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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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平安市最大的商贸大楼楼顶全视俯瞰,城区繁荣发展差异一目了然。东北部和中心城区为平安市发展的重中之重,人力物力财力都集中于此。而兆河路所属的城中西南部乏人问津,成了发展相对滞后的地区。
人少街窄,规划落后,虽不乏个别高档别墅,兆河路多的还是清一色低矮灰墙建筑。电柱横落,槐树植庭,老者蹒跚而行,望去大有历经岁月侵蚀之感。
兆河路有过辉煌的中兴之期,二十年前平安市政办公处原落址于此。交通、房产、投资发展高度繁荣,一度曾是平安市的经济命脉。
哪里料到,新一批市政领导班子上台不到一年便颁布了市政迁址法令。
各大政治力量,经济资源一夕撤走,当地房产投资陷入困境,一蹶不振,市政办公处也被改建成高级别墅民用住宅区。一时民怨纷纷,新闻媒体顶着政治条令对新政府口诛笔伐,市政领导焦头烂额,不得已动用财政抚恤,才将暴乱压下。
自此,为平安市发展提供了充足发展动力的兆河路被无情抛弃,不到半年便打上了老城区的标签。
张家二老便是二十年前兆河路经济低迷时搬过来的,凭张先生强大的财势和权势,振臂一挥,那栋市政别墅楼自然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张先生全名张智诚,常年养尊处优不落锻炼,加上沉于官场多年,年过六旬乍看不过四十,精神矍铄,风度翩翩,热衷四处留情,魅力丝毫不减当年。张太太是不怎么管他,但嘴上却骂他是死性不改的风流老色鬼,一把年纪还学小小少年。
张太太陆珍霓去年过的五十大寿。和丈夫智诚一样,珍霓徐娘半老依旧风韵翩翩。加上平时保养得当,去美容院也去得勤,官太太当太久,气度自然不会差,怎么说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多岁。
作为主人公的珍霓可不满意丈夫的先斩后奏,这么大张旗鼓地为自己祝寿。毕竟是女人,无论到了什么年纪都不愿意承认已经老去的事实,况还是将年龄“五十”镀成大字摆在众人面前。无奈那时请柬已悉数发了出去,珍霓欲反悔也无时间。
众多应邀参加庆生宴的客人,对挂在大厅中央女主人的照片大加赞赏。“您太太真漂亮,真像电影模特!”一位年轻的设计师小姐毫不吝啬地在智诚面前赞美珍霓。
照片中的珍霓,静立在在海边,身后是蔚蓝色的海天相接。一袭拖地长白裙,颈上戴条白珍珠项链。明眸皓齿,肤色晶莹。金色的阳光打在珍霓年轻的脸上,泛着蜜色光芒,有海风轻轻地捧起她的裙角。珍霓举右手放在额角,赫本头斜斜的留海被挡去了一半,唇边漾开浅浅的笑。
那是十九岁,与智诚在海边度新婚蜜月时的陆珍霓,那时她还不用靠打玻尿酸,抗皱针,激光祛斑来维持容颜。端端素白一张脸就可以让智诚恍神。
“错了嘞,就是明星嘛!”智诚举手,半眯着眼睛笑道。设计师小姐自动忽略了智诚眼角呼之欲出的法令纹,为六旬花花子的幽默逗得花枝乱颤,直奉承张总处如此幽默。
智诚没有说笑,他当时是按照明星身价,请专业摄影师才为珍霓拍了这一组价值不菲的照片。并非每个人都有十九岁,有人黯淡无光,有人光明惊艳,但多数人的庸庸无常。唯独那些照片定格了珍霓永远的十九岁,也是他时常拿来端详铭记了大半辈子的记忆。
那是多少年前了?忽然有一瞬恍然,仿佛时光倒流,回到当初遇见珍霓,会心跳加速,多巴胺效用启动,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少年时期,那时的珍霓多漂亮啊!
