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笑春风(四)
08.在焦急不安中捱过了一个下午,小青我俩都不再抱有今天还能过河的希望了。即使有人发现了我们,也无法给予我们救助,除非他具有通天彻地的本领,抑或是化虹为桥的仙术。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要能有人在河那边给我们扔两个馒头-不,不必是馒头,凡是能当干粮的东西都行-我们也就会自认是最幸运的人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四)天苍地茫,暮霭重重。我们感觉到有些饥肠辘辘了。但除了听着令人烦燥的哗哗水声,无可奈何地面对着大片的翠竹拚命回想每次吃笋时“咔嚓”作响、清香可口的滋味外,却是一筹莫展。
最可气的还是对着现成的竹笋却没有火源,否则我们还可以烧一堆篝火,边烘烤衣服边烧竹笋吃。我突然恨自己怎么不象吸烟人似的随身携带着打火机呢?我猜想,如果水位几天不退,而沈大伯他们又一时找不到我们的话,待饥饿感达到高峰值时,我们定会把这些生竹笋也抱着啃它个津津有味的。
人们常说“水火相济”,在这时刻我才真正体会到这话的涵义。水与火是两种完全不同而又密切相关的物质,也代表着阴阳。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水是产生一切生命的条件和基础,是一种“本”;而火却能产生光和热,是一种“质”,二者缺一不可。对于人生来说,仅仅是拥有了生存这个本,而没有光、热这个质,那人活着会是什么滋味?岂非又回到了饮血茹毛的远古时代了?连水这个本都不要,却口口声声地喊着要追求光明(也就是“火”),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我不明白,为什么如今的人仿佛都成了水与火这两种物质,却又不能相济,总是互不相容。一忽儿如长江决堤之势,似乎要把一切事物都淹没涤荡殆尽;一会儿又似烈焰冲天之状,好象欲将整个世界都焚烧历炼一番。结果留下的却是满目痍疮和累累伤痕,殃及的也多是无辜之人。父母亲的蒙冤去世、一个又一个叔伯姨婶的悲惨遭遇,使我这颗弱小的心灵总象是处于“水深火热”中备受煎熬,同时,又有许多的事情令我难以想通。
桃花依旧笑春风(四)唉,还是不要再想这些烦心的事了吧,就是大人们也有很多想不透的地方呢,何况我这乍到人间十八载,还没来得及跨入社会那道门槛便被摈弃在外的柔弱青年?不管咋说,我身边还有小青这样可爱的女孩陪伴,有她关心我理解我,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欣尉的呢!
我忽然想起,小青已好长时间没有出声了,便在淡墨似的小夜中将探询的目光投向她。雨后的竹林里一片潮湿,唯一显得干燥但实际上并不干燥的那个小土墩便成了我们落脚的地方。我们扯了些杂树枝抖抖甩甩后铺在小土墩上垫着坐,但不敢坐太久,总要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络。我已走动了好一会,想了不少心事,小青却一直悄没声息的,看她时,只见她手置于膝上,一手支颐,一动不动地定格在这一特定的姿态中,仿佛是一尊刚刚完成的雕塑,正在蔑视着黑暗并同时宣告着一个艺术体的诞生。虽然夜色渐浓,她却是轮廓分明。我走过去坐到她身旁,用手肘拐了拐她:
“小青,发什么呆呀?咋不说话呢?是不是饿啦?”我向她连发几问。
短暂的沉默后,小青这才郁郁开口道:“我还能说什么呀?都是我不好,让你跟着受罪!我在想,我是不是命带灾星?哪个人与我在一起哪个人就会倒霉!我倒是不咋个,什么事情都习惯了,可你呢……”
“我咋啦?你能习惯我就习惯不了?先前你不是还说干上养路工就不怕老天爷的嘴脸吗?”我觉得小青太小看我了,这使我很不服气,“你甭以为我不象你们一样能吃苦,我受过的苦啊恐怕你连想都想不到。我们现在只是没吃上晚饭,也没有一套热被窝睡觉,这对于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在我正长身体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成了家常便饭了。有一次我接连两天没吃一点东西,因为放猪时把猪给放丢了,怕姨妈打我,便不敢回家去。我还钻进别人家废弃的小兔圈里睡过;也曾在刚盖完还没装修的楼房的又冷又潮的水泥地板上躺过……这些你经历过吗?我想,你是不会经历过的!”
“晓明,想不到你竟然吃了这么多的苦!”小青的口吻充满了怜爱,说话间,一手握住了我的右掌,另一只手扶在了我的左肩之上,“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的遭遇都不好!”
“我们绝对不是同一类人,你起码还有个疼你的爹,还有个处处护着你的哥;而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右派’姨爹,不但连累了姨妈,更顾不了我那么多,我只算是个孤苦伶仃之人!”
