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奇女麦其丽
麦其丽第一次出嫁大概是我们北苑村最风光的一个。风光得村里人眼馋了好几年,一看到姑娘出嫁就不自觉地提起麦其丽。
她打小就很有人缘。村里的大人亲热地叫她丽丽,班里的男生女生叫她小麦或者麦子。每听到她脆生生地应答我就没来由地生气,闷着头吼一句“麦其丽”。
她白我一眼。
我剜着她抖着马尾巴的背影,恶狠狠地连叫三声,麦其丽麦其丽麦其丽。
她回头,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她讨厌我。
我厌恶她。
她讨厌我是因为我丑,我厌恶她却找不到具体的理由。
这种厌恶很可能藏着无法消解的嫉妒:她长得漂亮,走到哪里都有人夸奖。
“丽丽是我们南街最好的姑娘。”
“不只是南街吧,整个村里还能找出比她更好的姑娘么,挑不出吧?”
那些叉着两腿蹲成簸箕形状的娘儿们抱着粗瓷大碗,一边“咔哧咔哧”就着咸菜疙瘩喝稀饭一边还忘不了品评天下,麦其丽被她们压成这个样子。
我望一眼那些深蹲在街边屋檐下的娘儿们,因为她们夸奖麦其丽我连带着也讨厌她们:老棉裤腰挽得水桶样知道什么是好!
我们北苑村评价姑娘好的标准只有一条,那就是好看,漂亮,俊。
几乎所有人都夸她好,好得不像个庄稼孩儿。有人夸完后还会怜惜地叹一口气:“唉,这么好的闺女生在咱这泥巴村子里……”
最不能让我忍受的是麦其丽竟然成绩很好——我怀疑这才是讨厌她的最根本原因。
每当她考第一的时候,老师就会变着法子表扬她。因为她,我的第一变得不值一提,在她的光环里,我像小丑一样可笑又可怜。
上了初中后,身条渐开的麦其丽知道了漂亮的意义。她的注意力更多地转移到头发、鞋子、雪花膏或者花花绿绿的衣服纱巾上。
她整天把自己抹得香香的,不停地变换头发的花样,要是哪个人夸奖她漂亮,她的笑容会灿烂得超过天上的太阳。
她和以前一样有人缘,甚至比以前更有人缘。围在她身边的不光我们班的,还有其他班的,不光这一级的,还有高一级或者矮一级的,男男女女。
她越来越瞧不起只会死抱着书本子啃的人,尤其瞧不起我白眼瞧她的样子。她曾一次次地扬言找人揍我,她说最看不惯我白眼剜她的样子。
我再不敢公然拿白眼剜她了。我是胆小鬼,熊包窝囊废,生怕她哪天一不高兴就找人揍我,她要找人太容易。
谢天谢地,她虽然说过好几次,但最终还是饶过了我。
“丑不是你的错,王二,脑子死得不会拐弯儿!”很久以后的麦其丽和我偶遇时,她嘴里直呼我王二的大号说了这么一句。
她确实太会拐弯儿,拐得让我半辈子都绕不出来,比如十四岁的麦其丽就敢偷偷地跟着男人喝酒,跑出校门坐上穿花衬衫留飞机头青年的摩托车去城里看什么通宵电影儿。
望着“电驴子”屙下的那道青烟,我只会站在路边恶毒地诅咒。
初中没毕业,麦其丽就给自己发了毕业证。她跟着朋友去了青岛打工。
初中毕业的我当然没有考上学,这所联中从来没有哪个学生考上过中专或者高中。我只能灰溜溜地狗一条四处流浪着找学校复习。
青岛打工的麦其丽很快就出息了。麦其丽的爹娘见人就显摆丽丽的韩国老板特别喜欢丽丽,丽丽天天不用干活只管记记账拿的工资比任何工人都多。
村里人听得眼里几乎冒出火牙子来。
麦其丽的娘得意地拿着照片给大家看。老板拿丽丽当干闺女,你看多亲密,这张照片可不是假的,丽丽坐在干爹的大腿上与大家合影。
我星期六回家拿干粮的时候,娘眼馋地提到了麦其丽,眼馋人家比我还小却这么有出息,眼馋人家遇到这么一个疼人的干爹有本事。
“呸,丢人!”我骂了一句。
娘肯定以为我嫉妒麦其丽。其实我骂的不光麦其丽。
麦其丽爹娘后来绝口不提照片的事,那张照片也不知被他们藏到了哪里。
在我复习的第二个年头,麦其丽出嫁了。嫁到了县城里。
麦其丽从来不缺新闻。她在青岛打工不到一年她爹娘便放出口风闺女要在老家找婆家。这么好的姑娘当然不缺媒人,于是挑来挑去麦其丽就嫁到县城里。
那天是星期天,我正好骑着破自行车灰头灰脸回家要钱要干粮,赶上满街筒子人看热闹。
竟然七八辆小汽车来迎娶!