当智诚的父亲张老爷还是张先生的时候,正是血气方刚的小少年。深受西方马克思先进资本经济理论的影响,拒绝接受父辈以学为优的落后思想的张先生,曾违逆父愿投身于当时中国并不看好的金融业。靠着一身从美国学来的概率学和算数学,擒住时代发展机遇旗帜,一路乘风破浪,短短三十载,从小小炒股业渐渐做大到金融圈。白手起家的传奇成为后代大学经济课上的经典案例。
等到智诚二十三岁从政专毕业时,张老爷已至天年,早已不是当初雄心勃勃的商业巨擘。一心只盼望花花子智诚能早些成家立业,为张家续后。
哪知道智诚也像当初的张老爷一样,对父辈独具慧眼的市场大好前景不屑一顾。反倒是在他这个老头子面前扬言说要从政。老头子对不孝子疾言斥责,大骂智诚不孝子,对和当初自己一样违逆父愿的行为不予丝毫理解,并扬言他若不承家业必断其经济来源。
在下海潮席卷中国市场时,智诚拿着大专经济文凭兴冲冲地报考政科公务员。哪知市场经济方兴未艾,政科已处不济,况智诚的文凭还不是政科,张老爷更是从中作梗,智诚处处碰壁。
好在智诚平时当花花子时结交了一些朋友,打通四方通过父辈介绍,很轻易地为智诚谋得个公务员之职。谁说酒肉之友无用!智诚对自己的人脉很是自豪。于是在那样一间小小的办公桌上,智诚开始了他一生的从政之路。
智诚是在珍霓十六岁生日酒会上遇见她的。彼时的珍霓正是与蝶赏玩的少女时代。但凡出席酒会的男子,必然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样一个女子。一袭裙摆极大的粉红色束腰套裙,足下蹬双象牙白长靴,颈上一圈白珍珠项链,披着白色帷幔纱披,俨然亭亭玉立的海归女郎。
音乐响起,珍霓与人跳起时兴华尔兹,足未落地步已先下。回旋摆荡,行动间如流水轻盈,白色纱披随身体摆动,照在灯下犹如瑶池仙幔。少女的白皙的脸庞映在舞池中央,成为在场每一个男子心中之梦。
智诚被眼前女孩子迷住心神,四目相对间竟忘了自己游戏花丛多年的花花子身份,俊脸生出一片红,揽着珍霓的腰微微松了一分。
珍霓不查,究竟年少好动,心思单纯,一心想在生日舞会上出风头,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与智诚短暂交会后便移向他处。
智诚很失望,带着股怨气,行动间加快了步伐。优美的旋身竟让自视甚高的珍霓都大感惊讶,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人:淡灰色西服搭配红色领带,油光头发,白净面庞,浓黑眉脚,犀利中带着羞涩的眼神,唇边是失望的弧度。看起来正像某家商业巨子的小开
珍霓会心,低头嫣然一笑,眉眼细细弯了起来,以更快速优美的舞步迎接男子的挑战。翩翩身姿,衣香鬓影,少女体香氤氲于空中。智诚看见珍霓唇边细细的一圈绒毛,在灯光之下越发清晰,只觉浑身兴奋脚下生风,不觉身子都轻飘飘了起来,搂着珍霓的手臂一使劲,脚下舞得更卖力。
珍霓腰间察觉到男子突发的霸道,轻瞋他一眼,足下亦步亦趋。
莫忘了今宵,莫忘了今宵,我把整个的心给你了,我把整个的人给你了……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香槟酒起满场飞,钗光碧影晃来回,Jazz乐声响,跳Rumba才够味,嘿你这样乱摆我这样随,你这样美貌我这样醉……
