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摘抄
《巴黎伦敦落魄记》
乔治·奥威尔
>> 能拥有真正的智慧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让你成为最具品位的有教养的绅士,变得文雅而邪恶。
>> 这种感觉令所有的艺术和理念、所有的哲学和信念、所有的修饰和情操都有如死灰一般苍白无谓。
>> 你整天都在撒谎,而这些谎言都很费钱。
>> 你可以列举出上百种这种小状况,它们就是拮据生活的一部分。
>> 你尝到了饿肚子的滋味。你吃了点面包和人造黄油果腹,出去瞎逛,在商铺窗前流连。到处都有食物在羞辱你
>> 因为当你沦为赤贫时,你将会有一样重大发现。你会发现贫穷意味着无聊,意味着得千方百计省钱,意味着开始挨饿。但你也发现,原来贫穷可以为你带来救赎:你再也不用担心未来。从某种程度上说,你的钱越少,你的烦恼也就越少。当你有一百法郎的时候,你会担心这担心那。而当你只有三法郎时,你会满不在乎,因为三法郎可以让你活到明天,而你不会想到比明天更长远的未来。
>> 贫穷还带来另一种莫大的安慰。我相信每个身无分文的人都曾有过这种体验。那是一种释怀的感觉,几乎令人快乐,因为你知道自己终于沦落到真正落魄潦倒的地步了。你以前总是说自己会落魄潦倒——现在你真的是落魄潦倒了,而你完全可以接受。这让你少了许多烦恼。
>> 日子不会永远这么艰难,现在看似可怕的困难迟早都会成为过去
>> 他说下象棋的规矩就像爱情与战争的规矩一样,如果你能下好象棋,你就能搞定爱情与战争。
>> 这就是没有东西吃的下场,饥饿会使得一个人变得浑身乏力、头脑迷糊,就像得了流感一样,似乎整个人变成了一摊水母,又似乎全身的血都被放干,取而代之的是红药水。对于饥饿,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整个人完全迟钝了,而且我老是会呕白沫,而且那些唾沫特别白皙黏稠,就像杜鹃鸟的口水。
>> 撤退总是意味着放弃
>> 我们绝不争辩。争辩是资产阶级的消遣。行动才是我们的格言。
>> 波里斯一再告诫过我,洗碗工是服侍奴隶的奴隶。
>> 即使一星期要工作七八十个小时,也无法完全消磨掉一个人的活力。
>> 宁信毒蛇,别信犹太人;宁信犹太人,别信希腊人;但永远别信美国人。
>> 他的快乐就是哄骗顾客多花钱。
>> 但是,就算在干像小工这样低贱的工作,他们也有自己的尊严。那是苦力的尊严——无论有多少活儿他都能一力承担。他们的地位这么低,唯一值得夸耀的,就是像牛一样卖力干活。每个小工都希望能被人夸为“能干的家伙”。“能干的家伙”即使面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能摆脱困境,把任务完成。
>> 酒店里的每个员工都有自己的荣誉感。
>> 这家酒店就像一部庞大而复杂的机器,靠着严重不足的人员勉强运转着。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并尽心尽力完成任务。但这个体系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员工们所做的工作不一定就是顾客掏钱希望享受到的服务。顾客掏钱为的是得到优质服务,而员工们拿工资是为了把工作完成——通常来说,维持表面上的优质服务。结果呢,虽然酒店里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最要紧的方面却比最不堪的家庭还要糟糕。
>> 大体上说,你在食物上付的钱越多,你就可能会吃到更多的汗水和唾沫。
>> 员工们只顾着把食物准备好,却忘记了这些食物是要给人吃的。一顿饭对他来说只是“一份订单”,就像在医生眼中,一个死于癌症的病人只是一个病例。
>> 天空就像一面钴蓝色的墙壁,上面贴着剪成了屋顶和尖塔形状的黑色纸片。
>> 巴黎的街灯很奇怪,泛着淡紫的微光,而在塞纳河的那头,埃菲尔铁塔从顶端到底部点缀着锯齿形的天灯,像缠绕着一条巨大的火蛇。川流不息的车辆安静地穿梭往来,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那些女人看上去个个都五官精致,在拱廊街道上徘徊流连。
