“小兄弟,怎么称呼?” 他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抽出一支烟点着了。在学校里我很少抽烟,和他们一起去录像厅的时候抽回几回,没什么感觉。他们告诉我,我还没有抽明白。不过高一过元旦的那天晚上,难得放了一天假,我回到宿舍以后发现那些傻蛋们都不在了。我就跳上桌子,从冻得硬梆梆的窗帘盒里面摸出一包烟和打火机,我把窗帘拉开,窗户打开,就对着外面下的尺把厚的雪开始抽烟,一连抽了五六支。我想那时候我真的是很寂寞。

他给我点上烟,我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蒂,吸了一口。“我叫李兵兵。” 我说。我把班里我最讨厌的一个傻蛋的名字告诉他。我讨厌他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讨厌,因为他总是有事没事地组织一些活动,比如出黑板报什么的,都是班主任喜欢的一些活动。那个家伙我们平常都叫做李乒乓,就是他。

不过中年男人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兴趣,他告诉我叫他刘哥就行,接着问我,“电视怎么换台?”

我告诉他电视没有遥控,要蹲在电视机前面,按下面那个黄色的一排按钮中的前两个来换台。他就开始照着我说的做,把电视台挨个换了一遍。没什么好节目,最后他还是回到了体育频道。刘哥站起来后,就开始脱衣服。他很快把自己脱的精光,就剩下一条内裤,然后来开旅馆潮湿肮脏的被子钻了进去。他的动作十分迅速,他脱掉褂子衬衣什么的就像摘掉帽子一样快,这时候我看到一个惊人的景象,刘哥的身体上——从胸膛到半拉露在内裤内裤外面的屁股上——都是一块一块白色的斑点,大的像一张饼,小的像一个馒头,可能是某种皮肤疾病什么的。我是说身体上有点这种东西还真不错,让你看起来像一个傻蛋奶牛一样。

这时候电视里的球赛进球了,一个黑大个顶进去一个角球。他的队友们发疯一样跑过来,几个家伙要按住他,他想甩都甩不掉。最后他被结结实实压在了七八个人下面。

“你喜欢哪种庆祝方式?” 刘哥突然问我。

“什么?”

“你喜欢哪种庆祝方式?” 他说,“就是进球后的庆祝方式。”

“哦,”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真是有意思。看得出来他只是随便问的,但是我确实为这个动了些脑筋。“我猜是,像巴蒂一样的庆祝方式。” 我说。“就是跑到球场边缘,单腿跪在地上,用双手摆出机枪扫射的动作,朝着人们疯狂扫射的那种方式。”

老天,我猜我是真的喜欢那种进球后的庆祝方式。我们都知道,是阿根廷的球星巴蒂斯图塔,创造了它。我踢球不太行,但我喜欢模仿他进球后的庆祝动作。在学校里,他们在球场上都拿我寻开心。

“巴蒂,” 他们说,“来庆祝一下。”

于是我就像疯了一样绕着圆圈猛跑,一边用双手摆出机枪扫射的动作,对着周围乱射一通。他们都大笑起来。我知道他们不怀好意,但我不在乎,我就是喜欢这个庆祝动作——机枪扫射。也是因为这个动作,我才喜欢上了这个球星和阿根廷队。

我是缩在被子里说这些话的,当时我的眼睛正在盯着屋顶上的电灯泡看,那可是我见过最恶心的电灯泡了,起码有一亿只苍蝇曾经在上面拉过屎吧。我不知道刘哥是不是相信我说的这些,他看起来还是很感兴趣的,证据就是我刚说完或者在我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就睡着了。他张着嘴,脑袋歪在一边,他的呼噜打得可真响,差点把屋顶上那只电灯泡震下来。