王人美,周璇,白虹,龚秋霞,慢四,满二,快三,曲子一曲换一曲,两人却有如逢知己的欣慰,舞步默契,变换愈快速度,回旋摆荡,进退自如,到最后一舞更是如歌中,满场如飞。直震得众人掌声响起,啧啧有声,皆停下看着舞池中如入无人之境的一对璧人。时光倒回,半世纪前的大上海,那里还是灯红酒绿的跑马场。
“先生,您跳得真好!”舞毕,珍霓喘气面色微红地赞道。智诚察觉她轻盈的呼吸扫在脸上,一时心痒难忍。又瞥见珍霓鼓鼓的胸脯一上一下,心中一动,急忙撇开了眼去,在心里忙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殊不知他早年在大专当花花子的时候,哪次不是上下其手。
“荣幸,讲是可以,我愿天天舞,陆小姐肯吧?”智诚一脸诚恳等着眼前明艳女郎的回答,却不自觉用上了大同小异的花花子搭讪方式。
珍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漾开一圈涟漪。只觉眼前男子并无独特,一样大言不惭。智诚却只看见眼前少女的嫣然一笑,灿若星辰,比之心中赫本女神竟也不为过。
“哈,你当时,还笑话我呢,有意思吧。”多年以后想起这相遇的一幕,智诚觉得,那是自己一生最纯情的时刻,尽管他后来遇上诸多女子,却怎么都难以找到那份纯情。
“胡讲?明明自家油头,十三!”珍霓见过那么多的男孩子,油头的也不少,可也不知怎么就被年轻的智诚打动了。然而,她也难过,后来的智诚传出那诸多绯闻,哪里还找得到当时的纯情。
智诚不知珍霓想什么,却一直对珍霓那次舞会上的笑而耿耿于怀。不觉拿起酒杯,似是不甘心般往嘴里深深地灌了一口。等他睁眼再看时,却只见大照片上方书一行大字:陆珍霓女士五十华诞庆生宴。不远处的妻子穿着考究与人举杯,优雅得体,进退有度。头上的白发大都染成了黑色,零星几缕白发却是怎么染都不起作用了。染不回去了啊,染不回去了。智诚感到心疼,他以为珍霓还是十九岁。
珍霓从从十九岁嫁到张家,由陆小姐变成张太太起,张家二老便没给过她好脸色。年轻美丽的儿媳数次给二老问好,张老爷都是绷着一张脸,连珍霓亲煮亲奉的茶水也没尝过一口。什么责备的话也不曾说过,却用行动充分表达了对这个儿媳的不承认。而张老太太则表现更甚,虽出自名门小姐、富家太太,教养限制不至于对珍霓动手,可频频使用言语攻击,仍不在话下。
“咋偷冬瓜的女子,要她做啥?”张老太太在智诚面前哭诉,她不明白,心肝肉智诚是不是就被猪油蒙了心,怎么娶回来这么个婚前失贞的女人,有辱张家门楣啊!
“姆妈,儿子也有对勿起珍霓的事体,自家勿多管了,好吧?”智诚老拿这个来赌张老太太的嘴,等张老太太问他时,他又不说了。次数一多,老太太便觉是儿子偏私,故意找借口。她生儿子的气,却更气这个不要脸的儿媳,想她定是用了什么下流手段,这份不满最终落实到行动上便是对珍霓百般刁难。要么布餐不麻利,要么奉茶温度非髙即低,要么不关心心肝肉,要么与其他男子交往过密……这般罪状扣在头上,珍霓百口莫辩,兀自饮泣。
甚至当年珍霓怀上允毅,诸事不能自理时,放着洗衣佣人不用,仍坚持珍霓维持未怀孕之前张家儿媳的老规矩,挺着肚子帮她洗衣。张老太太说儿媳妇肚里的孙子有可能不是智诚洒的种。
珍霓咬牙隐忍眼泪和妊娠之痛帮婆婆洗衣,智诚刚好从楼上书房办公下来,想找昨天遗在衣袋口的钢笔。却在洗衣间看见蹲在地上,身子极笨拙地搓着一件件厚重的衣服的背影。
啊,那勿是珍霓嘛?!
