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如虎，风林火山（6）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中国传统的吹管乐器，竖吹为箫，横吹为笛，洞箫悠远，笛声清亮。日本古籍里面也有短笛的记载，与中国的横笛又有不同。日本短笛和洞箫一样是竖吹的，因其长度一尺八寸，故名尺八。唐朝时期传入日本，流传甚广。

尺八音色苍凉呜咽，能金戈铁马，亦能空灵恬静。迷茫、粉碎的音符仿佛浑浑噩噩众生挣扎浮沉于永业的轮回，无间之苦痛，无间之伤破。笔者最爱听名曲《雾海篪》，如生之无常，死之忘哀，奔流蹈海，滔滔不绝。

吹奏尺八的虚无僧

武田信玄野田城因为听短笛而遭到铁炮轰击的故事，我很怀疑信玄聆听的就是尺八的演奏。

元龟四年（1573年）一月，武田军团围困三河野田城。

野田是地处丰川上游右岸的一座山城，城主菅沼定盈，援将松平忠正，城兵总共四百人。此城扼守上洛的要道，武田军势在必得。

山城地势险要，武田军团又是出了名的拙于攻城，金掘众连城中的水源都挖断了，德川守军依然斗志昂扬。武田信玄没有办法，只得命令长期围城，等待城兵自行降伏。

传说围城期间，武田信玄某一夜在城墙下听取尺八演奏，聊作消遣。城中守兵听到乐声，猜测敌方大将现身，铁炮齐轰，一举击伤武田信玄，终致其殒身丧命。

这个故事显然不真，由尼子政久夜吹笛而中箭亡附会而来。但武田信玄攻略野田城时，确乎已经身患重病，气息奄奄。

信玄自从永禄末年便身染沉疴，文书记载的症状或是胃癌或是肺结核。元龟年间其病症进一步恶化，唯有卧床休养。期间甲斐与尾张关系相对缓和，据说就是因病而不得不采取的怀柔政策。

元龟三年（1572年）织田信长向足利义昭递交“异见十七条”，双方关系迅速恶化。武田信玄在将军催促之下，决定抱病上洛。出阵日期原定十月一日，结果由于病情恶化而一再推迟。

二俣攻城将近两个月，之后三方原击溃德川家康的有生力量，武田信玄下令沿着都田川再度西进，着阵刑部。期间信玄派人送信给松永久秀，告知三方原战况以及不日即将抵京，这份书信就是《护国寺文书》。

元龟四年（1573年）一月三日，武田离开刑部，越过本坂峠进入三河，旋即开始野田城攻略。一个月后城兵孤立无援，开城投降，此时的武田信玄已经接近油尽灯枯。

武田军团终止西行，转而北上，暂停于长篠凤来寺修养。三月九日，信玄病体不见好转，全军放弃上洛计划，退往甲斐。

四月十二日，武田信玄病逝于信浓国驹场，享年五十二岁。死前遗言指定诹访胜赖回归本家，署理家督。

信玄死后，盟友朝仓义景和浅井长政叫织田信长殄灭，将军足利义昭遭到流放，看似牢不可破的信长包围网只因武田一人之死便雨打风吹去，元龟草草，一片神鸦社鼓。

武田信玄其人，政略高过谋略，谋略高过军略，这方面跟他老对手上杉谦信比较，两个人正好呈现相反的状态。总体来说，信玄是个旧时代的领导者。倘若生在应仁之前，凭借关东经营，再假以时日，不难想象他达成镰仓源赖朝一般的功绩，甚至还可能会有超出。

只是——时代变了，大人。

比武田信玄年轻十三岁的织田信长已经完成了“兵农分离”的军事改革，关东霸主们还在依靠各自拥有领地的国人豪族协助出兵打仗。浓尾平原不拘一格擢拔英才，东国群豪照旧夸耀门第出身。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眼面前就是一座山。每个人都在攀爬自己那座山，真正翻越到顶巅饱览尘世风情的，却只有寥寥有数的几个人。要想超越时代的束缚，艰难岂是常人所能想象。

人间最难不过看破二字。

武田胜赖绝非庸碌之材，所以会有长篠的大败，无非就是因为放不下，看不破。

胜赖是甲信知名的猛将。信玄死后第二年（1574年）二月，武田胜赖率军进入美浓国，从织田眼皮底下夺取明智城。织田信长动员浓尾两国六万大军，依然不敌四郎凌厉的侵攻。

五月，胜赖率领两万五千大军进攻远江重镇高天神城。德川家康匆忙向尾张求援，援军刚刚抵达三河，高天神城中的小笠原长忠已在武田持续攻城的压力下降伏。武田信玄曾经攻打此城，未能如愿。胜赖成功夺取高天神城，自觉高过父祖，遂有目空一切之妄念。他将新的攻略目标定在了信浓出入三河的要害之城——长篠。