那个年代北苑村的闺女出嫁还是马车、拖拉机,如果哪个闺女坐上小面包就能让娘家人吹乎得满天唾沫星子。
然而,迎娶麦其丽的竟然是小汽车,一拉溜七八辆,乌央乌央的,也难怪满街筒子人!
庄户人哪见过这么大阵仗!
一个个羡慕得眼珠子几乎掉地上。人们指指画画激动得脸都发了红,好像出嫁的是自己闺女。
“人家丽丽真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到哪都有本事!”
“可不,我听说丽丽嫁的这个是县里哪个厂子有名的大官哩……”
我折身回家,推起自行车便出了门。
出村不久,后面的汽车喇叭声响了起来,迎娶新娘的白色轿车竟然在我旁边停下来。
“真是你啊,王二!”
麦其丽并没下车,她只是摇下了车窗玻璃,喊了一声。
我吃力地停下自行车,因为前把上挂着装满干粮的大书包,车子好不容易才停牢稳。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和我打招呼到底什么心理。
“真好……”我窘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汽车扬着喇叭开远了,一拉溜七八辆汽车扬起厚厚的尘土。我捂着嘴,挡着汽车扬起的烂草叶子和灰尘,然后一偏腿,骑上自行车,朝学校骑去。
02
再一次听说麦其丽,那已经是五年之后的事了。
在这五年中,我成天灰头土脸,塌着肚子的流浪狗一样夹着尾巴东奔西窜找学校复习,几乎就没在家呆过囫囵晚上。最终也没能考上中专,万般无奈之下上了高中,三年的高中全县的高中学校几乎逛了一个遍,转过来转过去像只不着调的老母鸡。自己满头虱子挠不清,哪有闲心管什么别人的事?
“那个麦其丽怎么样了?”拿到了大学通知书,心里压着的石头搬走了,我也有了闲心八卦。
“麦其丽?哪个麦其丽?”娘被我问得一愣。
“丽丽,就是咱南街的丽丽……”
“别提了!这妮子不正道,闹着要离婚……”娘摇头,脸上现出鄙夷的神气,“这么好的人家……还笼不住……亏心哩……”
娘和村里的其他妇女一样,喜欢热闹,热衷打听闲事儿,习惯评判别人的是非。我向来反感这样的妇女,从来不和她闲扯这些家长里短的破事,但今天我却热切地想知道她嘴里的麦其丽什么样子。
从她嘴里,我知道了当年麦其丽出嫁的更多情况。
迎娶麦其丽的是县橡胶厂很有权力的副厂长,年龄比麦其丽她爹小两岁,刚死了老婆没一年。副厂长贪恋麦其丽的美貌,不计较家庭的拖累和农村户口。
麦其丽也挺争气,进门不到六个月便生了个闺女。
副厂长先是很高兴,伺候麦其丽母女俩简直像伺候西太后。可后来不知听哪个嚼舌根子的说闺女不是他的种,极可能是麦其丽在青岛的干爹播下的韩国野种子。
副厂长整天像吃出了苍蝇一样积了一肚子气。他一次次地问麦其丽到底是谁的种子,那个韩国鬼子是不是把种子撒进了橡胶厂的土地。
麦其丽赌咒发誓,连哭带闹加绝食。副厂长看着麦其丽漂亮的脸蛋,看着生过孩子却没变形的身条,心里骂一声娘把麦其丽包装拆去压到在床上,报复般地耕作花大价钱置办的土地。
确实花了大价钱。听娘说麦其丽嫁了个好男人,虽然年龄和她爹差不多,可人家多有本事,自打出嫁到现在,麦其丽娘家不光翻盖了新屋,她弟弟和叔家妹妹也都安排进了厂子。这多有本事,得几辈子人烧香积德才修来的福气。
就这样的家庭还闹离婚,全是烧的,贱骨头,骚气!
娘骂起人来完全体现出北苑村妇女的风范,要脏字有脏字,骂人不许拐个弯儿,唉!