智诚大惊失色,三步并两步,抓起衣服愤怒地一把掷开。珍霓怀孕后本就笨了许多,智诚动作又大,珍霓一不小心吓得跌在地上,惊了胎位,险些在医院失了允毅。
智诚心疼妻子,婚前娇生惯养的富贵小姐却要在张家百般伏低做小,但出于孝心仍不忍责怪张老太太,只多放了一份心在珍霓身上,处处帮着珍霓。
“嗐,不是不能喝酒嘛?”珍霓缓步而来,一手夺过智诚的酒杯放在几上,掂起裙角轻轻坐在智诚身边。
丈夫身体很好,但上了六十后单单肝功能有衰落趋势一项。医生嘱咐不宜饮酒,可智诚偏不听。在家珍霓自认还能管着,可到了外面,那些女人可不知会不会有这份心了。
“唔,欢喜日子,饮一杯,好吧?”智诚拿起珍霓刚放下的酒杯,抿了一口道“允毅浑胚子,下了命令要他来,找借口!还有慈心,生的这一双儿女双双都姓张,呐肿么好像都成了别人家的。”
珍霓到了这个年纪,大概也都想开了,倒是没什么怨言。但一双儿女双双缺席不免伤感,又不想智诚看出,只好执了丈夫的手强笑道:“小小子爱玩,不愿来,随它好吧。讲说儿媳有了,你张家老花花子好运哦,又多出一个孙子来嘞!”当初二老搬到兆河路之前,允毅和慈心在外面就很少着家了,后来双方成了家更甚,只在年前携孙子外孙回家一趟,好不容易回家也像住旅馆一般,什么温情话都没有。
一对老人依偎在一起,眼尖的记者先生拿着相机拍下了这温馨的一刻,怎么说都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呢,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
按说,智诚年轻时干过不少花花子的风月事,但娶了张太太之后一颗心才算是真正定下了。虽摘过野花,但也只供眼目之娱,从不亵玩,更别说是带回家了。对这个正牌太太也是恭敬有加,宠爱有加。
外界评张总处惧内,实际上智诚不是惧内而是他真心想待珍霓好,有了这份心便会事事从她,可见,老色鬼骨子里还是当年痴情的花花子。
珍霓是该磕头谢恩的,年轻时珍霓闹过很凶的“婚前失贞”事件,也不怪张老太太嫌怨了。可智诚没有悔婚,戴着绿帽子也坚决地和珍霓结为了通家之好。这份气度多年后为智诚晋级省政厅总处赢来了许多妇女好评。
珍霓十九岁顶着淫娃的骂名嫁给二十七岁的智诚时曾发过誓,要对智诚感恩戴德,一心一意收了野心服侍智诚。事实证明,珍霓确实做的很努力。
就拿洞房当日,珍霓不巧身子不适,但还是不想扫丈夫心,双方喝了合卺酒便由智诚轻轻抱至花床,珍霓闭上眼睛主动伸出双手,极柔缓攀上智诚的脖子,身子微微发颤,仿佛下了献身的决心。
智诚收到讯息,俯身亲吻珍霓。智诚吻得轻柔又激烈,加上珍霓的回应,智诚双眼已渐迷离,双手不自觉已上下游移。在这档口,智诚成功地找回当花花子的所有记忆,预备取其精华全部用在珍霓身上。此事本该水到渠成,珍霓不适,可还是极尽缠绵,想要在洞房之夜尽人妻之责。
智诚吻得热烈,喘息之余还是发现了爱人隐忍的眼泪。怜爱欲望交战良久,终于放下了珍霓。他疼惜地吻珍霓额角,柔声道:“对勿起!”而后两人相互依偎,直到天明。
当晚,珍霓的侍夫之心终没有成功,于珍霓到底是有些遗憾的。
“我都说了,我是好男子吧。”对于新婚之夜一事,智诚很是自豪。一句老话从珍霓的十九岁讲到了两人白发之年儿孙绕膝都不嫌腻。不过,在两人漫长的缘分中,哪怕珍霓几度落泪想离婚了,那晚的恩情显然一定程度上护佑了这段姻缘。
“张太,你家先生呢?”麻将桌上一位多事的妇人故意笑着问道,自从二十年前这富贵的一家搬到兆河路之后,原先兆河的首富之家花名由陈家自然地落到了张家,而富婆打牌中心也由陈家后花园移至张家大厅,牌友东家之名由陈太落到了张太头上。
这位陈太太当了珍霓二十多年牌友,表面恭恭敬敬,实际肚里可憋了一股不平气。
“他啊,花七花八,跑到哪个小姐怀里去喽!”珍霓摸了一把牌毫无不快地说道。责怪的话她自然不会说出来,可心里还是狠狠地将不着家的丈夫数落了一遍,花花子!老色鬼!偷豆腐……
当年珍霓把智诚拉到陆家二老眼前时,陆家太太只看见了智诚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便摇摇头将智诚宣了死刑。
“男小囡,太英俊,桃花眼勾人,将来吃生活!”陆太太秉承其母教诲,选男子不能选眉眼太出众者,“不靠谱!”。因此先前当陆太太还是位样貌出众的小姐时尽管不乏英俊子追求,还是在茫茫人海中相中了相貌平平的陆先生。
陆先生祖先世代为官,到了陆先生祖辈却家道中落,但祖爷爷素来不喜儿子却极爱孙子,以致病入膏肓之际仍在榻中执了陆先生的小手道:“我的小孙儿,乖乖,勿担心,爷爷早就给你留了一座金钿山嘞!”