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几声狗叫,然后是一阵摩托声音。这地方的窗帘上都是洞,月亮从洞里照进来,一道月光刚好照到我被子上,我起来把窗帘拉开一些,又躺下。被雨水洗过的夜晚深邃而明亮,像是一床温柔的被子,我久久的注视着这道月光,心里又想起了丁小荷。我想着明天就可以见到她了,心里又紧张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大概是真的累了,第二天刘哥什么时候离开我都不知道。我醒来后只看到那边床上空空荡荡,被子掉在床下面。电视节目从球赛变成了早间新闻。我突然间有些失落。这就是我的问题,我总是毫无防备地被一些失落的感觉找上门来。

接下来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洗牙。去见小荷前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情。我倒不是有什么洁癖,但洗牙这件事确实很重要。我可以几天都不洗脸什么的,但如果早上起来不洗牙,我就什么都干不了。而且我每次洗牙都特别用力,特别仔细,经常洗出来一点血迹什么的。我妈总是在这件事上批评我,因为我用坏了太多牙刷。

就在我想要洗牙的时候,一件事就那么发生了。我的那个黑色的书包,侧面有一个洞的书包,找不到了。我昨天就把它放在床头,但现在我找遍了整个屋子,哪哪儿都没有我的书包。我的牙刷和牙膏,还有随身听,还有一件我为了拍毕业照买的白色衬衣,几枚硬币(我猜是两个五毛和一个一块),一个歌词本(我就是这么老式的人)——这些东西都在里面,现在随着书包都不见了。但最重要的——我都不愿意提到这件事——里面还有一个电话簿,是一个正方形的用黑色皮革包裹的小本,里面记着一些电话号码和几则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傻蛋笑话,但最最重要的是,我在来连城之前把小荷家的电话就写在里面(因为我太激动了,所以无法把这个号码背下来,这听起来很傻蛋,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现在,这些东西都随着我的书包不见了,我觉得我变成了那些傻蛋笑话中的一个,或许还是最好笑的一个。

我当然知道是哪个卑鄙的家伙拿走了我的书包,你可能以为我当时会想着怎样追上他然后揍一顿。但事实上我并没有那么生气。我心里只有沮丧,如果我再诚实一点,我会告诉你当时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因为每次沮丧的时候我的鼻子就会发酸,酸得像他妈秋天里的一罐泡菜似得。我首先想到的是在连城见不到小荷了,连她的声音也听不到了,这种感觉真是要了我的命。接下来我又想到了我的书包,那是我在高一的时候从一个在学校外面摆地摊的家伙那里买的,那是个大冷的天,书包上落了一层雪。我现在都能想起那时候我有多喜欢那个书包,我告诉那家伙,我身上没带钱,让他等着我,我就在雪里跑回去又跑回来,他果然还在那里等着。嘿,我的傻蛋书包,我都想得到刘哥会怎么对待它,对待一个破了洞的书包。

我当然不会蠢到在那里等着他把书包送回来,拍拍我肩膀说,“哥们,我拿错了东西。” 我离开了旅馆,大概在早上八点的时候。我拖着两只脚往前走,脑袋里和肚子里都空荡荡的。一头大黑猪躺在一滩烂泥里,一动不动,就那么很享受的躺着。路边的野草,长出了翠绿叶子的榆树,都好像离开了地球表面,漂浮在七月早晨的阳光里。我沿着一条窄巷子走出来,看到人们打着哈欠出来倒垃圾。一些烟囱开始冒烟了。

我确实走了一会儿,直到离开那片破烂屋子,回到街道上。就在我站在马路边的一棵松树边发呆的时候,一辆送牛奶的自行车载着两个箱子从我身边经过,箱子里的空瓶子撞得咣当响,自行车也像要散架似得浑身在响动。但是骑车的那个家伙却一脸高兴,好像他骑的是一辆什么宝贝,看上去你用一辆汽车和他换他也不肯的样子。

可能就是这个送牛奶的家伙的这种表情给了我灵感,我突然想到,要是我运气好的话,我可以在连城的街道上,某个小吃店里,某个卖衣服的商场里,或者是路边的一个也会卖书的音像店里,我推开门进去,傻蛋老板正嚼着口香糖在看一本漫画,我往里走,就会看到小荷正在从货架上面拿下来一盘卡带,她的侧脸,还有她刚刚盖住耳朵的短头发,都能要了我的命。