什么时候开始闹的?
闹了年多了吧?不能怪人家老头,全怪丽丽不正道,外面搭了人哩。
“你没本事还不兴打野食儿,谁让你没本事?”我耳边突然就响起了麦其丽说过的这句话——说这话的麦其丽早已经沧海看遍,四十五岁的她迎来了第四次婚姻,风轻云淡,“啥呀,就那么回事儿!”
我多少有点理解麦其丽。
虽然五年后的王二依然光棍一条,却也算不上什么处男子,男女之间的事儿也推演过几次,所以我多少能够理解麦其丽的处境:出嫁的时候不满十九岁,五年后也就二十四,正是嫩得流水的年纪,成天守着一个五十的老头子,像桌子上成天盯着鱼缸的猫猫,看了眼里却吃不嘴里。
麦其丽开始和老头儿争吵打闹,她早已抓住了老头的命门:老头儿要脸,顾忌在厂子里的名誉,不敢给她闹到街上去。
厂子里的业务没打倒副厂长,麦其丽却把他折腾得不成样子。
副厂长后来实在受不了麦其丽。
他骂她婊子,骂她骚X,骂她一块豆腐就能跑到男人床上去。
也不能怪副厂长粗俗,麦其丽也确实不像话,她先是勾引了给副厂长开车的司机,后是勾引了厂办的两个小伙子。
麦其丽不反驳,不隐瞒,甚至挑衅地对老头儿说:“对,我就是骚X,还一块豆腐?老娘我自己拿着豆腐倒贴我愿意!”
她威胁副厂长说如果不离婚,说不定哪天她把男人领到家里来。
僵持了多半年,副厂长败下阵来,用他的话说丢不起这人。
财产分割,麦其丽得到了橡胶厂一处老院子。没要闺女。
"谁种谁收,只要他不怕我带坏闺女……"
说这话的麦其丽斜扬着头,阳光照着她轻撇的嘴唇,红润润分外诱人。
03
骑着驴找驴,或者骑着驴找马。
这话用在麦其丽身上大概是对的。因为她离婚不多久就再一次出嫁了。
这天底下热心人肯定是有的,因为传我耳朵里的数据非常详细而准确,准确到麦其丽哪一天离利索,哪一天又坐上了迎娶的婚车:56天,从民政局到民政局,换了个证而已。
“她一定是骑着驴找驴,早就物色好了的。”有人恶意地推测。
“骑着驴找马。这回嫁的不是干爹,不是厂长,是个小鲜肉……”有人纠正。
也有人惋惜,空窗期56天,这大姨妈来的有点长,多浪费。
便有人淫邪地回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人家空窗期,歇人不歇马,歇不歇你知道个屁。
“麦其丽这次嫁到城市里,不是小县城,市里,真城市。”
在我拿着大学通知书注销了农村户口办理了粮油关系的那天,初中的老同学包子(我和这哥儿们是联中结下的兄弟,曾经跟着他贩过一段时间粮食)提溜着酒瓶子来我家喝酒,说起麦其丽的事儿,听的说的都很兴奋——我就是从那天知道的一个真理,故事有时比酒更容易让人激动和兴奋。
大家都纳闷一件事儿,这麦其丽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她就算漂亮吧,可她怎么就能搭上城市里的小伙子,关键是人家还能把小伙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也是,从我们北苑村到县城就觉得上了天一样,要是哪家有个亲戚在县城全家人都觉得有面子,说话间总会时不时举出那个亲戚的名字,连带着自己也成了皇亲国戚。这麦其丽确实不简单,难怪上学的时候就有老师说她聪明,不是一般人脑子。
这倒让我想起那次坐车去泰安。
“王二?真是王二?”