>> 没有什么生活能比酒店小工的生活更简单的了。他就在工作与睡眠两种节奏之间摆动,没有时间思考,几乎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 星期六晚上我基本上都是这么过的,能有两个小时觉得那么开心快乐,即使代价是头疼欲裂,似乎也是值得的。对于这一区许多人来说,他们没有结婚,也不去考虑未来,每周的饮酒作乐让他们觉得生活还值得继续过下去。
>> 疲劳过度就会让人变得这么可怕。
>> 一家蹩脚餐馆的标准就是,只有外国人去那里吃饭。
>> 他们的时间被工作占据得满满的,让他们无法思考。要是小工们能够思考,他们早就成立了工会,举行罢工,争取更好的待遇。但他们不会思考,因为他们没有闲暇进行思考,沦为了生活的奴隶。
>> 奴隶没有在睡觉的时候就应该工作。他的工作有没有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工作,因为工作本身就是一件好事——至少对于奴隶来说是这样
>> 我相信让毫无意义的辛苦劳动一直继续下去的本能源自对暴民的恐惧。暴民们(这个想法认为)是如此下贱的牲畜,一旦他们闲下来就会构成威胁,因此让他们一直忙碌无法思考会比较安全。
>> 受过教育的人基本上一年都挣四百英镑以上,自然而然地,他们都与富人站在同一阵营,因为他们觉得赋予穷人自由意味着他们自己的自由受到威胁
>> 百万富翁和洗碗工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前者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两人易地而处,交换身上的衣裳,又看得出谁代表着正义,谁是窃贼呢?任何人只要与穷人平等相待过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 事实上,暴民现在就已经无法无天了——但他们都是有钱人——正在滥用自己的权力营造着无聊的事物,例如“豪华”的酒店。
>> 他被吓得神志不清,但他宁愿坐牢也不愿把钱扔掉。
>> 想到不会挨穷,爱国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 这里的特征是茶壶和职业介绍所,而巴黎的特征则是小酒馆和血汗工厂。
>> 你是说,我还得对他们感恩戴德吗?是啊,你得知恩图报。给你一杯才两便士的茶,就要你朝他们下跪。
>> 他就像一条可怜虫,嫉妒任何生活比他好过一点的人——不是那些富人,因为这些人在他的社会接触范围之外,而是有工作的人
>> 他的性格就像一个典型的流浪汉——卑劣善妒,像豺狼一样贪婪。
>> 一个人总是对身边的事物熟视无睹,真是很奇怪。
>> 在巴黎如果你没钱又找不到公共长凳,你可以坐在人行道上。鬼才知道在伦敦如果你坐在人行道上会有什么后果——或许得坐牢。
>> 你可以画任何党派的漫画,但你绝不能画一些赞同社会主义的内容,因为警察不能容忍这个
>> 那些真正的有钱人反而一个子儿都不给,给得最多的倒是那些穷鬼和外国人。
>> 有一次一个小孩把头卡在了切尔西桥的栏杆里,我听说了这件事,还没等他们把那个小孩的头弄出来,我已经在人行道上画了那幅画了。我手脚可利索了。
>> 你总得有一门兴趣。一个人流落街头,但这并不表示他只会关心一日三餐,不去想其他事情。
>> 看看帕迪吧——变成了只关心喝茶的老乞丐,顶多只能干干苦力活。大部分人最后都会变成这样。我看不起他们。但你不一定非得变成这样,如果你受过教育,就算这辈子你都得流落街头也不要紧。
>> 如果你能坚持自我的话,不管你有没有钱,你还是可以过同样的生活,你还是可以照样看你的书,坚持你自己的想法。你只需要对自己说:‘我是一个自由的人。'——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那你就是一个自由的人。”
>> 对于这样一个结局,他并不觉得害怕、遗憾、羞愧或自怨自艾。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并琢磨出了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他说沦落为乞丐并不是他自己的错,既不觉得后悔,也不会因此而烦恼。