我这么想着,就决定在连城随处走一走。也许是我运气好,我很快走过一个早上八九点钟的小广场。一群老太太在扭秧歌,音乐放的特别大声。也不全是老太太,有一些年轻的女人们也跟着跳,打鼓和敲锣的倒是几个实实在在的老头子。我想小荷会不会就住在附近。也许她母亲会喜欢跳秧歌,她就跟着她母亲来这里跳。 她当然不会喜欢跳秧歌,但如果她高兴,她也可能会站在人群的末尾,随意的跳上一阵子。小荷是个很随和但很有主见的女孩子,我这么说,你不一定能想象到这样一个女孩子。我就说一件事,高二年级上实验课的时候,小荷和我一个小组,她负责收实验报告。但她从来不会站在你身边催你交。你什么时候做完了,放到她桌子上就可以了。就算在星期六的上午,你也可以把报告给她,并且不需要讨好她帮你交。我想说的是,小荷不会因为你傻蛋就摆出一副瞧不起你的样子,这是我喜欢她的全部理由。

我在小广场转悠了一会儿。老实说我还挺喜欢这种吵闹的气氛,这让我想起来我们离开学校那天,人们都要在我穿的衬衫上写他们那些混账名字,谁都没有成功,我跑开了。我跑到教学楼的天台上,从上面看着他们打闹。有些家伙把书都撕掉了,揉成纸团,或者叠成纸飞机,这些东西飞得到处都是。我们的傻蛋校长,我们说他一定经常在办公室里脱光衣服欣赏自己,因为他办公室里有一面商场那样的落地镜子,你说他要这么一块镜子能干什么?那天他也站在教学楼下面看我们打闹,我们都把纸飞机对着他的脑袋飞过去,希望可以戳瞎他一只眼什么的,没有成功。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音乐停止了,人群开始散去。我也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穿紫色裙子的女孩。她背对着我,正穿过人群往远处走去。一霎时,我感觉呼吸开始困难,因为她的背影和小荷一模一样的。尤其是她的短头发,像是被雨水洗过的夜晚那么明亮。我立刻跟上去,跟在她后面十来米的地方,我当然想跑上去拍一下她的肩膀,但当时我太紧张了,而且我没有穿那件白衬衣,要是我穿那件白衬衣的话我约莫我的胆子能更大一点。

她走得很快,一个拐弯就来到一个大楼前。这楼倒是很气派,你都想象不到连城会有这样的楼。这时候她好像在楼梯上遇到一个熟人,她就停下来,站在那里讲话。我还没有爬上楼梯,我站在下面往上看,当时就变得很沮丧。因为单单是看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就明白她不是小荷。

你就是能认错一个天天想的人,因为你都没有勇气去仔细看她一眼。当你觉得某个人就是她的时候,仅仅是这种想法就够你头晕脑胀了。我花了点功夫从这种晕眩中恢复过来,那个女孩已经不在了。她可能是进去了大楼里面。天气可真热,我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那里就浑身冒汗,于是我也钻进了大楼里面。

你都不会想到我走进去以后看见了什么。这里有一个十多米高的巨大展厅,上面是一个圆锥形的穹顶,穹顶上画着一片明亮的绿色草坪,草坪上是各式各样的恐龙,一只像是霸王龙的家伙真追着一只小蛇颈龙跑,不过出于某种目的,那只霸王龙被画成一副可爱友善的样子,像是正要找蛇颈龙请教一下便秘的问题;另外有三只剑龙和两只角龙围在周围,还有数不清多少只翼龙在空中盘旋。这里面到处都是放在玻璃橱柜里的恐龙蛋化石、恐龙骨架化石、有恐龙脚印的石头、恐龙的牙齿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本身到处算不上好看,甚至有点丑陋,但如果算上上面的那副画,联想起来原本你家可以养这些东西来代替那只只会追着鞋子乱跑的傻蛋狗的话,还真是替它们感到难过。

