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以知来,知以藏往
子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是故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义,易以贡。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其孰能与于此哉?(《易·系辞上》)
“神以知来,知以藏往”,韩康伯注曰:“明蓍卦之用,同神知也。蓍定数于始,于卦为来;卦成象于终,于蓍为往。往来之用相成,犹神知也”。疏不破注,孔颖达疏之曰:“此明蓍卦德同神知,知来藏往也。蓍定数于始,于卦为来;卦成象于终,于蓍为往。以蓍望卦,则是知卦象将来之事,故言神以知来。以卦望蓍,则是聚于蓍象往去之事,故言知以藏往也”。
孔子曰:“不占而已矣”;“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也”。《易》在古代本是一部占卜之书,但经过孔子整理注释以后,面貌焕然一新,以其义理之尽精微而成为六经之首。“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神”与“知”说的正是德性,可是韩康伯、孔颖达注疏“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又回到占卜上来解读“来”与“往”,且虚说“知”字,背离了孔门读《易》观其德义之宗旨。
以终观始为“往”,以始观终为“来”,往、来应该从终、始这个角度来解读。同一个过程,是“往”还是“来”,只是立说的角度不同。《中庸》25章直接说个终始,“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系辞》曰“神以知来,知以藏往”,没有直接点明终始,且分别以“神”与“知”字起头两句分说,不似《中庸》合终始而只说一个“诚”。但从义理上看,“神以知来,知以藏往”,正与“诚者物之终始”一句相契合。
神以知来,“知”之主语为“神”,那么此“知”不是通常所谓知道、晓得。“知”如“乾知大始,乾以易知”之“知”,为天德之知,所谓“明明上天,照临下土”。天德化育万物,有个发端,“知”就体现这个开端,《系辞》所谓“显诸仁”。
“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神即是乾,二者只是名称不同,从万化之根本处说“乾”,从妙用流行处说“神”。既然以始观终为“来”,神以知来,不说“始”,开端的意思已经涵摄在其中了。可见,“乾知大始”与“乾以易知”合在一起,即是“神以知来”。下文又曰:“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先”字吃紧,正与“乾知大始”之“始”呼应。
《系辞》首章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成”与“终”两字意思接近,当然有时也要稍做区分,如“无成有终”,“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既然“神以知来”即“乾知大始”,仅从一终一始搭配这个角度考虑,“知以藏往”似乎与“坤作成物”对应。但仅从字面上看,很难把两句话联系在一起。
“知以藏往”与“神以知来”,前后两个“知”是什么关系?涵义是否相同?从语法上看,前一个“知”作谓语,后一个“知”作主语。“知”字在《系辞》中义理精微,如“易则易知,易知则有亲”,“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在解读“知以藏往”之前,首先要领会“知”字的涵义,以及乾、坤、知、易之间的关系。
《系辞》曰“乾以易知”,此知为天德之知。《中庸》曰“成物,知也”,此知乃性德之知。性德以“知”成物,故“知”即是“道”,此“道”虽是性德之发用,但又不可须臾离(性)也。所以,从“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的高度看,性、知、道三者合一,异名而同实。
再看《系辞》天德之知。“乾知大始,乾以易知”,知而无所知,所谓“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没有所知,也就没有能知,“知”与“乾”体用合一。乾以易知,看似“乾”与“易”为二,“易”是“乾”与“知”之间的中介。但《系辞》又曰:“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乾”之德行恒“易”以知险,可见,“乾”即“易”。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从字面上看,乾以易知立大始,坤以简能而成物,似乎乾为“始”而坤为“终”。其实,乾刚健不息,既为“始”,也是“终”,贯通终始。唯有如此,才能说乾恒“易”,《中庸》所谓“其为物不贰”。坤从乾中派生出来,顺承乾为“始”,回归于乾为“终”。所谓坤之成物,不过是坤在终位合于乾而成物,其实是乾作为主体而成物,故曰:“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
“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则易知,所谓易知,决不是简易直接、容易知道的意思。“易则易知”与“乾以易知”一样,虽然“乾”即“易”,“易”即“知”,但要表达乾元创生万物这个意思,从文字表述上必须区分个主谓而说“乾以易知”。体会“易则易知”这个句式,便知易即易知,进而可得出:“易”即是“知”。简则易从,“易从”其实是“从易”的倒装,只是为了与“易则易知”对仗而说“简则易从”。坤从易而成物,从易即从乾,故坤在终位合于乾而成物。
明白了乾坤之间的主从关系,以及神、乾、易、知四者之间的同一性,再来解读“知以藏往”一句的涵义。以终观始为“往”,“知”通“乾”,“知以藏往”即乾之原始反终。以始观终为“来”,“神”也通“乾”,“神以知来”即乾之终则有始。可见,在始位与终位都是乾。乾刚健不息、为物不贰,但分一个终始,才有“易”之生生不息、生物不测。乾分终始又贯通终始,终始不贰这层涵义须从神以知来之“知”与知以藏往之“藏”中去体会。神以知来,显诸仁也;知以藏往,藏诸用也。
为什么以“知”作为“藏”的主语而言“知以藏往”?即用而言体在用,前一个“知”立大始,正好以“知”字起头承接“神以知来”,两句合终始而只说一个“知”。
子曰:“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乾元为万化之始,但天德又不可为首,乾元为“始”,但此“始”合于“终”才成其为“始”,所谓“终则有始”。如果从外在时间延续过程上说一个开端,那么这个开端之前一定是虚无,而乾元之“始”不是自外于“终”的一个端点,唯原始反终,“始”才有意义。可以结合《中庸》之“道”与“性”来领会“终”“始”之间的辩证关系。《中庸》曰“率性之谓道”,“道”是从性体发用,“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但“道”此虽“发”也须臾不离自性。孟子曰:“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潜心体会孟子此言,也有这层意思。
《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诚”为“物”之终,也为“物”之始,再通过“至诚无息”而表明终始不贰。对比“神以知来,知以藏往”与“诚者物之终始”,从义理上两句话是相通的,“知”(乾)正与“诚”字相对应,且往来对终始,但《中庸》比《系辞》多出一个“物”字。
《中庸》从人道处立言,诚者,性也,从尽己之性到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有一个涵养扩充的过程,所谓“成物,知也”。唯有明明德于天下,才能峻极于天而上合天道,故《中庸》以“物”与“诚”相配,诚者,盛德也;物者,大业也。《系辞》从天道处立言,天至大无外,无所不包,乾自然涵摄坤,不必再说个“物”。不言广大,只言恒久,“久”即涵摄“大”,又刚健不息为“久”,故分别站在始位与终位而说“神以知来”与“知以藏往”。
《系辞》曰:“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庄子曰:“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系辞》说个往来,庄子说“不将不迎”;《系辞》说“藏”,庄子说“不藏”;《系辞》说“知”,主动的意味强烈,庄子偏说个“应”。可见,庄子出此言针对性强,批判的目标直指《系辞》之“神以知来,知以藏往”,两处唯一相合的就是庄子以“用心若镜”来对应《系辞》之“神知”。
庄子不知“时”,不知德性,不言往来,则无以体现终始,无终始则无以见“时”,必然凌空蹈虚。知以藏往,“知”合感与应而运化不已,藏者,终条理也。“知”与“应”,“藏”与“不藏”,从中便可体会出儒道两家境界之高下。“应而不藏”,看似逍遥自适,物我两忘,其实是虚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