我懵懂地捏着车票从人群里挤到了后排,耳边传来女人的脆响。
麦其丽粉脸含笑,侧着脸在座位上望着我。
我窘得不知说什么好,不是不想说,也不是怕什么,而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一下子就想起她第一次出嫁时摇下汽车窗子冲我高喊的情景。那天我正摇摇晃晃地骑着破自行车,车把上挂着装满干粮书包,窘得也是这个样子。
所以我说我是窝囊废,熊包一个,永远没有什么出息。
她轻声给旁边的人嘀咕着什么,然后那个人就给我换了座位。
我真不想挨她那么近。但她俏脸笑着,手掌拍着座位。我不好意思不过去,也不敢不过去。
“你干么去啊,麦其丽?”我尴尬地问了句。问完就后悔,你他妈克格勃啊,问人家干么去,人家凭什么要告诉你干什么去。
我不敢看麦其丽。这绝不是什么高尚,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内心龌龊的传教士不敢看修女胸口的故事。
离过婚的麦其丽比上学时期更加美丽。
真的,上学时的麦其丽只是美丽,而此时的麦其丽美丽得充满危险。
她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尴尬:“我去泰安,谈了个男朋友……”
说这话时麦其丽甚至低头做出少女的娇羞。她这份娇羞让我浑身出麻气:妈妈的,盐水里泡过,碱水里泡过,装什么娇羞……
麦其丽第二次出嫁还是在娘家走上的婚车,迎娶她的是一辆黑色的奥迪。
看热闹的依然是满满一街筒子。
汽车都开得没了影儿,街筒子的人们还一团一团地站在原地,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泰安的那个小伙子二十七,未婚,好像是什么推销员,曾经和副厂长打过一两次交道。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小伙子并不在市里,他的老家是泰安郊区,和我们北苑村一样的村子。
麦其丽后来有一次和老同学们提到了我们那次公交车上的偶遇。
“王二那个完蛋货,考到美国去也是个窝囊废……”
04
有时生活很操蛋,越是不想见的人,越是常常遇见。我和麦其丽大概就应了这一句。
在所谓的大学校园里吃完最后一次散伙饭,表白过,哭过,笑过后,大家拖着行李走出校门后便东西南北各分散。
“挥手便是天涯,再见不是青春!”有人伤感。
有人点头,忧伤地点头,也有人不满地回击:“什么狗屁天涯,屁股大的一片地儿,不定啥时就碰头。”
我背着书包,扛着装着书本和被子的行李袋子,好不容易才赶到泰安火车站。
我摘下书包,把行李袋也报复似的扔在地上,抬起头,长长地吁了口气儿,抖了下发麻的肩膀,等着发往老家的汽车。
“王二?王二——!”不远的背后有个女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麦其丽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那样子好像相思几年而重逢的绝代情侣。
“操,怎么是你?”我看了她一眼,下意识地骂了个脏字。
麦其丽倒得了多大的理似的,她扬着头兴师问罪:“你操谁,操谁?说!还大学生呢!”
周围等车的人笑嘻嘻地望了过来。我脸刷地红了,像耍流氓被人抓了现行赶紧低了头,我可不敢和这娘儿们胡掰扯,心里骂了句:“反正不是你。”
她看了我的行李和书包,我看了眼车站来来去去的车辆。
“这是毕业了,又打回老家了。”麦其丽眼神和话语里透着揶揄。
“打回老家了。你呢,这又往哪枝上飞?”我回击,话音里藏着恶毒的讽刺。
麦其丽脸上掠过一丝灰败的神情,眼神里闪过说不出来的复杂:“离了,我回老家呆些日子……”
又离了?这才几年?我脑子里闪过上次遇到她的场景。
上次我遇到她也是坐车,两年前,我拿到大学通知书去泰安,她去泰安找小鲜肉约会。
两年后,我大学毕业,从泰安回老家等分配,她和小鲜肉离了婚。
不是嫁的小鲜肉么?不是成了市里人么?怎么短短的两年就能结束一段婚姻呢?
我实在理解不了,接受不了。
车来了,我们上了车。
“王二,上大学也弄一小个来么?”
她是问我在大学里弄没弄一个小妮儿。这话是你麦其丽问的么?
我不由地摇了摇头。
她显然是误会了,以为我在回应她。
她肆无忌惮地嘲笑我没出息,两年的大学算是白瞎了,连小妮都胡弄不回一个来,典型的没出息。
我懒得回她,就把话头引到她身上。
“这次结婚我算看明白了一个事儿,大教训,一辈子都不能再犯的大教训! 找男人决不能光看模样子和嘴,更不能管什么年纪般配不般配。吊本事没有模样子再好有屁用?年轻有吊用?”
麦其丽扯开话头便泄闸的洪水一样攻击起她的鲜肉男人。她说一开始光相中了模样子俊,年纪又般配,自己前几年光和老头或者半大老头子混太吃亏。
可没想到除了那点事,这个鲜肉男人挣钱养家根本没法提。
麦其丽毕竟是女人,这日子可不能光在床上过。
于是便吵,便闹。鸡犬不宁,四邻不安。
“说是两年,哼,一大半的日子是打官司离婚!”