你也猜的出来,这楼里面竟然是一个恐龙博物馆。你都想不到,在连城会有这么一个地方,就像哪天你放学回到家,发现你家那个又傻又脏的厨房里停了一辆劳斯莱斯轿车一样。这地方还真不赖,有空调,也算得上干净。不过这是我刚进来后的想法,很快,一群小学生模样的家伙冲进来,一个个凶神恶煞,占领了这个地方。你肯定也遇到过这样一群小学生,他们穿得、长得都差不多,连男生女生也分不太出来,他们都是战争片看多了,到哪里都是鬼子进村的模样,他们谁的话都不听,只听那个带头的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器的女老师的话。这个女老师让他们排成一行,挨个从玻璃橱柜前走过,有不少穿着统一文化衫的家伙给他们讲一些关于恐龙的东西。你真应该看看这些家伙的样子,看了他们你就明白你自己是怎么样变成一个傻蛋的。

“巴蒂。” 这时候突然有个家伙在后面叫我,我刚转过身,肋部就结结实实被给了一下。

这个家伙是我们同年级的一个男生,叫李国栋还是李国柱什么的,我忘了。我们一起踢过足球,在球场上我们都叫他山羊,因为他总是用鼻子闻来闻去。嘿,你可以想象一个在球场上总是用鼻子闻你,还被叫做山羊的家伙。不过他的长相倒是和山羊不太挂钩,他是个矮墩子,长着一张狒狒脸。

“巴蒂。”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里的一卷硬纸戳我肋部。前面我已经说过了,他们都叫我巴蒂。

“你怎么在这里?” 山羊问我。

“来看亲戚,” 我说,我又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你看不出来吗?” 他扯着他的T恤说,“我是今天的解说员,我要给这些家伙们讲故事。” 他说这些家伙自然就是那些小学生。

“讲什么故事?” 我问他。老实说我对这家伙为什么来到这里,讲什么狗屁故事,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对他仅有的一点好感在他用一卷硬纸戳我的时候就消失了。

“讲什么故事?恐龙的故事呗。” 他说。他回答的你的时候总要重复一遍你的问题,好让你知道他觉得你有多傻蛋。

“我要站在这里连着讲三天恐龙的故事,今天是第一天。他们要把全市的小学生都弄到这里来参观,我们就负责哄他们高兴,让他们不要把这里给拆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鼻子闻那些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小学生,他一分钟都不能安静下来。“你以为我是喜欢这些家伙吗?那你就错了,他们有工作餐,用一个塑料盒子装着,里面还有鱼肉串呢,我就是为了鱼肉串才来的,三天的时间他们还会给我们一百块钱…...”

他告诉我他和他弟弟都来了,他还指给我他弟弟站在什么地方。想不到这家伙还有弟弟呢,这点倒是让我有点羡慕。不过我没太看清楚他弟弟长什么样,我眼睛近视了,但我不喜欢戴眼镜。

“你都给他们讲些什么故事?” 我假惺惺地问他。

“恐龙灭绝,” 他说,“你知道恐龙是为什么灭绝的?”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打开手里的纸,开始朗读,“6500万年前,恐龙们还在地球乐园中无忧无虑地尽情吃喝,一颗直径10公里相当于一座中等城市般大的巨石从天而降,每秒40公里的速度一头撞进大海,掀起的海啸高达5公里,并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巨大的海水力量引发了强烈的火山喷发,那是一场多么可怕的灾难啊,在以后的数月乃至数年里,天空依然尘烟翻滚,乌云密布,地球因终年不见阳光而进入低温中…...”

“学着点,哥们,” 他拍拍我,“你真应该看看我讲这些的时候,那些小学生的嘴巴都快掉下来了。”

“不,山羊,其实你应该把实话告诉他们。”

“实话?什么实话?”

