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追梦人人生只道是寻常

鸡骨头

2018-02-12  本文已影响0人  西狩獲麟

孩子睁开眼睛——家里没有人。她并不知道现在几点,她那个年岁不必有时间概念,没有“某时做某事”的必要。醒了就是醒了,醒了和睡着没什么区别。孩子也没干什么,一天就过去了,用孩子妈的话说,这叫“磨悠”。

黄昏了,妈妈下班,爸爸也下班。他们带回了一个消息。孩子家附近的一个单位大院挖土,这事孩子也知道,挖土一般是搞建筑,就意味着在沙堆上掏洞、捡灰白透明的石子、成帮的玩伴……还有那棵经常看到的、在它下面玩过的松树。今天,那棵树上了当地新闻,警察指点着树下的大坑,用显然很久不说的普通话,局促地介绍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一个人,一个女人,或许还没有到该称“女人”的年纪,在树下的泥土里被人们发现了,准确地说,被发现的是她的森白冷硬的骨架。在她还是一个血肉俱存的人时,和孩子妈妈曾是同一家纸厂的职工,说不上认识,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那还是差不多十年前了,那时妈妈还不是妈妈,因为她还不认识爸爸。

那个女孩在某一个平淡的黄昏失踪了。她妈妈包好了韭菜肉的水饺等她,过了约定的时间还不见人,后来再也没见。孩子长大了才听说,死了的女孩家里再也不吃韭菜馅水饺,而她的母亲,每到那个时间就会出去哭,哭得快看不见了。

人们传言她跑了,在那家兴旺发达的国营纸厂,谁会舍得这“铁饭碗”?还是她对象的说法靠谱——她跟人私奔了。她对象消沉了一阵子,就和另一个人结婚了。那时候“男朋友”还是很羞的词,人们更喜欢用“对象”,这样一个不带感情而又巧妙指明关系的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象成了舆论里的嫌疑犯。

世界上不乏被舆论陷害的好人,不过这次,舆论对了。那个大院开挖没多久,男人自首了。当年,他爱上了另一个人,但是他“对象”不同意分手——她在厂里以任性、蛮横著称。于是他杀了她,和他的新对象结了婚,生了孩子。就是这么简单。至于那位新欢有没有参与杀人过程,就不得而知了。

孩子听了,觉得有点冷。不过那时孩子太小,还不会去想,如果那位妻子也参与了杀人,那么这些年,他们是怎么朝夕相对的;如果她没有,那么这个男人该怎么独自面对睡前的黑暗呢。

“他是个全场出名的好人,老实人。谁都没想到。”妈妈叹息着说。

这些,爸爸妈妈是当着孩子面说的。但是后面的话,他们换到了厨房里,关上门,压低了声线,补充、反驳、印证。他们犯了大人都会犯的的忽视孩子听力的错误,不过

“骨头”“头发还没烂”这样一些零碎言语孩子还是能听懂的,她甚至能想象出那是什么样子。同类的骨骼在她头脑里闪现,动物天性里名为“恐惧”的种子开始发芽。

这些并没有真正吓到孩子,但是接下来的东西真的可怕——那个女人的名字,和妈妈很像很像!只差了一个字。从孩子记事起,爸爸妈妈就让孩子背过全家人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他们希望万一,万一有一天孩子丢了,还可以找回来。那个女人和妈妈当然不是亲戚,她们只是碰巧同姓,又都取了那个年代很常见的名字。

妈妈?死?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像半夜里把人吓醒的闪电,接引着憋闷的雷声。孩子突然看见了天外的光亮。那光亮过分幽远锐利,她觉得通体发冷,缩小,简直想缩到贝壳里去,缩到暖气管上挂着的、姑姑给的那只贝壳里去。

孩子赶紧跑到床上去,让后背紧紧地贴住叠好的被子。这时候太阳已经不见了,窗外的天色黄得发旧,像爸爸的老课本的封面——在那个童书还很不完备的年代,爸爸的中学课本就是最好的读物。那本书旧得发脆了,散发着一种叫人心情好的时候很痴迷、心情不好又很反胃的气息。那个气息就像孩子现在的心情,她不记得那天晚饭有没有吃。

晚上来得特别慢。妈妈说要带孩子去姑姑家——大人真有趣,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孩子理解不了串门前一系列的邀约、筹划、购物,所以干脆忽略,于是觉得每一次出行都十分唐突。孩子不想去,因为不想让后背离开坚韧、踏实的被子。但是妈妈好像很想,孩子答应了——她不想让妈妈知道他偷听了大人说话。

坐上妈妈的自行车后座,孩子后悔了:她想起从家到姑姑家,需要经过那个大院。那副和妈妈差点重名的骨殖,一定就躺在大松树下呢——不然,还有人去挪动那么骇人的东西么?人们肯定都害怕,都躲着。不不不,绝对不能看到那些。但是孩子不敢说呀,于是只好期盼着晚点到那个地方,然后快点过去。

天色还是像黄纸一样。妈妈的背随着蹬车的节奏而微微耸动着,到了到了。孩子赶紧闭住眼,可是——你猜对了,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如果大院对门小饭馆的老板娘知道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在这一时间经过,她或许就不会把那一袋鸡骨头倒在路上了。咯嘣,咯嘣,车轮轧碎骨头的声音好像格外响亮。

孩子看见了,也听见了。她马上勾勒出了这声音的起因:那裸露的骨殖,被风吹着,不,不会是风,是被人们走来走去,踢踏到了路中间,然后碎在了她和妈妈的车轮下。她的体重,使一个同类最后的存在化为齑粉,可是妈妈为什么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大人为什么这么可怕?她感觉到,有一些冰凉的小沙粒落到了皮肤上。那个女人的头发呢?不是说很长么?怎么没看到?孩子却真的没勇气再回头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追他似的,她紧紧抱住妈妈的腰,控制着不叫自己颤抖。

妈妈和姑姑都很奇怪,孩子这次也不去阳台上看花,也不去看表姐的小画书,只是紧紧偎着妈妈。“小孩子喜欢听大人说话。”她们得出了统一的结论。

孩子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提心吊胆上——回家会不会再走那条路呢?会的……但是妈妈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因为拿东西或者找人说话而走远路呢?也可能。不对,这么晚了,妈妈肯定会直接回家的……想着想着,这件事情就得到了完美的解决,她有了超能力,从天上飞回了家。

妈妈把睡着的孩子揽到怀里,紧紧地搂了搂。此刻的大院门口,人来人往,和所有北方的小城市一样,见惯了路上垃圾的人们,一点也不在意那一地鸡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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