麦其丽说“贼不走空”,她年轻轻的女人身子可不能白瞎这两年,她坚决地打官司分割财产。小鲜肉当然不乐意呀,结婚两年的功夫除了打官司就是打架了,如果把名下本就不多的财产分割给她一半,那那……那结婚上床的费用比花钱圈养鸡都浪费!
但麦其丽什么人,她又是什么脑子。只要让她算计上的事儿,塑料公鸡她也能给你剥下一层皮儿。
麦其丽一面积极打官司,一面在小鲜肉爹娘面前撒泼耍赖哭爹骂娘……生拖硬闹,没有她使不出来的招儿。
“离了?”
“离了!市里工厂里分的那套家属楼有我一半!”麦其丽得意。
“人只要要脸就好缠……”麦其丽说这话时嘴角撇成一条长长的弧线,眼角全是嘲讽的光。
麦其丽说着话,身子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靠:“王二,姐凑合一下,要不咱俩过?”
麦其丽说这话时脸上全是痞气,她歪着头,波浪般的头发拂过我的脖子。
我简直要吐:“我骑自行车……”
我以为麦其丽听不出恶意,自行车再破是我自己的,不像小公交。
没想到她一下子就明白我想说什么。
“算了,今天的汽车免你票,王二!”
妈妈的,老子坐公交从来不逃票。我心里想着,白了她一眼:”我骑自行车。“
麦其丽终于火了:“你王二狗日的窝囊废,也就当个破老师!”
05
虽然麦其丽说的那句话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可就在我敲下这段文字的今天,我依然觉得麦其丽简直就她妈女巫,西方童话中恶毒的女巫。
而她那句话更像是女巫的诅咒。
“你王二狗日的窝囊废,也就当个老师!”
我的命运似乎一直被她那句恶毒的咒语所控制。
是的,王二窝囊,窝囊了一辈子,死心眼子,一辈子只能做认准的一件事,快退休了也就当个老师,再也不能干别的。
在这快三十年的职业生涯中,我其实是有几次干别的机会的。转行,下海,跳槽到一线教师外面去,最终的结果是我没有离开,一直到快退休的年纪,我还是个一事无成的窝囊老师。
窝囊的人是没有资格谈理由的,更别提什么主观的热爱和忠诚,什么崇高的理想与坚持……名人伟人可以,作为窝囊废的王二不可以。王二只能把一切藏到日子的垃圾堆里,然后有一天把自己也变成垃圾埋进土地。
所以我恨麦其丽,混得越窝囊,王二便越恨麦其丽。
当一个人窝囊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大概会变成混蛋的,混蛋到把一切罪责归因到自己以外的人身上,比如此时的王二。我觉得这一辈子窝囊的老师生涯全因为麦其丽这个骚女人,全因为那句西方童话里女巫的那句恶毒的咒语。
如果把麦其丽的那句诅咒还原到当年那个时代,大家相信会更清楚麦其丽是多么恶毒,会知道仅仅用“心如蛇蝎”来形容这个骚女人根本无法消除我的憎恨。
好吧,为了帮助年轻的读者理解她那句诅咒的恶毒,请允许我给大家讲两个关于教师的段子。
大队书记带着一群人到某学校检查工作,对学校的欢迎仪式和卫生打扫工作非常满意。他拍了拍前来欢迎他的教师肩膀:“干得不错,好好干,干出成绩来我调你去门市部站柜台!”
被拍肩膀的教师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第二个段子有点行业歧视,但我希望大家原谅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水平还很低,根本没有歧视的意识。
话说两个街边补鞋的师傅聊闲天,扯到了儿女婚姻之事。其中一位师傅的女儿大概长得寒碜,一直没能嫁出门去。另一位师傅便开导安慰,被安慰的也就笑了笑,回应对方的好意:“没事,咱想得开,实在真不行,就让闺女找个老师……”
也许正因为如此,麦其丽一听我上大学竟然没胡弄个媳妇便嘲笑我没出息,也许在她心里离过两次婚能够嫁给我对她来说是凑合,而对我来说则是天大的恩赐。
那个时候当老师的找对象确实比较难,但麦其丽大概只知道王二窝囊和死心眼,却不知道我多少有点洁癖,对那些天天换屁股坐的公共座位我向来宁愿站着——当然这话没必要告诉她,说多了她也不懂,反而更加深对我的敌意。
她当然不知道我早在大一就谈了女朋友,这次回家没和我坐同一辆车只是因为我们不同的县区,我们正在为分配到同一地方而奔波。
我后来被分配到外县教书离开了老家。后来我和包子喝闲酒的时候他告诉我,麦其丽听说我跟着媳妇跑到外县后骂过这么一句:“我早就说王二没出息。人家都是把媳妇拐家来,他倒好,为了个媳妇倒跟着人家跑了外地!”