“恐龙灭绝的实话啊,” 我说,“其实恐龙灭绝是因为他们个子太高了,它们又笨又傻,个子还高,所以那些石头、火山灰从天而降的时候就砸到了它们。唉,所以你一定要告诉那些小学生,他们在每天吃晚饭前都应该祈祷自己不要长高。”

我边说边在胸前画十字,我以为山羊一定会生气,他倒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你这小子,” 他说,“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我们是哄小孩吗?我们可是科普解说员…...”

他开始喋喋不休,讲他和他的傻蛋弟弟在这个暑假如何到处打工挣钱。他们做过牛奶促销员,送报纸的,餐厅服务员什么的,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在上大学后可以买一部手机。我承认他们倒是有点本事,可我实在受不了他那副嬉皮笑脸总是想着占便宜的样子,最受不了的是他总是用鼻子在闻来闻去。我打算走了,但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灵感。

“帮我个忙好吗?山羊。” 我说。

“干什么?” 他不耐烦地说。

“你要在这里呆三天,对不对,今天是第一天,你刚才说的,” 我说,“这个恐龙展览馆在连城也算是个地方,对吧,我是说要是你在这里见到一个人的话,你帮我转个纸条给她。好吗?山羊兄弟。”

“什么纸条?” 这家伙看着我,眼珠子一直在转。

我立刻从他手里抽了一张傻蛋宣传单出来,又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拿了夹在上面的圆珠笔。“你干什么!” 他大叫起来。

“借我用一下。” 我说。

我蹲下来,把纸放在地上,背面朝上。飞快地在上面写了几句话。我是打算让山羊把这个转交给小荷,告诉她我来连城找过她,让她有空的时候给我家打个电话。写好以后我把纸折起来,递给山羊。

“给谁啊?” 他说。他没有接过去。

“就是你们班里的一个女生,丁小荷,短头发的那个,你们班里跑的最快的女孩,那次运动会上她跑了第三,对吧,第一和第二都是体育生。” 我说,“她家就住在连城。我猜她也有可能来这里。你要是见到她,你就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好吗?”

“你怎么不自己给她?”

“我今天必须回去了,我没钱了。山羊,你会帮我这个忙的,对吧?”

我当时可真是用乞求的口气在说话,但山羊的眼睛珠子一直在转,想让这家伙帮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哼了一声。“丁小荷?她家在连城吗?我可不想看见她。我和你说,高一的时候,她失恋了,你知道吗?她的男朋友把她甩了,她天天哭,还喝啤酒什么的。我给她买了好多吃的,薯片,面包,饼干,瓜子,花生,干脆面,可乐,这些我都买了。花了我一百块你知道吗。她呢,她从书桌里看到这些东西,看到我在里面夹的信纸,她把这些都给她同桌吃了。”

“她不吃不可以退给我吗?” 山羊吼着说,“真他妈的,难怪她的男朋友把她甩了。我和你说,她可不是什么好货色。”

他这句话真的激怒了我。我才不在乎她有没有过什么男朋友呢,但是我受不了山羊这种家伙用这么难听的话说她。

“你从来不用你的傻蛋鼻子闻你自己吗?山羊。” 我说。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他妈的从来不用你那只他妈的鼻子闻闻你自己吗?你没闻到一股他妈的恶心的味道吗?你可真是错过了世界上最恶心的味道,你知道吗?” 我当时真是气急了,他那么说小荷,真是把我气急了。每次我气急的时候说话就特别刻薄。

“你他妈说什么呢。” 山羊一把抓住我的衣服。

“我他妈就说你呢,把情书装在一堆薯片里送出去,你可真是他妈恶心到家了。” 我大声吼着。

我估摸就是这句话把山羊给惹恼了,他一下子朝我扑上来,我们就扭打起来。他力气可真不小,很快我就给他弄到地上了,这还不算,他弟弟也跑过来。他们扯着头发摁住我,我拼命地大骂,山羊的鼻子都快气歪了。我也不知道是他还是他弟弟,反正是他们中的一个人给我鼻子上来了一拳,我感觉鼻子一定被打断了,变得粘粘糊糊的,脑袋也犯迷糊。

我不知道是怎么爬起来的,周围围着一群小学生,像看恐龙化石一样长大嘴巴看着我。

“流血了。” 我听见一个家伙说。

“你眼神还真不错。” 我说。

山羊和他弟弟已经跑掉了,也或者就躲在哪个玻璃橱柜后面。“山羊,多他妈闻闻你自己吧,你个孬种!” 我大声喊。整个楼里都在回响我的声音,最后我听到一串连续的回声,孬种,孬种,孬种......