三河国设乐郡一带，自古被称作奥三河。因其贴近信浓，位置偏远，国人势力强大，当地作手的奥平氏、长篠以及田峰的菅沼氏合称山家三方众。骏河今川称雄东海道的时候，三方众由今川义元而配属松平旗下。武田信玄侵攻三河，三方众见风使舵又倒向了甲斐，作为武田一方与德川家康兵戎相见三方原。

等到武田信玄病死，德川家康图谋恢复奥三河，送信给奥平贞能，表示奥平一族倘若回归三河，非但既往不咎，还承诺把女儿龟姬嫁给奥平贞能之子贞昌，将其引为一族同门。贞能权衡再三，毅然决定背弃甲斐，投奔德川的怀抱。德川家康将前沿要塞长篠城交给奥平把守，以示信任。

奥平贞昌，即后来的奥平信昌

武田胜赖闻讯大怒，把奥平氏的人质，贞能次子仙千代送到长篠城外凤来寺酷刑处死，然后决定出阵奥三河，收拾反复横跳的奥平一族。身在武门，失节事小，脸面最大。刚刚坐上话事人的位置，就有小弟企图改换门庭，分明是不给大佬面子。按照江湖规矩，唯有三刀六洞见过血，方能了结事端，否则话事人岂不成了HelloKitty。

天正三年（1575年）四月，武田胜赖率领一万五千大军离开踯躅崎馆，侵攻三河，到五月完成对长篠城的包围。城中奥平方只有城兵五百，铁炮二百，与泰山压顶一般的敌军相比势如危卵。

五月十一日，武田军团全力攻城，奥平贞昌顽强抵抗，寸土不让。长篠城地处河流交汇之处，三面皆是激流断壁，易守难攻，唯有正面突破一条路可用。奥平城兵使用铁炮不断向外轰击，攻城部队伤亡甚众。

武田胜赖见强攻不利，派遣金掘众助战。奥平当年在信玄麾下已见识过甲州金掘战术的妙用，特意在本丸周围挖掘壕沟，日夜巡查，破解了金掘众的偷袭。胜赖没有良策，只得在城外树立栅栏，准备长期围困。

十四日深夜，足轻鸟居强右卫门自城下秽水口悄然潜出，避开武田方的监视，强渡宇连川，赶赴冈崎城求援。鸟居强右卫门在冈崎见到德川家康，获知援军已在路上，当即匆忙返程。

月冈芳年所作《皇国二十四功》图，描述从长篠城秘密逃出的鸟居强右卫门

十六日凌晨，计划返回长篠的鸟居强右卫门在城外被武田军士擒获。武田胜赖威逼他向城中喊话，谎称救兵断绝，以绝城中所望。强右卫门假意接受，接近城池便放声大喊援军不日即至，让城中坚持抵抗。

武田胜赖暴怒，喝令磔刑处死鸟居强右卫门。城中奥平与城外武田，两方将士目睹忠臣义士慷慨就义，城中同仇敌忾，士气大涨，城外则是心有余戚，士气低落。

鸟居强右卫门 杨洲周延作

此后直到十八日织田、德川三万联军在设乐原布阵完毕，武田胜赖依然无法拿下长篠城。甲斐夺取奥三河的最后希望已然化为泡影。

设乐原在长篠城以西约五公里，遍地丘陵，且有连吾川相隔。织田信长在河流沿岸构建工事，筑立三重土垒，加设拒马栅，以铁炮队作为主力防守，本阵设立在高地之上的丸山砦。诸事齐备，三万大军静心等待武田天下无敌的赤备来袭。

五月十九日，武田胜赖召集群臣在医王寺山举行军议。内藤昌丰、山县昌景、马场信房等重臣宿将主张攻守之势逆转，应当即刻撤兵返回甲斐。武田胜赖却决定出阵迎战织田信长，留三千兵监视长篠，率领一万两千人前往清井田原设置本阵。纷纷几万人，此去无全生，武田诸将行前皆在军中痛饮烂醉，心怀死志。

传统文学作品常常提到武田军议所以会有这样结果，全是因为胜赖侧近长坂钓闲斋与迹部胜资谰言所致，这就有点替主上背锅的味道了。尤其长坂钓闲当时根本没有追随出征三河，而是在甲斐处置领国事务。说再明白一点，杀岳飞者赵构也，背锅的却是秦桧，两件事差不多的道理。

五月二十日晚上，织田一方亦有军议。酒井忠次提议夜袭鸢巢山，截断武田后路。织田信长沉下脸色，痛斥此为无谋之举，喝令将酒井赶出军议。

岂料会议结束以后，织田信长将酒井单独找来，悄悄对他说：“汝计甚妙，且去行来。”先前所以斥责，害怕叫甲州忍者窃听泄密罢了。说完信长郑重其事地亲自为酒井忠次穿戴甲胄，酒井感动得泪如泉涌，一再宣称此行有死无生。