是,我王二没出息,跟着媳妇跑到了外地,这样就能离你远远的,不见便是福气。
06
有些人,有些事,总让人难以琢磨,比如麦其丽。
她第二次结婚我知道,第二次离婚也我知道,但什么时候结的第三次婚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后来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她这次结婚的零星信息——她肯定还会结婚的,虽然离了两次,可她毕竟还不到三十,又长这么漂亮,资源不能闲置。
第三个男人比她大七岁,对麦其丽来说没什么奇怪的。但让别人奇怪的是那个男人名声很不好,四村八乡的人都知道到处游荡,荡了哪里骗了哪里,说瞎话不带眨眼,赌咒骂誓绝不带半点脸红的。
麦其丽虽然离过两次婚,名声也好不哪里去,可她毕竟是我们南街最好看的女子,又比他小那么多,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麦其丽当然知道那个人。她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嫁了过去,这次出嫁极低调,两个人扯了证,麦其丽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包袱,坐上男人雇来的白面包就完事。
娘家人对这桩婚事不乐意,麦其丽也已经厌了每次结婚娘家人呼呼啦啦去一大群,吃喝一顿回来后还嫌三嫌四,所以索性省了这个程序。
男人姓李,人们习惯喊他李梆子。当地卖豆腐的敲梆子,可他家从来没有卖过豆腐,我弄不明白这名字到底怎么来的。
这次结婚麦其丽留下了一句让我们南街人震惊的名言,这句名言还是在我们门口扯闲的娘儿们告诉我的:结婚不过就是上车下车换张床而已,多大点事儿!
围成一团的娘儿们生怕我不明白,她们热情地给我解释,一边解释一边笑,彼此开着玩笑,打闹在一起。
李梆子非常能折腾事儿,没娶麦其丽之前一个人折腾,娶了麦其丽两个人一起折腾,东颠西跑,几乎没在家里安稳过一天。
麦其丽非常高兴,李梆子也非常高兴,两个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如胶似漆。
“鸡窝子,狗窝子,各进各的窝。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儿有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打王八!”
人们说着,笑着,感叹着。
可就是这些感叹着的人们最终还是中了麦其丽两口子的道儿。
麦其丽两口子开着辆破三轮沿街串巷收粮食,麦子、玉米、地瓜干子都收,他们收的价要比其他地方都高三四分,最高的时候竟然一斤能高出一毛钱。一斤多出一毛钱可不是小数字,村里人过日子一分钱都能捏出汗来,更何况是一毛!
但唯一让人忐忑的是两口子不给现钱,得转卖之后才给。考虑到李梆子名声太臭,没有几个人敢往坑里跳,可架不住那一毛钱实在太诱人,又加上麦其丽伶牙利齿笑脸如花,还是南街嫁出去的闺女。于是便试探着几十斤卖给他们。
每次转卖后都及时把钱回给他们,一来二去,人们也就放心大胆地把粮食卖给他们,而且只卖给他们,别人都给不这么高价。
麦其丽两口子生意做大了,不上门收了,而是设了固定的收购点,四村八乡的卖粮食的送过去。
还是老办法,不给现钱。但此时人们没有人担心了,他们从收购点回来后眉飞色舞地谈着麦其丽的生意。
“好家伙,这里一垛那里一堆,整个院子到处给山样,大卡车装得尖山冒溜,开动起来累得冒黑烟!”
“这么大生意,人家能黑你这几个钱?放心,放心!”
就在人们的放心中,麦其丽两口子突然就不见了人影,收购点锁了大门,里面光秃秃地没一粒子粮食……
天天有人去收购点去找,去看,李梆子的家里只有一个聋三拐四勉强喘口气活着的老娘,也有人找到麦其丽娘家来,她娘家嫂嘴里骂骂咧咧:“我还找她呢,我家今年的瓜干子全部给了她,一分钱毛也没见!”
