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有她
文/ _GYpsopHiLa7
原名:DREAMER南乔
@_GYpsopHiLa7北山有座墓,她就在那里。
那位安详的老人, 再一次目送我的离开。这次,没有转角的身影,没有远处的挥手,只有那抔黄土,无声无息。
算算日子,她离开大概两年了。年前回老家农村,走走亲戚,路过她家那条土路。坐在车里,远远地看了一眼,一闪即过。
印象中的她总站在瓦墙转角,夏天穿一件素色短袖,冬天穿一件深色棉袄。那年她的身后不远处还是一片树林,那年我和她差不多高,我八九岁的样子。
每次我要走的时候,她都一小步一小步地把我送到平房院子门口,站在那个转角,看着我跑远。我喜欢迎风一直跑的感觉,好像再快一点,她就能早些回家,但也有时候停下来回头看看她会在那儿站多久。
时间长了,就知道大概她会等到我走到路的尽头再回家。后来,我每次故意走到离她家最近的那个拐弯的地方,躲到那处的平房后,看着她慢慢挪出我的视线,再大摇大摆的回家。
有次被她发现,我躲着偷看她,看着她朝我的方向走来,吓得撒腿就跑,之后是怎样,我也不知道。只是到后来,再也没躲着看她了。
再后来,那片树林慢慢地变成麦田,我慢慢地长大,我不再经常回去看她,村里人慢慢移居城市,唯一不变的瓦墙,何时见时都是爬山虎攀在它上面,红瓦映得绿叶更绿,一切好像都是新生,丝毫没有岁月流淌的痕迹。
小的时候我总是幻想,她有一种魔力,只要站在那个转角,扶着瓦墙,那爬山虎就能长久地活着。现在想想,天真,想象力过于丰富,毫无智商。
过年回家,她那用胶布缠着龟裂伤口,布满皱纹的,曾经无限抗拒,想要挣脱的那双不柔和的手,总是握着在我船袜以上的脚脖子,一遍遍地问,穿这么少,不冷?
妈妈告诉她,现在城里的年轻人都这么穿,好看。
我不求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能理解新潮的观念,索性最终只说一句“不冷”。
又是一次送别,一步,两步,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远,心中的落寞也越来越深。她的身影像其他老人一样,矮小、臃肿,这两个意思相差甚远的词放在一起,显得却是那样贴合实际。她照在地上的影子愈发显得单薄。她,大概真的老了。可待你准备回头再看她一眼,她的眼神却默默的告诉你:放心。
所谓的人生七苦中的二味,爱别离、求不得,在这渐行渐远中夹杂了太多耐人寻味的苦涩与不甘。太多的牵挂被那个眼神抚平,又或者说,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
她还站在那里,没有打算回家的迹象。
直到她健忘的毛病逐渐加重,我才把“大概”去掉。她,老了。
她开始不记得上午见过谁,昨天去了哪儿;她开始认错人,不认识自己的女儿、孙子;最近一两年的事也开始遗忘,能记住的大概到五六年前的样子。
她口中说的那一个个故事,一个个人,有些早已不知过去多久,有些早已离开人世,而我们只能顺着她的思维编织着一个个有关爱的谎言。可苦涩也在心底蔓延。
我开始害怕,怕她有一天也会忘了我。
从别人口中听她得了老年痴呆,心里总有些不好受。我总是默默地在心里一遍遍纠正着: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是阿尔茨海默症。这两个名词有什么区别,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是因为我不想让她成为村里人聊天时的笑谈,不想让她有任何被别人杂谈的借口。
她对我很好,说不上缘由。我总说这一辈的人,她对我最好,我也认识她最久。每当他们说她又忘了什么,我总说:“怎么会?她还记得我啊。”
这是我骄傲的地方,也是我之后每次在她目送的时候倒着走的原因,不要忘了我,我在心里说。