我一边骂一边走,最后走出了恐龙大楼。嘿,恐龙大楼,这名字可真不错,但是里面太吵了,我只想安静一下。我下了台阶,就那么往前走。天气可真热,走了几步我就感觉头疼的厉害,还有眼眶,鼻子,嘴巴,半边脸,都在火辣辣的疼。我感到鼻子里有东西流进嘴巴里,就抹了一把,看到手上都是血。我猜我是流鼻血了,这血还甜丝丝的,真他妈应该让山羊闻一闻这个味道。

我走出去一条街,心里充满了沮丧。我开始有点后悔,后悔和山羊打这一架。我倒不是因为没打过他。打架这事我不太擅长,这是实话,从小到大我没打过几次,那几次里也大多输了,就是这么回事。我在想如果不打架,也许山羊还可以帮我转告小荷,虽然这种希望不大,但现在是彻底不会了,因为那张我在背面写了字的宣传单现在还在我口袋里呢。我琢磨我整个暑假都联系不到小荷了,就是这点让我特别沮丧。

在街道的拐角处,我看到一家小卖铺——就是那种拐过任何一个路口你都可以期望看到的小卖铺——巴掌大的地方,一个老头躺在一把摇椅上,柜台上摆着一块钱一本的笔记本和各式各样的泡泡糖,墙壁挂满了那些原来卖一毛钱、现在卖五毛钱一包的巧克力豆,还有一些报纸,饮料这些东西。

“你好,来瓶可乐。要冰的。” 我说。

“可乐没有,只有汽水。” 老头躺在椅子上说,眼睛还闭着。

“汽水也行,是冰的吗?”

“冰,也冰不到哪里去,你干嘛不自己看看呢。” 老头说话慢吞吞的,还闭着眼,真让人生气。

我掀开一个盖着棉被子的冰柜,从里面拿出一瓶汽水。黄色的汽水,冒着凉气,壁上挂着水珠。虽然里面没有冰块,但我得说这是一个夏天里你能遇到的最好的东西。

冰柜上挂着一个开盖器,我刚打开汽水,老头从椅子坐起来。“两块钱一瓶。” 他说。

我从裤兜里掏出昨天剩下的钱,昨天交过旅店费后我还剩下不到四十块,我给了他两块钱。扇子老头接过钱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你流血了。” 他长大嘴巴说。

“哦,好像是。” 我说。我喝了一口汽水,感觉好了很多。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你感觉不到吗?”扇子老头有点慌张,最好笑的是他紧张的时候就拼命在摇晃扇子。

“能感觉到,但也没那么厉害,” 我说,我举起汽水在他眼前晃了晃,“就像这个,冰,也冰不到哪里去。我得自己看看才知道。你有镜子吗?”

他还真得找到了一面镜子,他说不少路过的女人们都会找他要镜子,他就准备了一个。我猜这面镜子帮他卖出不少汽水呢。我对着镜子一看,发现自己面脸都是血,可能是我刚才抹了一把的缘故。鼻子倒是不怎么流血了,但是我的左眼眶疼得厉害,我不得不眯着眼才能看东西。

“用这个洗洗脸。” 扇子老头说。他给我拿过来一瓶矿泉水。

我拧开盖子,先喝了一口,然后马马虎虎把脸洗了。血水顺着胳膊流下来,我就在裤子上蹭了蹭。我想我当时真是狼狈极了。不过我没那么沮丧了,因为我想起来山羊把情书放在一堆薯条里送出去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如果你要是了解山羊——你就会知道他是有多看重这些薯片。我是说哪怕我们校长去找他,他都别想从山羊那里拿到一片薯片。

