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青未青时
也许并不意外,“雨水”这天来的不是雨水,而是雪水;但这雪水行色匆匆,好像残冬掉队的散兵游勇,只顾慌不择路地疾驰追赶,不敢做片刻停留,转瞬之间,又无影无踪了,在寂寥僵硬中悄悄蠕动的寒冻天地间,掠过一阵旋风般的凛冽。
彝水清浅的一湾,澄澈碧绿,平躺在广袤的旷野上。隔水那一边的不远处,浑厚的“玉玺山”悠然隆起,“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据说它是秦始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制做之处,所以,更多更大更雄壮的连绵不绝的无名群山只能跟在它身后,向远方的天际伸延。
“冬山惨淡而如睡”,“春山澹冶而如笑”,漫长的冬季,几乎脱光了山野葱茏的衣衫,此时,它们熟睡刚醒,迷梦未尽,还来不及梳妆打扮,粲然一笑,但那微笑的涟漪,正从心底泛起,向眉眼荡漾,而且就在我的面前——水岸边和山脚下的垂柳上。
从远处眺望,水岸和山边的榆林和柳丛,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山脚下连片成林的老榆树黑干秃枝,疤瘤累累,遒劲高古,庄重肃穆,随意耸立,四散开来,仿佛历经磨难、世事洞穿的高人,怀着“惯看秋月春风”的豁达与淡泊。水岸边星罗棋布的垂柳如潇洒少年,青春俊秀,昂然挺立,英姿焕发,虽然叶子尽落,但却毫不苦愁颓丧;枝条近看疏离交错,远望披巾悬纱,隐约可见黑中带黄、黄中含绿。垂下的柔枝纤细绵长,向外弹性抛出,优雅流畅,灵动如舞裙,飘逸似秀发,随风摇摆,任意飘荡,轻盈曼妙,天姿神韵。它不是耀眼眩目的惊艳,而是近在咫尺的希望:春天终于向我款款走来。
赤裸的柳枝,像天真烂漫又温顺可爱的少女,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模样。
阳光静好时,它们纹丝不动,静如处子,幽娴又端庄,泛出微妙的鹅黄,饱含生命冲动的力量和色泽,犹如干枯乌黑在涅槃重生,脱胎换骨。下垂的细枝条长短不一,参差披拂,或如齐耳短发,或如曳地长裙;犹如破土而出的竹笋,枝条上均匀分布着颗粒状的小结节,它们相互衔接而成为长线短条;小结节形同稻谷粒,紧贴在枝皮上,越来越鼓胀,细小的尖头,吐露出一星半点淡淡的绒绿——嫩芽正在向外探出头来。细枝似乎柔弱,其实极其柔韧,有麻绳般的结实,把柔枝缠绕在手指上用力拽扯,紧勒得指疼,细枝也不会断开;再用指甲掐破一层皮,连撕带扯,才把它折断。还有一些枝头挂着一片枯叶,这不是新生的嫩枝,而是旧年老枝,一折就断,毫不费力。
云淡风轻时, 它们随风婆娑起舞,婀娜多姿,曼妙飘逸,优雅舒展,仪态万方。隔空望去,恍惚之间,我宛然看见风的真容:轻风是空明的柔枝,柔枝是有形的轻风;它们又像蔚蓝天空上的云,聚拢仿佛云朵,散开犹如云片,掠过恰似云影;它们也像神奇的琴弦,只弹奏用心灵聆听的天籁之音。那优雅的曲线,那娇媚的神态,那空灵的靓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玲珑剔透的梦幻般的美妙,纤细柔弱得好像要随风飘散。
我看见一棵伞形蓬松的垂柳,向水一面长长的、将要生机透发的柳条,仿佛年轻的慈母,用纤纤玉手轻轻扶摸着一株梅花树。温暖的阳光里,满树点点殷红的蓓蕾,朵朵半开和怒放的粉红、淡红或洁白的鲜花,英姿飒爽,独立在落叶枯树中,给满山遍野的荒芜增添了艳丽娇媚的色彩,仿佛一声嘹亮的啼鸣,要唤醒沉睡的大地。这一树野梅,虽错过了“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时节,但“玉雪为骨冰为魂”,依然是它的品质和天性。
深深柳情,源远流长。辽阔的彝水流域,望不尽树树垂柳,那赤裸修长的枝条,轻笼着似黄非黄的薄雾淡烟,仿佛远逝岁月频频回首的迷蒙眼神;久久地和它对视,禁不住发思古之幽情。
“彝水”又称“蛮河”,据传是东晋大司马、征西大将军桓温所改,他的父亲名“彝”,为了避讳,改“彝”为“蛮”,称为“蛮河”。好在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不理会桓温的骄横跋扈;时至今日,玉玺山脚下遗留东汉末年向刘玄德举荐诸葛亮的“水镜先生”的庄院,内有石碑刻文:“彝水环绕,明镜高悬。”桓大将军虽然勇猛彪悍,但也心软肠柔,《世说新语》记载:“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而庾信的生花妙笔更加煽情,在《枯树赋》结尾说:“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多么地似曾相识,桓温和庾信一定听见并重吟着从历史回音壁上传来的、千百年前卫国戍边的无名战士的悲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柔韧微黄的柳条还没有吐出绿叶,但已渐通人性,初解风情,令人黯然神伤:“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再过不久,在阳光雨露的照耀和滋润下,它长大了,就会把悲欢离合、万千思绪凝聚和融化成一片片、一缕缕的苍翠欲滴。垂柳依依,它的每一条柔枝,每一片绿叶都对人们怀有无限情意。它是凄凉的:“桃含可怜紫,柳发断肠青”,“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它又是欢欣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轻盈的柔枝像悲悯的幽灵,触碰和激荡着人们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和最纯洁、最真挚的情怀。
春天来了,多少游子却要远走他乡,只能在思念中回望,回望青春年少那美好的春光,“柳黄未吐叶,水绿半含苔。春色边城动,客思故乡来。”
原野清新,彝水透碧,丽日下的丛丛垂柳,隐隐笼罩着晕黄,欲青未青。二条修长光鲜的柔枝,从参差披拂的枝条丛中脱颖而出,飘然下垂,犹如钓丝,长枝梢头入水,短枝轻拂水面,轻风含情,韵味悠长,枝梢在水面上划出微弱的㾗迹,明明灭灭,生生不息,仿佛是古往今来有心人的一缕情思……
2022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