>> 他觉得自己比起一般的乞丐地位要高一些,他说那些乞丐都是可鄙的人,甚至连不感恩的骨气都没有
>> 他很会说话,而且他努力坚持自己的思想,保持敏锐,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向贫穷屈服。或许他衣衫褴褛,冻馁交加,但他能读书,能思考,能观察流星,用他的话说,在思想上他是自由的。
>> 我和他说过话,发现他和很多骗子一样,相信大部分自己所说的谎言。
>> 其实卖火柴也好,街头卖唱也好,都是合法形式的犯罪,但都是没什么油水可捞的犯罪。
>> 人们似乎觉得乞丐和普通的“劳动者”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们似乎是一个单独的族群——就像罪犯和娼妓一样是社会的边缘群体。劳动者靠“劳动”生存,而乞丐不“劳动”。他们是寄生虫,对社会毫无价值。一个砌砖匠或一个文学批评家靠自己的劳动“挣钱”谋生,而乞丐不是靠劳动“挣钱”谋生,因此他们理所当然被视为社会的累赘。我们容忍他们,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人性化的时代,但究其本质,他们都是可鄙的人。
>> 但如果你深入观察的话,你会发现其实乞丐的谋生方式和大部分体面的人没什么不同
>> 有人会说乞丐们不事工作。那么,什么是工作?一个搬运工的工作是搬运货物。一个会计师的工作是加减数目。一个乞丐的工作是风雨无阻地站在街头,最后患上静脉曲张和慢性支气管炎等疾病。这份工作对社会没有贡献——但许多体面的工作对社会也没有贡献。比起其他职业,当乞丐其实并不丢人。比起大部分卖专利药品的商家,乞丐们在道德上更加诚实;比起周日报纸的老板,他们的品行更为高洁;比起分期付款货品的推销员,他们要更加和蔼友善——说得简单一点,他们是寄生虫,但起码对社会无害。他们只向社会索讨勉强糊口的钱财,而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一直生活在苦难中,按照我们的伦理观念,这已经足以洗清他们的污点。我认为,乞丐和其他人在社会地位上是平等的,没有人有权利鄙视他们。
>> 而问题出现了,为什么乞丐们会被鄙视?因为他们的确普遍被人鄙视。我认为原因很简单:他们没办法挣到足够的钱,体面地活下去。事实上,没有人在乎工作到底有没有贡献,是靠自食其力还是靠剥削寄生。唯一重要的就是,工作必须能挣到钱。
>> 现在流行谈论能源、效率、社会服务什么的,说白了就是“挣钱,合法地挣钱,大把地挣钱”。金钱成了衡量价值的最高标准。以这一点衡量,乞丐们都是失败者,因此他们受众人鄙视。要是一个人靠着乞讨每星期能挣到十英镑,那乞丐立刻就会成为广受尊敬的职业。
>> 实际上,乞丐其实也是一门职业,和许多从事其它职业的人一样,阴差阳错就入了行。他们并没有出卖自己的尊严,他们只是作出了错误的选择,找了一份无法变成有钱人的职业。
>> 骂人的话,尤其是英语骂人的话,是非常神秘难懂的。究其本质,骂人和巫术一样是非理性的行为——事实上,骂人与巫术颇有渊源。
>> 关于骂人有一个悖论,那就是:我们骂人的用意是使他人感到震惊或受到伤害,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会提及一些本该是保持神秘的事物——通常这些事物都与性行为有关。但奇怪的是,当一个词被广泛用为骂人的话后,它的本意似乎就消失了,也就是说,失去了原来使它成为一个脏字的意义。一个词变成脏字是因为它有某方面的所指,而因为它已经变成了脏字,它就不再表示那方面的意思了。
>> 当中的规矩似乎是,被用来骂人的字眼带有某种魔力,让它们单独被剥离出来,不再用于日常的对话中。
>> 有人会以为一个词变成了骂人的话,因为它指代某些不好的事物,但事实上它骂人的含义和其本来的含义没什么关联。
>> 显然,一个词之所以会变成脏话,纯粹是出于说话人的用意,与这个词字典的含义无关。
>> 文字,尤其是骂人的词,是大众的意见合力塑成的结果。
>> 真正值得怜悯的人是那些从一出生就穷困潦倒的人,面对贫困,他们根本无能为力,茫然失措
