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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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午后时分，雨纷纷扬扬地下着，玖安捧着正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倚在窗边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不断下坠的豆大的雨珠。
“你的手还要不要了，刚烧的开水泡的咖啡就这么捧着，不就接了一个电话么，魂都没了。”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妈妈看到女儿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高声说道，并一把将杯子夺走，放在窗台上，看着那通红的手心，又打算开始碎碎念，但一抬头，对上女儿空洞的眸子，到嘴的话头又咽下去了。转身去找烫伤膏，心里却念叨着，向来怕疼的娇气包女儿突然这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闹腾的时候要把房顶都掀了，让人嫌弃得不行，但这突然安静也让人怪害怕的，还是闹腾点好。这一脸严肃的小脸，真没有笑起来好看。诸多思绪在妈妈的心中翻腾着，但为女儿敷药的动作却愈发放轻了。
“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熟悉的旋律在不远处响起，将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里的玖安拉回到现实世界。她恍然回神，看到妈妈正在细致地为自己的手缠纱布，只顾得上牵了牵嘴角便迅速转身去找被扔在沙发上的手机。
不知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什么，但许久之后，耳边才响起玖安略带沙哑的声音：“我知道了，谢谢你。”电话挂断，玖安顺着沙发滑下，雨滴拍打窗户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进心里，让本就烦乱的心更乱了，但思绪却在不知不觉间飞远，乘着时光机来到了小学阶段。
阳光明媚的午后，调皮的孩子们哪能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午休啊，一个个的找借口在球场会合，准备利用这个人少的时间段大杀一局，不然，老碰到搅局的人，玩不尽兴。虽然有着高大的树木将球场圈出一块阴凉地，但是总有同样调皮的光晕闯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射到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小小身影上。玖安将校服斜斜地系在腰间，裤腿低挽，红苹果般的小脸上挂着点点汗珠，而头顶那马尾辫随着跑动中带起的风轻轻地舞动着，高低起伏的节奏显示出主人的好心情。“玖儿，快来，快来，我又被大魔王抓到没写作业了，现在接到他紧急召唤，你快陪我一起去，他最喜欢你，你在，没准我就能少挨点罚。”“你快去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高远这小子天天犯错，要没你顶着估计早就得被罚死，你不用担心，你的位置我来替。”“高远你个臭小子，怎么哪都有你，你不知道最近小凡老缠着小玖，弄得我们打球都打不好，难得能来一场你还来搅局。”“哎呀，我错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就借玖儿一会，一会就还回来。”
吵闹间，玖安已经将裤腿放下，衣服穿好，额上的汗珠也用湿巾擦净，假小子形象瞬间转变，那份老师极为喜欢的温柔女生形象又出现了。“走吧，快去快回。”玖安一边说着一边向球场外走去。“哎，玖儿，你等等我。”高远一边和同伴告别一边向玖安追去。
“咚咚咚”敲门声刚落，屋内一道浑厚的嗓音便破门而出：“党高远，你的作业呢，又没交？都多少次了，你写的检讨在我这都够卖废纸了！你……”这凌厉的声音在看到进来的玖安时戛然而止，转而换上一丝慈爱的笑：“玖安呐，你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问题吗，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了，别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啊，咱们重在参与，而且以你的水平得奖轻轻松松。”还未等玖安答话，悄悄地顺着墙角溜进办公室的高远被眼尖的张老师看到：“你偷偷摸摸的干嘛呢，挺大个的一个男生，做错事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吗，你赶快回去把作业补完，放学前交给我，不能再有下次了，快去吧，看着你就头疼。”高远如蒙大赦，俏皮地对玖安眨眨眼并报以感激一笑便转身走人。但因为太过嘚瑟没有看到前面有人，差点迎面撞上。“对，对不起，安老师，我刚想事情没有好好看路。”怂哒哒的声音响起，原本漫不经心地和张老师聊数学竞赛的玖安瞬间紧绷起来。