所幸,陆家子嗣单薄,世代单传一脉。陆先生父亲虽浑浑不是励精图治之辈却也秉持中庸之道,担忧儿子将来无傍身之财,拼死压住挥霍之心,留下半座金山给陆先生。
陆太太肚皮不争气,只生了一个女儿珍霓,便再不起动静,陆先生又不肯娶小,气得陆老太太含恨早早辞世。
陆太太本对丈夫愧疚,只因陆家香火到了她身上便断了。可见陆先生倒不在意,时常将未足岁的珍霓抛过头顶,逗得小珍霓又怕又开心。张先生刮小珍霓的鼻子,用青色胡渣扎她的脸,大笑道:“哈哈……小囡囡!”。
可谓是秉着慈父之心,满足珍霓的一切要求,将大把大把的钱塞到尚不知钱为何物的小珍霓手中。待其成为一个任性娇蛮的小姐,陆太太责怪陆先生未尽到教育之责,陆先生仍不忍责备。陆太太一壁气极,一壁也放了心,由此对当初自己的择偶标准更是奉若神明。
“珍霓,要听!男小囡面相也不好,鼻骨高高,前路低低。懂不懂?gin呆!跟他没好头,明白吧?”
可不知珍霓是否真有旺夫命,自嫁到张家后,智诚多年平平仕途竟起波澜,一路高升。从原来小小公务员升至教育副局,又因缘际会通过珍霓认识了杜局,两人酒肉相交直至相见恨晚掏心掏肺,杜局成了智诚踏上官途顶峰省政官厅总处的伯乐式人物。智诚只用了短短二十多年,就成了政界叱咤风云的头号人物。
珍霓妻凭夫贵,也由富太太摇身变成为官太太。珍霓想:我才不是gin呆。若母亲泉下有知,见自己日日穿戴高贵,挽丈夫手臂出席各大社交场,圆了还是少女时便立志跻身上流社会的远大梦想时,必会为当日的百般阻挠而后悔。
可过着梦想中的生活,珍霓总归是有一点遗憾的,这里一点遗憾,那里一点遗憾,处处叠加,珍霓过得其实并不开心。
少女时代的珍霓希望读完大学前往美国学室内设计,那时的女孩子,大都早早地想着嫁人,有一梦想实在不易。珍霓为了出国梦日日假期都待在书馆里啃设计书,连年迈的馆长都为这个小姑娘的毅力打动了,想着珍霓将来,必是设计界的一颗明日之星。
可怜珍霓,怜惜双亲孤苦无依,一直不忍离开,直到后来认识了智诚,恋人牵绊更离不了。连大学都没有念完,便懵懵懂懂嫁给了智诚,早早成了“张珍霓”,大家都称她“张太太”,后来又叫“张老太太”。
为人妻,为人母,为张家儿媳,这可比不得未嫁以前的单身女郎自由。陆家虽说是大富之家,可究竟比不上张家。珍霓什么都还不懂,豪门家规矩又多,诸事还得从头开始学起,一事不顺便被婆婆上纲上线地训斥。
谁说阔太太好当的?珍霓一百个不赞同。就单从这“阔”字上说吧,张家钱是多,可这钱到了儿媳妇头上自不是随便好用的。应酬、送礼、做头发、买衣服、保养……这些有哪一样是不用报账的,就是自己户头上智诚多拨了一些钱让婆婆知道了还得挨一通数落。珍霓纵然少女时期鬼点子多,可张家二老比不得陆家二老,平日里便以威严治家,她敢耍滑头试试?