人们骂,相互埋怨。
除了埋怨和骂,似乎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麦其丽两口子跑了,卷着大家伙的钱跑到了外地。
麦其丽觉得她的梆子很有本事,很有魄力,越看越像爷儿们。
她特别享受这种生活,折腾,刺激,像打游击的战士……
07
虽然有家不能归,但他们身上有钱,到哪里也受不难为。
“天下到处是咱旅店,今天在这里,明天到那里!”麦其丽兴奋地对李梆子叨叨,眉眼里漾着春意。
李梆子把麦其丽一把就放倒在床上:“咱想在哪里就在哪里,睡遍天下的旅馆,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多刺激!”
两个人热闹了一阵子,麦其丽紧紧地搂着梆子,生怕他会跑了,再也见不着似的。
能折腾的生命肯定闲不着,他们走走停停,物色好地方后就安顿下来做一阵子生意,半年十个月的做腻了,他们就故伎重演,卷光了钱跑得无影无踪——那个时候通讯不发达,连电话都是稀罕物,更别提什么电脑和手机,法律也有太多太多的空子,而麦其丽和李梆子就像两尾快乐的鱼,穿梭在各地的网眼里,每当穿过一人网眼,他们就兴奋地抱在一起庆祝他们伟大的胜利。
到处落骂名,到处卷一笔钱。他们游荡,但他们过得日子非常滋润。
家不家的算什么?只有窝囊废才成天守在家里。在这一点上李梆子和麦其丽观点出奇的一致。
两口子曾经半夜里跑回过老家,跳墙头打开了门叫醒了老娘,麦其丽也是在那次把娘家哥嫂的粮食钱还了回去,不光还了欠款,还多留了好几百块给哥嫂。就是利用这种单线的联系,两口子慢慢地把最亲近的几家欠账都偷偷地还上了,两口子一再嘱咐千万不要声张,更不能说还过他们钱,别人骂他们的时候他们也随着骂就是,其余的钱他们早忘得没了影儿。
被还钱的几家就拐着弯儿说麦其丽两口子的好话,暗地里甚至有点感激,觉得这两口子很仗义,没白吞自己家的一分钱。
麦其丽他们的生意曾经去过聊城,去过济南,去过德州,去过河南商丘,去过巩义、平顶山、许昌,最远的地方甚至到了安徽蚌埠和铜陵,他们除了收购粮食,还在河南开过砖瓦窑,石料厂,李梆子甚至计划和许昌某乡镇政府联合开办水泥公司。
他们挨过不少的骂,挨过不少的揍,见过不同的风景,上过不同的酒局,和各地的村委会头头吃过不少饭,合过不少影,上过当地的报纸。
一晃十五六年过去了,麦其丽除了帮李梆子打点生意,还给他生了一男两女三个孩子。
麦其丽很知足,甚至很骄傲。她有时就想如果不是遇到李梆子,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大的世界,她怎么会逛这么多的地方,她又怎么会生三个孩子!
按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她第一胎生了儿子,根本就没有可能生后面两个闺女。
生下第二个闺女后的麦其丽两口子回到山东,李梆子在泰山脚下买下一套楼房安顿好娘儿三人,自己又折回到安徽去做生意。
在二闺女四岁的时候,麦其丽把老家娘家的侄女偷偷带到了泰安,让她照顾几个孩子上学和生活,麦其丽给侄女开很高很高的工资,让她给老家邻居说在厂子里打工学技术,绝口不提麦其丽两口子。
麦其丽放不下李梆子,安排好侄女的工作后,她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安徽,与李梆子团聚。
也许是天妒英才的缘故吧,李梆子在安徽得了病,死的那年五十四。
麦其丽四十七,似乎被人把脊梁骨抽了去,她草草地处理了安徽这边的生意,放回了娘家侄女,自己安心守着几个儿女。
上学,下学,做饭,洗衣……
麦其丽过起了女人的日子。
08
也许该感谢年龄,也许该感谢网络。年龄让人心变得柔软,而网络让怀念化成了行动,让臆想成为了真实。
某一天,包子突然打电话问我,他说有个老同学建了微信群,问我有没有兴趣加入。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从内心不喜欢这种交往方式,对所有微信群邀请几乎本能地拒绝。包子和我是老交情,肯定不会因此生气。