后来她在那个转角送我的时候开始扶着墙了,之后靠在墙上,再后来撑着拐杖。我不得不认清这个现实,她不再是曾经的她,岁月的痕迹在她身上越来越明显。阳光映在那个转角,她的影子越来越矮小,越来越苍老。
我开始每次道别都格外认真,总是要多看她几眼。有次年三十去看她,我执意要和她照一张照片,还悄悄地从她旁边录下她说的每句话。
无意的举动,只是觉得应该要留点什么平凡的瞬间。那是十多年我与她第一次合影,也是最后一次。那是第一次我为她留下声音,却再也没了录的机会。我感谢自己当时伴着偶然机遇的珍惜,当初看似矫情的行为为我留下珍贵的回忆。
人常说,心与心相贴合时,是会有感应的。门外急促的敲门声,我脑中闪过不好的预感:她怎么了吗?摔倒,动脉破裂,脑出血,不行了。我的心一滞,脑中这几个字像魔咒不断地回响。
无力的坐在那,没哭没闹,手脚的冰凉好像让周围蒙上了冷意。她的生命开始倒计时,而这,离最近一次见她只过去两个月。
划过手机屏幕,翻开那张照片,她的眼神是那样宁静,透着岁月带给她的祥和。与她的眼睛对视,十几年的故事在这一瞬如泉水流淌,或急或缓。
家人说她对自己太吝啬,妈妈给她买的新衣服,总是在过年或是走亲访友时才见她穿;给她点钱让她给自己买点吃的喝的,转眼她就想把钱给我们这些小辈。她八十多岁的时候,还骑着三轮车到几里外赶集,买些菜顺便再去看看二女儿。她从不拜托别人帮自己做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相反,她还会常帮别人。
她的人缘很好,脾气也很好,我从未见过她跟谁脸红过。哪怕随着年龄的增大,她的眼中越来越流露出对小辈陪伴的渴望,但依然能感受到她的知足常乐。
人生不需额外的什么,不能太少,也无需太多。拥有的就感谢,就珍惜;不曾得到的也无需嫉妒。
瞥见拇指上的一块伤疤,是我小时候在她面前逞强切菜时留下的。时光荏苒,这疤,十年了吧。她,却只留下记忆不再陪伴我了啊。
那年愚人节,家人对我说她撒手人寰的那一刻,没有震惊,一切平静。这个日子,好像在告诉我,再等等,等明天的太阳升起,等到风景都看透,她会陪我继续看细水长流。
三四天的倒计时,每时每刻对我来说都是不同程度的折磨,在她离开后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却静静地写下一句话:谢谢你来过,谢谢你爱我。
我曾对自己许诺,等中考完,我要用自己的钱,给她买个随身定位器。那时,她的记忆就算全部失去,我们也可以找到她,不会失去她。
我等来中考,却再也没等到她。
她没有失去全部记忆,我却失去了她。
她走了,真的走了。
隔着黄土,她目送我离开。回家路上,从岔路口向西望,那个转角,那片红瓦,那几株盎然的爬山虎。我终究没有向西迈步,物是人非,人走茶凉。阳光洒在那转角,再也没有她的身影。人在,屋在,人亡,屋亡。
过年这几天,我总在想从前的人,以前的事。越来越想回忆那些逝去的亲人平日里的习惯,却发现从前的自己,观察太少了。曾经我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以有机会真正了解一个人,我却享受陪伴,任时光飞逝。现在,多年后的真正失去,却又感叹来不及珍惜。
这一年,对于逝去的他们,我没有再次拿起照片回忆,只凭着记忆中的样子回想。一年,他们的模样,已经不再那么清晰。人常说,故事没了,还有记忆。可记忆又会停留多久?大概到最后,“记”的是他们来过,“忆”的是曾经大概发生过什么。
拿着手机在朋友圈写下一句话:想要勾勒零星昔日印象,不料淡抹人海茫茫。
我的挥霍时光,是以她的离去彻底结束的。值不值?大概没有所谓的值不值,人总是在事故中学会了成长。
她去了北山,临行前的那次见面,她拉着我的手,叫着别人的名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