>> 只要你的收入低于一定的水平,他们就认为向你布道传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想想真是好笑。
>> 接受慈善施舍的人总是痛恨其恩人——这是人性中亘古不变的特征。而当他有五十个或上百个同伴给他撑腰时,他就会将仇恨彻底暴露出来。
>> 这个故事经过了刻意的修改,就像孩子们修改参孙和罗宾汉的故事一样,发挥他们无穷的想象力,让这些英雄人物得以善终
>> 他那零星的历史知识是流浪汉们一代代传下来的,有些事或许说了好几个世纪了。这些就是薪火相传的口述历史,好像是中世纪传来的微弱的回响。
>> 贝拉年轻貌美如花,长着蓝色的眼眸和一头金黄的秀发
>> 大部分人无聊得连话也不愿说,就那样挤在长凳上,无神地发呆,打起呵欠来寒酸的脸几乎裂成了两半。
>> 我想象着有许多流浪汉,他们都在感谢上帝让他们不至于成为流浪汉。他们本身就是流浪汉,却还在对流浪汉极尽刻薄之能事。
>> 这些偏见源自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每个流浪汉事实上都是恶棍,从而在我们的心目中形成了对流浪汉的成见——他们不仅恶心,而且非常危险,宁死也不愿工作或洗澡,除了乞讨、酗酒和偷鸡摸狗之外啥都不肯干。其实把流浪汉妖魔化和杂志里把中国人抹黑的离奇故事一样都是虚构的,但一个人很难摆脱这种思维定式。只要提起“流浪汉”这个词就会勾起他的联想。
>> 一个流浪汉之所以流浪,不是因为他喜欢流浪,而是出于与汽车必须靠左边行驶一样的原因:因为按照法律的规定他不得不流浪
>> 事实上,当你目睹了流浪汉是如何被收容所的官员凌辱欺负时,你就会知道他们是最逆来顺受萎靡不振的可怜虫。
>> 英国人是讲究良知的民族,对贫穷怀有深深的罪恶感。
>> 事实上,只要你记住,流浪汉其实是失业的英国人,迫于法律不得不过着漂泊无依的生活,那么对于流浪汉的妖魔化想象便不攻自破了。
>> 首先,几乎所有的流浪汉都在挨饿。
>> 收容所提供的食物根本不足以果腹。要多吃一点就只能去乞讨——而这又是违法的行为。
>> 流浪汉生活的第二桩不幸——乍一看似乎没有第一桩那么可悲,但仔细一想并不是这么回事——就是,他们完全与女性没有接触。
>> 事实是,你可以说当社会阶层低贱到一定的程度时,其成员几乎都是男性。
>> 但比这更为深层的是一个男人知道自己根本不配结婚那种屈辱的感觉。
>> 性欲的冲动——无须将它拔高——是基本的人性冲动,性饥渴与肉体上的饥渴一样令人堕落疯狂。贫穷的不幸对一个人精神上的摧残不亚于对其肉体上的摧残
>> 被断绝与女性的交往之后,流浪汉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与残疾人或疯子一样的人,再没有能比这更打击男性自尊的侮辱了。
>> 第三桩不幸就是,流浪汉必须忍受无所事事的日子。
>> 流浪汉所承受的折磨完全没有意义。他的生活艰苦得无以言状,而且失去了生存的目标。
>> 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将流浪汉从无聊的、浑浑噩噩的游民转变为自尊自爱的个体
>> 我们要做的是帮助他摆脱受救济的命运,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只能帮他找到一份工作——不是为了工作而工作,而是他可以从中受益的工作。
>> 我们必须记住,在当前的体制下,流浪汉们对国家和社会根本没有一点贡献,因为他们不仅没有工作,而且他们的饮食注定会摧毁健康。因此,现在的体制不仅在赔钱,而且还在害命。让他们吃得好一些,同时让他们能生产出至少一部分供自己享用的粮食,应该值得尝试一下。
>> 这条法律显然是故意在为难流浪汉,据说是为了防止流浪汉暴毙街头,有碍观瞻。但如果一个人无家可归,注定会死在大庭广众之下,醒着死或睡着死又有什么区别。
>> 寄宿旅馆真正的缺点是,它们是你付钱睡觉的地方,但想要睡个好觉却是不可能的事情
>> 只是为消费者提供了自以为奢华却毫无意义的所谓“享受”,而且上层阶级刻意让下层大众保持长时间的工作状态,无暇思考,无暇改变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