“其实,我……我也是……唉!”小青有些神情凄恻地嗫嚅着,却欲言又止,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09.大雨之后的竹林的夜晚,流动着湿润而又略带潮腐的气味。间或有萤火虫在林中闪烁而过。蛩们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开始了闲聊。
由于已是夏夜,我们又是身处亚热带的西南边地,而身上的衣服也早被风和我们自己的体温给烘晾干了,因此除了有些饥饿,我们倒是没遭受饥寒交迫的双重折磨。只是不断的蚊叮虫咬令人烦躁,这样一来,就只得用手驱赶或拍打,小青的手掌便不能一直放在我身上,这让我有了些许的失落。
桃花依旧笑春风(四)时不时地有夜风“嗖嗖”地穿过竹丛,弄出各种各样的声响,再加上不远处山中夜枭的凄厉鸣叫,使这片竹林子有了点鬼气森森的感觉。
“晓明,你……怕不怕?”小青的声音有些发颤,说着话时身躯往我身上靠了靠。
“不要怕,有我呢!”我伸手捉住了她横抱于胸前的左手掌,右手抚上了她另一侧的肩头,以她刚才“款待”我的同样举动回应于她,看似与她俨然有了一种恋人之间相依相偎的浪漫氛围,只是此时此地并不会让人产生多少绮丽的心思。
“听二叔讲啊,这里很久以前住着一户人家,靠种这片田地为生,日子还勉勉强强过得去。后来有一天,从山外来了一只鬼,它看到田里的庄稼长得好,就恶作剧地从河里搬来许多石块扔进田里把庄稼弄得一片糟。靠人力是弄不走这些石块了。几天后的夜里,那鬼又游荡到这户人家的门外,聪明的男主人便故意大声地对妻子说:‘我们应该感谢鬼先生,老话说,一个石头三两油。当初我们开这块田时,这里是乱石岗,后来那些石头都化成油水肥了田,我们的庄稼才长得好。如果是用牛粪,这块田是很难种出庄稼的。这几年没有石头作肥料,种出来的庄稼越来越差。我年纪大了,搬石块也搬不动,幸好有鬼先生来帮忙。他前两夜搬进田里的那些石头,用不了几天也就差不多会被田给啃光了。‘ 那鬼一听这话,立刻便到田里把所有的石头都搬走了,又连夜到山外去弄来许多牛屎马粪放入田里。这一年,这户人家获得了少有的丰收。后来这户人家搬到山外去了,就只留下这一片荒田和几道破墙。”
小青说完这故事,“咯咯洛”地笑了,问我:“你说真会有这样的事吗?”
我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没见过鬼,所以不大相信。不过,上帝大概是存在的,但他并不是一个人人称颂的好上帝,总是让我们这样的人遭遇不幸!”
小青被我的话给逗笑了:“看你说的,既然不相信有鬼,还信上帝么?”
“我也说不清楚,但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对我们都没有太多的影响。”我紧了紧小青那被我握着的手掌-虽然上面带有茧痕,也有些凉,却很柔软。我又接着问她,“你心里是不是很害怕?”
小青不加思索地道:“也怕也不怕,若是我一人呀那我真的很怕;可现在有你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其实就算是一个人也不用怕,如果真有鬼神也应该是有善恶之分的,我们已经这样惨了,鬼见了我们恐怕也不好意思再施加残害了吧?”话虽这样说,实际上我心里还是有些发毛,生怕竹林深处会突然跳出一个狰狞可怖的饿鬼,三口两口便被小青我俩给吞噬了也未可知。
桃花依旧笑春风(四)“晓明,你说我爹他们会以为我跟你到哪里去了?”
“恐怕以为我们被洪水给冲走了,或者怀疑被什么野兽给吃了吧?”我随口答道。
“不知道我爹和二叔咋个想,但春生大概会以为我们俩人私奔了。”
小青的话吓了我一跳:“什……么?私奔?咋个能这样猜想我们?我是说,我们还才这么大点啊!”
“也不算小了,在农村的许多地方,象我俩这么大已经结婚了,甚至已做了爹妈。我俩平时谈得来,又常在一起,让人看着就象一对小情人。现在怀疑我们私奔也说得过去啊!”
“他们不能那样想!咋可能的事嘛?我这样的人,怎敢有……有那样的……念头!?”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看你,还真就是个小孩子。”小青“扑哧”一声笑了,“我也是瞎猜测跟你说着玩呢,就把你吓成这样,连手心都冒汗了!其实我爹和二叔他们都清楚,我一直把你当作一个比较特殊的小兄弟,你小小年纪就遭逢不幸,我能与你姐弟一样相处一场,就是我们的缘分了!”
“不,小青,话不要这样说,是我……不配!我要是真有你这姐姐也就知足了!如果还能成为我的别样人,那就更好了……”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小青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别样的人?”
“当然是……当然是爱……人了!”我越说声音越小。
虽然有夜色掩饰,但我似乎能够看到小青脸上的红晕。她愣了愣,之后佯怒地用手肘撞了撞我:“你这死小鬼头,再没大没小的以后我就不理睬你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只是我这家庭成份……不配对你产生那样的想法!”我神情落寞地说,但奇怪的是,心中却有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这些天来凝结在胸口的许多郁闷似乎都随着刚才的话语而一吐为快了。
我近乎表白的话语让小青有了片刻的沉默,但她却并没有生气:“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但以后的事情……又有哪一个人能预先知道?我现在只能是你的大姐姐!你不要再胡思乱想,更不要再说配得上配不上的话,我早已说过,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小青似乎是很费力地吐出这几句话,之后便不再言语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四)尽管夜色还浓,我却感觉到小青那双深潭似的眼眸晶亮晶亮的,仿佛是低垂着头悬露欲滴的花蕊。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抽泣。
“小青姐,你咋哭了?是我说错话了吗?”我用右手轻缓地娑摩着她的肩头。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春生搞么一直都跟你过不去?”小青突然问我。
“我想是由于我的家庭背景吧。”我从来一天都认为,不论什么人仇视我都只会是因为这。
小青却说:“不是因为这个,还有更主要的原因。”
“更主要的原因?那我还真想不出来……哦,我晓得了,他是怕我把你给骗了,他不愿意让他妹妹跟着我这个‘阶级敌人’的后代受苦!”我觉得这应该就是春生厌恶我的真正原因。
小青又道:“也不完全是这样。”
“还不是这样?那我就猜不透春生到底还会有什么样的理由憎恨我了!”
“还是听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小青说着,却一时并未开口,似乎陷入到了一段不愿回首的往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