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人间下了一场无人问津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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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余秀华事件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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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
脑袋破了。
当人群看着我因走不稳路而跌下山坡,
她们在山上发出爆裂的哄笑。
跌下去的那一刻,
我乞求神明,
让我就此死去。
可一如我从前的所有哀求一般,
这次,
它依旧没有给我丝毫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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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我没摔下山坡前,
我就破了一个口。
夜晚,
或是白昼,
或是任何时刻,
风会钻过我破掉的伤口,
让我的伤口一次次破裂、
愈合、
再次破裂、
再次愈合...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个歪着嘴巴面目狰狞的女人。
人们欺压她是正确的。
任谁看到世间有这么丑陋的生物,
都会想奋不顾身的践踏、摧毁她。
将她永永远远的埋在泥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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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时,
母亲带我去看病,
算命先生说我前生作恶多端,
今生才会受此惩罚。
那个晚上,
五岁的我用这副难听至极的嗓音哭了很久。
从此,
我对自己所受的一切恶意,
不再有任何怨言。
我无法责怪任何人,
只能在每次无端的遭受伤害后,
不断攻击自己,
责怪自己前生是个坏人。
我常在夜里摔自己巴掌,
扯自己头发,
把自己的头往上撞——
算命先生说了,
我就该被这样惩罚,
下辈子,
才能当个寻常人。
五岁那年,
在那些同龄孩子们穿着母亲买来的新衣服,
享尽父亲疼爱的日子里。
我在无尽的排挤、愚弄、
嘲笑和自责中一遍遍问镜子——
自己上辈子究竟做了多么罪大恶极的坏事。
每一天,
孩子们成群结队的观赏我从不同角度跌倒,
再嬉闹的跑回家去,
说给更多人听。
他们会说:
“那个傻子,
那个蠢货,
那个痴呆”
把所有新学的骂人话全都尽数赏赐予我。
再大些的人,
他们会对着我说:
“那个婊子,
那个破鞋,
那个裸着身子扔到城里都没人上的东西”
在我们村里,
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游戏——
密密麻麻的人群围着我,
一个人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其他人再说一句更恶毒的语言,
他们要以此来分胜负。
直到所有人都疲惫后,
才会有人胜出。
在这个游戏进行的过程中,
他们不会让我离开,
他们要观察我的表情,
观察我的每一个动作,
像观赏动物园里猴子的交配或老虎卑躬屈膝的讨好。
很多年,
他们不知疲倦的重复着这个游戏。
幼稚的孩子们长成了幼稚的大人,
新鲜的孩子们又通过女人,
这种连接生死的介质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无论人们如何变化,
游戏总在继续着。
我生长至今,
总身处风暴的中心,
无法逃脱。
我的自尊被不断袭来的利剑瓦解,
却从未有人为我站出来说过一句话。
我从小,
就在人性的阴暗面中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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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以痛吻我,
我无法报之以歌。
成名后,
每当有人对我有所攻击,
我也总是恶语相向。
这么多年,
我早已对世事失了期盼,
若我不开口捍卫自己,
根本不会有人出现,
护我周全。
说到底,
这不过是一个常年被割裂的,
孤独的灵魂的自我保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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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时,
城郊外来了一个男人,
他同母亲协商,
愿意接受我丑陋的一切,
入赘到我家。
我也明白,
这不过是母亲与这个男人的一场交易——
用乡下土破屋里一个陌生男子的入住,
换一个终于得以出嫁的女儿。
在这场婚姻里,
我并不具备任何选择权。
我既没有一个年轻女孩的青春美貌,
也始终未受到任何单位的收录,
我只能靠自己丈夫的供养苟活于世。
其实我根本不想靠任何人的接济活着,
可现实中的我如此软弱无力,
别无他法。
这让我更憎恨自己。
在出名以前,
因这份无力,
我只能迫不得已的长久居住在这场破缝的婚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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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
家门口小桌子上的电脑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我经常捧着众人厌弃的自己,
在诗里逃难。
每天八点,
当我的身体坐在这张桌子上,
思想在我体内像滚烫的岩浆般剧烈流动,
灌满指尖。
我的灵魂被这股巨大的热量冲到很高的地方,
脱离自己的角色,
从天空俯瞰人间。
每当此时,
我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将我所见所思的一切化为文字的实体,
用它填满空白的文档。
当它彻底消耗殆尽,
我的灵魂便从很高的地方摔回身体,
继续重复而乏味的扮演这副身躯在人间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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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离婚的那一天,
并没有欣喜若狂,
也没有为这段婚姻的破裂过分感伤。
我只是从以两个人的名义生活,
恢复成以一个人的名义生活罢了。
离婚与否,
在这场名存实亡的婚姻里,
不过是抹掉这个虚无的头衔。
而生活的本质依旧不变——
我还是一个人。
领完离婚证的那天,
我们做出租车回家,
前夫拿着我为了离婚支付给他的15万块钱笑的像个孩子。
我第一次见他笑的这么开心,
竟是在我们离婚的时候。
窗外霓虹闪烁,
以后,
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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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出了书,
生活依然毫不留情的把我从好不容易爬上的高处摔了下来——
母亲得了无法治疗的癌症。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
我从未如此憎恨命运——
它怎么可以这般狠心,
仅让我在如此漫长的人生中尝到这般微乎其微的甜,
就又让我跪着吞食生活的泥泞。
得知这个消息后,
我每天都很害怕。
害怕母亲的死亡,
害怕这个自我出生起就伴在我身边的女人就此与我阴阳相隔,
永不再见。
我的心日日为她的病症发堵,
却从不敢在她面前哭。
只是一夜夜用被子蒙着脸,
等东方日渐白,
再把潮湿的被子晒干。
母亲不知晓这一切,
只是说我狠心,
对她即将到来的死亡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
我不在她面前哭,
只是怕她会因此更加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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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7月4日,
母亲走了。
我的身体又空了一个洞,
无论我出多少本书,
得了多少掌声都填不满。
这天,
湖北下雪了,
人间的人都看不到。
母亲摇摇晃晃的乘雪来与我告别。
我定睛看了许久,
她身轻如燕,
行动自如。
哪有丝毫昔日的蹒跚。
念此我幡然醒悟,
这雪竟是自我心口而下,
而这摇摇晃晃行至人间的人,
分明也是我。
一直以来,
都是我在下雪。
我生存于世,
这世间既未给过我无端欢喜,
月光也从未落在我的左手上,
在我的人生中,
也从未出现一个人与我爱过,
又互相忘记。
我始终保持正直的姿态在这世间行走,
奈何,
是这人间摇摇晃晃。
雪纷纷扬扬,
随着母亲的离去。
这次,
我就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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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作品:
《无端欢喜》
《月光落在左手上》
《我们爱过又忘记》
《摇摇晃晃的人间》
-仅以此文向余秀华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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