向来颇得老师喜爱的玖安有一大死穴就是安老师，虽然是数学老师，但是海外留学归来的他自代替生病的英语老师——李老师教了几节英语课后，便产生了“不解之缘”。
第一次上课时，安老师风趣幽默的讲课方式受到了所有同学的欢迎，再加上他年轻帅气便在一众老教师中脱颖而出，但从来未曾对老师有过意见的玖安却莫名地看安老师不爽，就用自己从国外留学的表姐那儿了解到的一些俚语在课堂上公开挑战安老师。面对种种刁难，安老师平静以待，用自己扎实的基本功将这些“刁难”一一化解，但倔强劲上来的玖安哪肯服输，便用课外时间疯狂学英语，立志要把老师Q到讲台上。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次，玖安抓到了安老师的一个语法漏洞，直接在课堂中说出不合理之处，而且还旁征博引，举出种种例子。终于，安老师那一向挂着温和的笑的面具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显得略有尴尬。恶作剧成功的玖安也终于心满意足，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比个耶，并宣布这场由自己单方面发起的战争结束。
不过事情似乎没有按照玖安的预想结束。本来也就不太喜欢英语的玖安在失去和安老师battle的兴趣后，对英语也逐渐懈怠了，上课也恢复到从前的散漫。英语课突然恢复平静，班里的同学都还有些不适应，但是这样的和平只维持了一节课。又是一节课，正在做数学竞赛题的玖安突然被点名，沉浸于题海中的她恍若未觉，还是在同桌的提醒下一脸懵的站了起来。“你把这段文章翻译一下。”温润的声音响起。这段是哪段？完全没有听课的玖安满脸问号，好在同桌给力，将标出段落位置的课本递给玖安，让她得以磕磕巴巴地回答出老师的问题，但翻译完之后，老师似乎还没有放掉玖安的意思，将这段文字中出现的语法点指出，让玖安来讲，这一次，拥有“庞大语法库”的玖安不怂了，一脸自信地层层分析，逻辑清晰。但紧接着的单词辨析，便将刚刚神采飞扬的玖安瞬间抽走了精神气儿蔫儿了，因为词汇一直是玖安的死穴，但还是为了学霸人设强撑着讲完了。终于结束了，又回到座位上的玖安瘫坐在座椅上，喘着大气。“你至于吗，回答个问题好像抽走了你半条命。”同桌贴过来耳语。但能量被耗尽的玖安拒绝回答这无聊的问题，继续恢复精神，心里却在对安老师各种画小人诅咒，并嘀嘀咕咕地念叨着：肯定是嫌上次被问到了没面子，这次要找补回来，小气的男人。
颇费体力的英语课终于结束了，玖安松了口气，觉得刁难终于结束，大家可以互不干涉了。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份“刁难”一直持续到生病的李老师病愈归来。由此，二人的梁子便结下了。
虽然不再是代课老师了，但是玖安和安老师的交集莫名多了起来，数学竞赛的带队老师是他，物理竞赛的指导老师是他，就连很多课外活动的负责老师也是他。“安老师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啊，每天跟我争个高下至于么，哪有老师一直和学生论长短的，他比我大那么多，懂得比我多不是很正常么，就天天嘲讽我，以后我得每次小组讨论之前都要好好准备，不能让他再找到我的逻辑漏洞了！”就这样，在安老师的“压迫”下，玖安飞速成长着，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
玖安和安老师互相“看不顺眼”，不停地相互挑着刺，就这样吵吵闹闹中，度过了两年，迎来了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又是一个周一的午后，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但是老对头玖安和安老师因为一个模型起了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决定去实验室做模型，用实际情况来验证谁的观点正确。当模型刚刚验证完成，玖安的观点是对的，但笑容还未挂到脸上，就被突然而至的晃动吓得呆立当场。“小心！”安老师一改往日温和从容的男低音，一声略有破音的尖音飘到耳畔，但是被吓住的玖安未曾反应过来。当斜后侧的柜子倾倒下来的阴影即将将玖安小小的身子完全覆盖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先将那瘦小的身影抱在怀里扑倒在地上，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承受着实木柜子巨大的重量，并以俯卧撑的姿势努力为玖安支撑起一个安全的空间。“滴答”，一滴水滴到了玖安的脖子上，并顺着脖颈流下，这股痒意让玖安回了神，一摸，是红色的。正疑惑呢，又一滴落下。她努力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完成转头的动作向后看，看到那个让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人，脸憋得通红，嘴巴紧抿，无意间碰到的手臂坚硬异常，能感受到他全身肌肉的紧绷，但注意到玖安的目光后，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使之挂上自以为自然的微笑，但是那份微笑在玖安看起来比起平常更为扎眼，泪水不知不觉地顺着眼眶滑下，但很快，玖安就恢复了平静，翻找出身上的手机，快速地拨打求救电话，寻求支援。