“谢谢。” 我对扇子老头说。

他已经重新躺在摇椅上了,摇着扇子,和我刚过来的时候一样,好像他根本就没有起来过。

“矿泉水,两块。” 他说。他用食指和中指比划出一个二,对着我。

天气可真热。我喝光了剩下的汽水,还有剩下的一点矿泉水,又给了扇子老头两块钱。我没剩下多少钱,我想是该回去了,否则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了。于是我就回到了连城火车站,运气不错,我用十八块钱买到了一张下午三点的火车票。

等火车的时候,我变得心烦意乱。那里有一个什么库房的大门,门口有点阴凉,我就蹲在那里,拿着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捡起来的砖片,在水泥地上写一个傻蛋的“蛋”字。我写的非常用力,写了一边又一边。如果当时我仔细想,我就会想起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饭了。不过我没怎么想,我就是被空腹的感觉弄得火烧火燎的,我琢磨着我还剩一点钱,可以买点什么吃,但我就是不愿意停下来。我琢磨我写了有九百二十一次“蛋”这个字,我打赌你一辈子都没写过那么多。

就在这时候——如果你记得我前面说过连城是个天气变化很快的地方的话——突然开始下雨了。这雨可真他妈大,但火车偏偏在这时候进站了,人们就都是一副狼狈的模样往火车上爬,有的女人还大声地叫,这场景可太有意思了。我就站在离火车有那么几米的地方,看着他们。人们从我身边绕过去,像是河水遇到了一块石头。雨水把我浑身都湿透了。

后来我还是上了火车,我上来没多久火车开动了。我在车门口站了很长时间,雨水从头发上流下来,滴滴答答掉在车厢里。我透过车窗和雨雾看着连城。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走进车厢,找到一个空位坐下。

这时候我对面坐着的一个五六岁样子的小孩哭了起来,旁边的人应该是他奶奶。奶奶怎么哄都哄不住,小孩越哭越起劲,他和奶奶之间有一种独特的沟通语言,其他人都听不懂,奶奶一个劲说,小孩就一个劲哭。“小伙子,你是连城人吧?”他奶奶看着我说。

“哦,不是,我只是去旅游。”

“那你去过连城的恐龙展览馆吗,他就是想去,没去成,逼着让我讲恐龙的样子。”老奶奶一脸恳求,我知道她是想我讲点什么关于恐龙的东西,哄哄这个小孩。

老实讲,以前我很烦小孩子,如果有人让我去哄一个小孩子,我宁肯去死。但一霎间,我想到了那位坐我对面的幼儿园老师给我的建议。我想起来那张我从山羊那里拿的,写着我家电话号码的宣传单还在我裤兜里。于是我把那张纸拿出来,找到上面的一段开始念:

“6500万年前,恐龙们还在地球乐园中无忧无虑地尽情吃喝,一颗直径10公里相当于一座中等城市般大的巨石从天而降,每秒40公里的速度一头撞进大海,掀起的海啸高达5公里,并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巨大的海水力量引发了强烈的火山喷发,那是一场多么可怕的灾难啊,在以后的数月乃至数年里,天空依然尘烟翻滚,乌云密布,地球因终年不见阳光而进入低温中…...”

我胡乱念了一通,那孩子真不哭了。他奶奶高兴的不得了,从包里拿出一块自己晒的牛肉干,非要给我吃。我接过来,大口嚼着,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我打定主意,下学期开始我就给丁小荷写信,告诉她我有多喜欢她,告诉她在冰场看到她系鞋带的样子对我来说多么重要。我已经准备好要去更多地了解她,了解她喜欢吃什么零食,喜欢听谁的歌,喜欢哪位电影明星,哪种笑话能把她逗笑,诸如此类的事情。一切都是有时间去完成的,我想。你要是愿意,你也可以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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