如此一来,有钱有势的张家于她倒成了个牢狱一般了。珍霓只觉得委屈,想回娘家却不能,无甚大事也不轻易联系,否则又该招来闲话了。就算想极了家也只能在节日上通一通电话,就是通了话也不能尽述思乡之情,珍霓须得隐泪违愿说新嫁妇一切安好,独自上演婆慈媳孝的戏码,客套至极。
珍霓只觉得自己嫁的不是智诚一人,倒像张家一大家子都成了自己丈夫,都得尽心取悦。好在智诚一直爱着自己,除去张家烦心事,珍霓还算是甜蜜。
哪知待甜蜜少妇时光还未过足,一年便先后有了允毅、慈心,孩子分了丈夫一大半注意,丈夫断然不肯独爱妻子了。珍霓还未及难过,便要一壁担负抚养儿女之责,一壁承接刁蛮婆婆时不时飞来的暗箭,早已无暇顾及外界传闻中丈夫热闹的莺莺燕燕,一颗新鲜跳脱的少女心渐渐被家事琐碎缚住。
等到允毅、慈心翅膀渐硬,珍霓已届不惑,一双儿女不思母恩双双振翅离家,三四年间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也相继殡天。珍霓只得大大松口气,想到作为人母和儿媳的责任这一棒接力算是完成了。
闲下来的珍霓忽然想起了儿时的设计师梦,打算报成人学校,重修学业。到了学校一口气把钱全部交齐了,可智诚又开始要她陪同出席社交场合,为人妻的自然以丈夫为重,几月下来,十节课统共也才去过三次,联考无名,这钱算是白交了。
智诚当然希望处处带着珍霓,可珍霓过了四十七岁后,智诚便有意减少了珍霓出席社交的次数,不到不得已不轻易请出珍霓,多数是与年轻貌美的秘书小姐一起。
珍霓退居二线,知道梦想已经无望,便收心做起保养,打起了麻将。
美容院里给他做全身美容的按摩小姐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张太太,很是激动:“张太太,您的皮肤,交关水嫩,真望不出五十了!”
“水嫩勿有用,老脱啦!”珍霓闭眼躺在美容椅上,任小姐侍弄,鼻子却不着痕迹地哼了一声,智诚自己一把年纪的老头,都敢在她面前说她老了。
按摩小姐刚上任,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昔日偶像。学生时期的她曾在杂志上见过珍霓,无忧无虑的少女眼高于顶,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可载有珍霓身穿红色晚礼服出席酒会那张照片的杂志,少女却一直珍藏了起来。
张太太漂亮,气质看着交关好。哪知道二十年后新开的美容院刚上任便遇上了珍霓。彼时,女神已是五十三的老妪了,风采早已不在,她也成了为生活奔波的劳碌母亲,再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可儿时的那份惊艳却保留了下来。
智诚数落珍霓天天打牌,珍霓觉得委屈,想辩解却没有说出来。珍霓其实不像外界传闻那样爱赌,她并不喜欢打牌,她其实没忘记设计梦。可叹,人这一生能有多少个梦呢?珍霓不贪,只这一个而已,遗憾啊!珍霓不能打牌又能干什么?丈夫常年在外,儿女又有儿女圈子,全都丢她一个老人家,在那栋豪华的大房子里,不打牌打发时间动动脑,难道坐着等老年痴呆来找上自己吗?可智诚哪里愿意听!
纵览珍霓的一生,是可以很轻易地将其划为几个阶段,嫁给智诚之前是她半途夭折的少女时代,十九岁那年开始是风光无限却又心酸无比的张太太时代,六十岁以后是张老太太的时代。那么多个时代,属于陆珍霓的却是寥寥无几。自己碌碌大半生,好像都是为别人而活。
如果非要找出一件为自己的事,珍霓想到了十八岁那年婆婆说的“偷冬瓜”事件。那好像是珍霓唯一一件不顾一切为自己的事。可是因为它,珍霓对智诚背负了一生的歉疚,也让她在张家打落牙关忍受了四十多年不公平的待遇。
那时珍霓只有十八岁,已和智诚有了婚约,算得上是智诚的挂牌未婚妻。每天珍霓都要提前半小时翘班搭乘十六路公交前往五里外的清月门参加青年舞会,六点以准时回家,陆先生陆太太会以为女儿是下了学准时到家的,少了不少麻烦。
那个男人叫黄棋佑,珍霓在公交上遇见他。两人相遇的桥段和电视剧里一样俗套。珍霓只觉得那个在公交上安静看书的男生看着很美好,他不同于智诚的张扬不羁,他的眉眼很清晰,世界都安静了似的,自己一颗毛毛躁躁的心也在凝视中沉了下来。
