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庄奴的两次握手
笔者与庄奴夫妇合影
周二(10月11日)上午刚起床,我就收到好友严俊从重庆发来的微信:“受邀参加庄奴老师家属五人助念团。6点01分送走庄奴老师。顺告朋友们。”尽管早在9月下旬,我就得知庄奴的情况不是很好,家属已经在研商后事:尽管自己也曾默默地为老先生祈祷,希望他能挺过这一关,但听到这个噩耗,还是感到十分突然。老先生终究还是走完了他95年的绚烂人生,撒手离开了他曾一往情深的人寰。
作为后生晚辈,我何其有幸,曾经于最近几年与庄奴先生有过两次握手。与其说是握手,还不如说是两次亲密合作来得更准确,而且给彼此都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神交30年
庄奴这个名字闯入我的视野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当时大陆改革开放伊始,邓丽君的歌曲在大陆风靡,那时我就已经知道邓丽君的许多歌,词作者就是庄奴。1987年,全国台联推荐费翔参加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一炮而红,他唱的两首歌中,那首嗨翻全场的《冬天里的一把火》也是出自庄奴之手。
当时我在《台声》任编辑,记得处理稿件时,我还很诧异,很难相信同一个作者,同样描写情爱,怎么就能把《小城故事》的缠绵悱恻与《冬天里的一把火》炽情外露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表达得那么扣人心弦。出于好奇,我还很认真地找过“庄奴”这个名字的出处:竟然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词源》找到了这个词条,解释是“对佃户的蔑称”。出自晁补之的《视田五首赠八弟无斁》诗之三,我迫不及待地找到原诗,全诗是:
薄游费家务,待子营糗粮。庄奴不入租,报我田久荒。
凌矜马到门,硉兀牛卧场。立描苍耳根,此策殊未长。
过去老辈人生子为了好养活,给孩子起个贱命很常见,但是文人用蔑称作笔名或艺名,我还没有听说过。学中文出身的我甚至天马行空地忽发奇想,位居苏门四学士(晁补之、黄庭坚、秦观、张耒)之冠的晁补之,断乎不会想到一千年后,居然会有一位词人用他诗中的这个蔑称作笔名,而且居然会火遍海峡两岸,火遍华人世界。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了与庄奴先生的神交,总期望有一天能当面讨教。1998年深秋,我还编发过来自四川的一篇稿件,题为《山城故事一样多——访台湾著名歌词作家庄奴》,从文中得知,老先生已经定居重庆,只可惜无缘谋面。
第一次握手
全国台联成立30周年给了一次机会。
2011年春节刚过,全国台联就启动了在中央电视台举办一台纪念晚会的计划。但由于种种原因,真正进入状况时间已经到了9月底。晚会的主题确定为“同胞同心 乡音乡情”,我被会领导点名担任了策划与撰稿。
撰写晚会文学脚本虽然对我并不陌生(早在1991年我就“触电”,为中央电视台制作的电视专题片《万里海疆》撰写反映海峡两岸问题的专辑——盈盈一水间;之后又曾多次撰写过专题片脚本),但仍然不敢稍稍懈怠,因为要在一台90分钟的晚会上仅凭主持人的叙述语言,用几个串场的故事反映出全国台联30年走过的艰辛历程绝非易事。不但语言要凝炼,故事要有代表性,还要兼顾电视的艺术性和观众的接受能力。台联作为一个以亲情为纽带的民间社团组织,30年历经两代人所做的工作方方面面,各种故事俯拾即是,似可信手拈来,但碍于篇幅必须要精挑细选,被选中的故事还要有具体的可视的材料支撑,而材料与故事又要相映成趣……总之,如何筛选必须、也值得下些功夫。几经反复,我挑出了费翔与台联的故事、徐兆麟与台籍老兵的故事,刘彩品与大熊猫的故事和宁汀与翁瑄(和平小天使)的故事,并得到了领导和导演组的认可。国庆七天的假期,我一天都没歇,除了多次到单位查找资料,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对电脑码字。10月8日一上班,我交出了近三万字的脚本初稿,会领导和电视台的编导对脚本高度肯定,在此基础上又几经讨论,脚本基本定型,一剧之本有了。
接下来我的任务主要是就脚本与编导配合。编导提出为了在脚本中凸显两岸亲情的细节,想加入厦门与金门间发生的一件奇事——有个经常往来两门之间的一位杨姓妇女,因为山河变色,早上离开金门,晚上却回不去了,一下子只身在大陆五十多年,再回去时已经百岁有余。当年庄奴老先生曾经根据这段感人的故事写过一首《门对门》,这次,导演想请他来参加晚会并找一位演员唱这首歌。
点子好出,请演员却犯了难。怎样才能请到庄奴呢?不知是谁挖空心思找来了一个据说是庄奴经纪人的电话,但联系人拨得手指头发软也没有人接。请演员本不是我的任务,但是知道这个情况后我向他们表示可以试一试。动因不是我想越俎代庖,而是如果请不来庄奴,整个脚本细节就要调整,又平添许多麻烦。我想起了另外一条路——
我的一位老朋友严俊,曾经在重庆工作过,后来去台湾定居,多年来一直与我保持着联系。她是我当年在《台声》时的一位作者,我还请她就两岸婚姻问题在《台声》上开过专栏。她曾给我发来她撰写的采访庄奴的文章,文中可见她同庄奴先生非常熟悉。一个多月前,她给我来过一封E-mail,跟我说,这几年由于她协助重庆做了很多事,重庆台办特意表彰并推荐她和庄奴到北京参加今年国庆的国宴,由于行程的安排无法分身被她推掉了,尽管庄奴夫妇一再劝他一起去。这或许是一条线索,我打算通过她试一试。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把电话打到了高雄,电话里她回答得非常痛快:“放心,阎总(她总是这样称呼我),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庄老人现在重庆,我告诉他家的电话。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你过一会儿再把电话打到他家里去,他的事我能做多一半的主。”过了一会儿,我正要往重庆打电话,她又风风火火地打来了电话,说已经和庄奴说好了,让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许多事情往往是这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似偶然,其实如果没有近二十年感情的铺垫,哪会来得那么容易!