该交往的已经在交往,凡是忘记的注定应该忘记。人到了这个年龄,不可能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就像我和包子,三十多年过去,我们一直没断了联系,不管一年见两面,还是三年见一次。只要我回家,或者他听说了我回家,我们总会碰个头喝个酒吹个牛皮……
加了微信群,我可能会被提醒着想起一些名字,或者一些丑事趣事。但微信能缩短时空,却无法粘连感情,一番热闹过后,大都冷寂。没什么意思。
但包子又笑着给我提了几个名字,那是几个女人的名字。
我不由地骂了他一句狡猾,然后让他把我拉进群里。
果然很是热闹。大家问候一番,回忆一番,感慨一番,然后就有重点地调侃一番。
而在这热闹的人群里,就有那个没等到毕业证就毕业了的麦其丽。
大家兴头很高,天南地北地折腾一辈子,终于发现我们的翅膀是从那个破烂的村办联中放飞,不论是鸡是鹅是大雁还是鸭子,原来都曾经混在这个圈里。然后就有人提议聚会,三十多年后再相聚,再到学校的破瓦房前照张像,找一找童年的记忆。
竟然就真的聚成了!远的有嫁到米国的玉,有随子落身到坦桑尼亚的菲,有退休后西湖钓鱼的民,还有像我这样的闲着无聊对着键盘诉衷情的死心眼子王二老师……竟然差不多都来了,除了那些去了天国再也不能来的男女。
握手,拥抱,男男女女。这个时候也似乎不再担心性别,结实地抱在怀里,一边抱着一边捶,笑几句,骂几句。
然后喝酒,然后畅谈各自的故事。
谈着谈着麦其丽就成了主角。
大家都羡慕她活得滋润。人真是不能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不比谁都活得滋润,一比才知道自己寒碜窝囊。
人家麦其丽才是大赢家,嫁过四个男人,生过四个孩子,县里市里名下竟然拥有四套房子,谁能比?
不少人暗暗摇头,男人和女人。一辈子守着一棵老歪脖子树,同一样煎饼卷子吃到老,谁能尝过别的滋味?人家麦其丽!
计划生育抓得那么紧,超生一个都扒屋上吊不管生死,可人家麦其丽前前后后一共生了四个孩子。
我这当老师所谓混工资的口省牙挪在县城买上房不欠银行贷款就阿弥陀佛,人家麦其丽竟然县里市里各有两套房。
除了嫁到米国去的玉和随子落到非洲去的菲知道出国是什么样子,在座的绝大多数除了在家伺候庄稼稞子外几乎没有人闲逛到哪个城市,可人家麦其丽几乎逛遍了整个中国,她和李梆子做生意落骂名的那段日子几乎跑遍了大中小城市。
人们感慨,议论,话语里掩不住羡慕、嫉妒和失落。
麦其丽在人们的赞美和羡慕里喝了很多,白的啤的红的,麦其丽再次向我们展示她的豪气。
喝得不少的麦其丽在人们的赞美声中也学会了反思。
她一边举杯把满满的一杯红酒喝下去,一边摇头叹息人这一辈子钱算个屁,房子算个屁,男人算个屁,女人算个屁……怎么不就是一辈子……
长了腿的它会走长了翅的它会飞,一切来的都会消失,死就是个了,万事都只是个了,好事坏事好人坏人全他妈在人眼里和嘴里,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
她叨叨起来像神婆,她说她五十二岁嫁的那个退休男人防她像防贼,所谓两口子也不过睡一床,偶尔象征性地热闹一会子,平常过日子他只想着自己那窝子,妈勒个X,我差你那几个退休的钱钱哩!
四套房我随便卖一套就够我老太太花费,我该在乎你那几吊钱哩……呵呵,可别给我提什么儿女,第一个男人生的那个大女儿三十四,仇人一样不理她,老梆子生的一男二女也都长大了,只可惜老梆子走得早,这几个白眼狼眼里没有娘,来来回回只盯着这四套房子!
儿子结婚已经出去了一套市里房,可他们狗撕猫咬争来吵去无非是房子,无非是嫌我手攥着房子不撒手,只给儿子不给女偏心……
我他娘的谁也不给,什么爹娘儿女,争着争着全成了屁。
还是从米国来的玉眼皮子活,招呼几个女同胞嘻嘻哈哈围着麦其丽转换了话题,然后一屋子人摆成各种姿势拍照,人人都成了道具,人人都成了摄影师,唯一的遗憾是再也找不到老联中那几间破瓦房,它早已和整个校园一起被改造成购物广场,无论怎么找也没有少年时的半点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