那种力量好神奇,一瞬珍霓想到了十四岁那年无疾而终的暗恋。
珍霓十四岁那年在公交上喜欢过一个男生,下了公交后珍霓便再也没见过他。珍霓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他是做什么的,一切只因一面之缘,珍霓笃定自己喜欢上了他。直到遇到智诚,在智诚疯狂的追逐中珍霓才渐渐忘记他。
可是四年后,命运之门再一次向她打开,珍霓遇到一个和初恋一般的男子,她觉得是上天眷顾定不能辜负天意。
于是一场瞒着众人女追男的盛大爱情长跑开始了,珍霓不顾一切奔向了那个叫黄棋佑的男人。
一月后,珍霓终于将棋佑成功拿下。珍霓不确定棋佑是不是真的爱她,或者只是爱自己这副青春好皮囊。相处的那些日子,珍霓觉得两人虽谈不上是灵与肉的完美融合,但至少不全是肉体相交。
哪知,四月后东窗事发,棋佑拿了智诚一笔丰厚的分手费,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珍霓,身败名裂。
“坏胚子,给他钱做啥?呜呜……”珍霓被智诚紧紧箍在怀里,将眼泪全部流在了智诚的宽大臂弯里。
“珍霓,他勿是你的良人,勿要哭哦,勿要哭!”智诚何尝不难过,珍霓不会知道他比她还难过。他是他爱过的第一人啊!这人为了别人在哭啊!
珍霓三年前得知了棋佑的死讯,七十二岁高龄,安然离世。智诚将葬礼请柬摊在珍霓面前时问她:“要勿要去,你说算哦!”
多深的恨意也经不起时间消磨,何况还是五十年前的旧事,珍霓摇摇头,深陷的眼窝里难得有了疲倦。
“与你讲一件事体,要勿听?”智诚像个小孩子,侧着头在珍霓面前故作神秘。
“兜头有意思吧?”珍霓知道智诚,每次说什么都要先卖关子。以前少女时会依着他,过了五十年都成了老太太,哪里会理了哦。明明一把老骨头了还装小孩。
“这个嘛?要勿要先饮口茶……”智诚犹犹豫豫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意。
“gin呆啦!”珍霓秀眉微蹙,嘴巴也嘟了起来,用当年母亲责怪自己的那一套用在智诚身上,智诚在她的眼睛里清晰看到了任性无理的少女珍霓,他差点失了那份勇气。
智诚轻轻咳了咳,说:“其实,我也对勿起,那年……嗯……我和信芳……也……”
珍霓老了以后脑子明显转得慢了,可在此类事上维持了少妇时期高度的警惕性,她大叫一声:“啊!偷豆腐……怪不得,怪不得,啊呀,老花头,花七花八,,交关鬼!你瞒我瞒得蛮苦哦……”珍霓张大了嘴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哪里知道智诚还有这一风流,信芳当年怎么说还是自己的知心好友啊!珍霓本该破口大骂、本该闹他一回的,可奇怪,安安静静的,心里到底没了责怪。那么多年的委屈都过来了,她只觉得压在心中的那块石头忽然放了下来。
智诚滴溜着眼睛,观察珍霓表情,发现并没有要爆发的迹象,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勿怪我哦,是你要信芳顾看我的……”他和信芳只有过一次而已,可智诚还是觉得对不起珍霓。因此,当年智诚甘心戴绿帽子与珍霓结婚,有一半原因还在这里,大家都偷了冬瓜豆腐,没有谁对不起谁。可是智诚一直瞒着,让珍霓在张家受尽了苦楚。
现在好了,大家都老了,身子有一半都埋在了土里,指不定哪一天那一半也下去了,还有什么不好讲开呢。
是深秋的天了,枫树上的叶子争着往下掉,簌簌有声,远方天空觅得一群飞鸟,扑楞着翅膀愉快叫着,刷的一声,成了天际线上一个黑点。
黄昏透明似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后花园人工泳池躺椅上,眯着眼睛,谈起了当年各自的荒唐事。只是相互嘲笑,毫不留情地攻击,言语间笑意盈盈,竟不带一丝怨恨。
“gin呆!”
“你恰是gin呆啦!”智诚看了一眼身旁妻子苍老宁静的面庞,忽然笑笑,觉得安宁。奇了怪,他听珍霓讲了一辈子gin呆,却还是不明白,这gin呆到底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