当夜酒井忠次带领三千部下夜渡丰川，从侧翼偷袭鸢巢山的武田连营。长期围城而人困马乏的留守部队防备不及，溃散无遗。鸢巢山奇袭战发动时机为天将破晓，酒井攻入武田城砦已是上午八点。此时，设乐原上“战国最强骑兵”与“划时代铁炮战队”之间的梦幻对决早已打响了第一枪。

武田胜赖之所以固执己见，要与织田一决高下，实在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正如之前反复强调过的，甲信武田的领国一元化进程其实是相当不完备的。直到信玄临死前，武田家依然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武家门阀，联合诸多豪族国人，凭借无休止的对外侵攻获得组织的发展壮大。这种对外侵攻一旦受挫，话事人的地位就会受到组织内部的严重挑战，武田信虎便是极其典型的范例。

并且这种豪族联合体内部也充斥离心力，众多派系与团伙各自有各自的小算盘，只是勉强粘合在一起。信玄在的时候，以他个人威望还能压制矛盾，驱使团体一致向前。胜赖上位，因为先前入继诹访家的经历，继承权天然就不够强势，加上他个性过于武勇刚直，不爱听人劝，家中重臣武将隐约皆有轻视之。如此境遇下，武田胜赖很难不接一战就空手返回甲斐。打草谷没有收获，下次再喊人就要喊个寂寞了。

全天下的武田皆可轻言撤兵，唯胜赖一人舍死战无他途。

另一方面，武田胜赖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织田信长对德川家康的支援只会是象征性的协防，譬如三方原合战织田家就只派出了三千援军，算上德川家的八千兵力，武田一万两千精锐骑兵犹占上风。一直以来，织田信长身陷朝仓、浅井的缠战，目标北向。对待南线的三河盟友，只能给予道义上的援助。但是随着朝仓、浅井的灭亡以及伊势长岛一向一揆的扫平，浓尾北侧与西侧两面的压力大为减轻，织田终于能腾出手来考虑解决南线的问题，此次信长亲自带来的并非三千援军，而是超乎胜赖想象之外的十个三千。

最后一点，武田胜赖布阵清井田原，可见他原本的计划是与织田长期对峙。长篠战场距离甲信较近而距离浓尾较远，一旦迁延时日，织田方补给的压力就会大大超过武田。这以后织田要么放弃防御工事与武田在开阔的平原野战，要么只能灰溜溜撤军，奥三河也就成为武田囊中之物。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武田胜赖千算万算，偏偏少算了鸢巢山的酒井奇袭队。

自古以来，名将和愚将的区别就在于名将多算一着然后杀死一百万敌人，愚将少算一着然后杀死一百万同伴。在一个绝对和平主义者眼中，两者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天正三年（1575年）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六点。设乐原雨过天晴，水远山长，白日堂堂，九衢草草，正是大好杀人天。

长篠之战古绘图

武田军左翼山县昌景先行出阵，中央内藤昌丰，右翼马场信房追随而至，第一波攻势雷霆万钧一般突入织田、德川联军的长柄队，瞬间踏平当面敌军。马队攻至连吾川，遭到据马栅阻拦，栅栏背后织田铁炮队一起轰响。不待武田先锋回避，织田的铁炮连续齐射，弹如雨下，甲州铁骑连人带马被轰倒在地，伤亡相当惨重。

山县昌景收束队伍，自连吾川下游迂回至德川军大久保忠世阵营。山县与大久保的队伍来回攻防，减员过多，被迫再次撤退。而另一边内藤和马场则继续在拒马栅附近展开白刃战。

将近三个小时以后，酒井忠次攻占鸢巢山，长篠解围的消息传到设乐原战场，织田、德川联军欢呼雀跃，腹背受敌的武田军团则开始动摇。武田胜赖当即派遣小山田信茂、武田信廉的赤备出击，加强对织田方压制。

整个设乐原战场是由连吾川隔开的一处丘陵地带，武田的队伍淌过连吾川河水，首当其冲就是沿着河岸布设的众多防御工事，然后还有崎岖的丘陵水田，这样的战场其实并不利于骑兵突袭。依照武田胜赖战前筹划，与织田作战应当是类似川中岛那样的长期对峙，其第一波还能说是试探性的攻击，而后一而再地加增赌注就显得极不理智。

我们只能猜测在丢失鸢巢山消息的刺激下，武田胜赖他——上头了。大黑天神、毗沙门天、最胜太子在这一刻灵魂附体。胜赖一个人，代表了武田家风林火山悠久的历史传统。在这一刻，诹访四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他面对的是父亲信玄的目光和期待。四郎心中，有一个清晰可闻的声音在说话：“让他们滚蛋”。

（第八十二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