当眼泪伴着汗水、血水一同砸在地上，渐渐汇成小小的水潭时，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在实验室向来不喜欢杂音的玖安第一次觉得那嘈杂的脚步声是那么动听，但是这段距离也太远了！就在即将扛不住的时候，门终于开了。
大概是被大门正对着的那扇窗户直射而入的阳光刺到了，玖安的眼睛一片血红，而白色校服上那点点红梅是那么的刺眼，这个被保护着的孩子显得尤为狼狈。而承受着各种重量的安老师除了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外，一切狼狈都被隐于黑色衬衫及嘴角勾起的微笑之下。
“一、二、三，起！”那如山般的柜子终于被移开，可好不容易脱困的两个人却都无法自主移动，最终在医生的帮助下，被移到担架上送往急救室。
在被放到担架上的瞬间，精神极度紧绷又乍然放松后的玖安陷入了昏迷，以至于她没有看到安老师一直在注意她的情况，怕她处出什么意外而不敢合眼，直到硬撑到医生说玖安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被吓到之后才放下心来，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后便也陷入黑暗。
这一觉睡了好久好久，久到玖安觉得自己已经过了数十年光阴，让她想通了很多事情。她自以为的假想敌，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法来敦促自己的成长，如果没有他，自己不会有这么高的英语水平，也不会在各种竞赛里拿奖拿到手软，也不会……
但是想通了之后，就更愧疚了，因为无数次在心里骂他小气鬼，因为不曾将他当老师尊敬，这位给予她最多帮助的老师却恰恰是她最不尊重感恩的，那一瞬，排山倒海涌来的愧疚将她彻底淹没。玖安就在病床上回忆着着两年多的点点滴滴，愈发显得娇弱无力。
终于，得到可以下床活动的许可后，她第一时间跑到安老师的病房里，此时的安老师正拿着本英文原著看得入神，只是他需要趴着看，一只手打着点滴，只能用另一只手翻页，姿势极其滑稽，莫名戳中玖安的笑点，她绽放出事发后的第一抹笑容，听到动静笨拙地转过脸来的安老师恰好捕捉到这抹笑，调侃道：“怎么突然变得含蓄了，我都有点不习惯了。”语毕，大笑声在病房中响起，而玖安心中的愧疚、不安也在这一瞬散去。谁说这份平等的师生情谊不是相互尊重呢。
后来，玖安一路披荆斩棘，在不同的阶段都将各类竞赛的金奖收入囊中，也顺利被保送最高学府A大。但这一路走来，都不乏有安老师的身影，他们依旧相互挑刺，不停辩论但没有了隔阂之后使得交流更为高效自如，他们是师生也是知己好友。
玖安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能一直如此维系下去，因为他们是竞赛路上最好的搭档！
但是就在玖安参加完一个国际赛事并捧着冠军奖杯回到家里洗漱收拾结束准备去找老安炫耀一番的时候，“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手机铃声响起，玖安看到来电，一脸兴奋地接起：“老安，我给你说，我……”“小玖，是我，我是你安嫂，我现在在医院，老安他上午遭遇重大车祸，抢救了几个小时没有抢救回来。他早上兴冲冲地说你今天回国肯定能捧回个冠军奖杯，如此一来你便真正地实现数学竞赛的大满贯了，他兴奋极了，说要把所有的奖杯都放在一起拍一张照片做微信背景呢。他刚刚走了，让我转告你，你是他最骄傲的学生，最开始就是为了激你，希望你不要嫌他烦，他一直以你为荣。”
电话那头的声音不知道何时停了，玖安呆立当场，身上的力量被瞬间抽空：手机掉在沙发上，手上捧着的奖杯也滑落在地，这巨大的声响唤回了玖安的思绪，一抬眼，那午后刺眼的阳光直直地射入眼里，但这一次，血红的眼睛里却流不出一滴泪。她慌忙将奖杯捡起，检查是否损坏，老安还想要所有奖杯的合照当微信背景呢。
但是看着看着，猛然反应过来，老安走了，他看不到了，那个她烦了两年，又佩服了十年的老师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应该去天国追求他最为热爱的数学理论了吧，在那里他应该能专心研究而不会被调皮的学生分散精力了吧。
玖安将奖杯放下，踉跄着去泡一杯热咖啡，这是她这几年养成的习惯，每每遇到想不开的问题就会煮一杯咖啡，站在窗边放空想一想。她刚走到窗边，外面笑容灿烂的太阳被乌云掩盖，转瞬间便下起了豆大的雨，砸在窗户上嘭嘭的，但是有一小股极为调皮，顺着屋檐留下，滴答、滴答，这滴答声仿佛印入心底，激起层层涟漪。
又一阵电话铃声响起，将她从回忆中惊醒，之后便是数不清的电话进来，她厌烦了，将手机关机，她又将自己封闭了，但是这一次没有了那个能让她展颜的滑稽的姿势，也没有那个跟她各种“作对”的老师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玖安顺利毕业，并以优异的成绩留校任教，她也成了一名园丁，当她看到她的学生在为某一个点较劲时，她似乎也有了想激一激他看看他能走多远的想法。不禁的，在一些闲暇的午后，捧一杯咖啡站着窗前远眺就会回忆起自己学生时代的人和事，就会将自己做为老师和学生的不同身份相对比，就不期然地想起那个影响了她整个学生时代的老师，不禁感慨：
哦，原来那时候的您是如此看待我的啊，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您在那边可还好？我不烦您了，其实细细回想，我不曾烦过您，不过是少年意气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