庄老声音不老,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口音,听来分外亲切。他心态非常年轻,而且对大陆形势的了解甚至比我都清楚,我们交谈起来一点障碍都没有。他欣然接受我的邀请,表示愿意来京参加晚会。
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会领导和编导组的同仁得知后都异常兴奋。考虑到庄老年届九十,旅程和生活上都需要人照顾,我们除了让他的老伴儿同行之外,还特意多安排了一个陪同名额,庄老点名要让严俊一起来。
这期间,脚本又作了调整,相关环节改成了请庄老和著名歌唱演员于文华一起演唱邓丽君的三首歌——《小城故事》、《甜蜜蜜》和《又见炊烟》。按照我提供的电话,导演同庄老沟通过之后竟然让于文华与庄老在电话里完成了试音。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庄奴一行如期来到北京,那天我忙于剧务抽不出身到机场去接,但晚上还是坚持陪他们一起用餐。
始终忘不了在首都饭店大堂与庄老握手的那一刻,神交几十年,两只手终于握到了一起。我搀扶着老人家来到饭店后身胡同里的一家川渝火锅店用餐。庄老很兴奋,他跟我说,没想到今年九十了,居然有机会上中央台演唱自己写的歌。他还特意用“彩云追月”的曲子为台联“会庆”填了一首歌。只可惜时间仓促,来不及安排了,否则晚会上又会有一个亮点。庄老向我讲述了自小在东四附近的一条胡同里长大,后来如何投身抗日洪流,辗转到了陪都重庆,再后来又如何到了台湾。谈得最多的还是他的创作,兴致来了,老人还当场吟诵起他创作的歌词。我坐在老人身边,情不自禁多次握起老人的手。那时,先父刚刚离世一年多,端详着庄老亲切的面容,握着他温暖的手,听着满口浓郁的乡音,我好像找到了在父亲身边的感觉。当晚的火锅热气腾腾,一如我们当时的心情。
11月15日,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主持人鲁健甫一报出庄奴的名字,演播厅里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满头银发一袭中国红唐装的庄老出现在央视舞台上。开场仅一句:“北京的乡亲们,台湾的乡亲们,庄奴在这里向您请安了。”就博得满堂彩。主持人让他再为大家说两句。庄老拿过话筒,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有两点一吐为快:第一点,庄奴今年90岁了,在90岁的时候才有机会登上了中央电视台的大舞台,非常荣幸。第二点要说明的,是台联30周年,是台联给我这个机会,让庄奴在这个舞台上唱唱歌,秀秀歌!”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掌声。掌声过后他接着说道:“人们都说,没有庄奴就没有邓丽君。庄奴就说了,没有邓丽君就没有庄奴。我要感谢邓丽君,谢谢!”这就是作为真正艺术家的艺德和谦虚。
在舞台上,同搭档于文华合作的那三首邓丽君的歌——《小城故事》、《又见炊烟》和《甜蜜蜜》,庄老的声音未必是最好的,但是他的乐感,他对曲意的了解,他幽默自信的表现却可圈可点。晚会结束后有人统计,整场演出共有57次掌声,而庄奴上场这一节,就占去了近十次。事后,导演团队和观众的反映如此一致:整台晚会的高潮恰恰在此。
第二次握手
没想到与庄奴先生还能有第二次握手的机会。
那是2013年的5月。时任全国台联党组书记梁国扬带团到台湾举办画展,短短的六七天安排了一系列的拜会和参访活动。此行被定位为“艺文交流参访之旅”,拜会和会见的几乎清一色都是台湾艺文界的团体和朋友。结交新朋友不忘老朋友,这是全国台联创立30年来一贯的坚持。梁书记特意指示要到台北家中看望庄奴,又是让我代为联络。
龙行故道,我自然还是找严俊。身在高雄的她又是满口应承:“阎总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办到。”正是在她的精心安排下,才有了我与庄老的第二次握手。
五月的台北总是多雨的,但往往是来得疾去得也快。那天,我们刚冒着雨钻进车里,行了不到半小时,打开车门,天又晴了。
新北市中和区一条窄窄的街巷,刚被雨洗过,斜阳映照下,砖是红的,树是绿的,树梢上飘着鸟的欢唱,潮湿的空气里弥散着沁人花香,一行人行走其间,心境仿佛也清爽起来。
梁书记那天是专程为看望庄奴而来。庄奴的夫人和好友严俊女士从一栋小区楼里走出迎接我们。乘电梯上二楼,进得门来,92岁的庄奴老先生从矮凳上站起来,操着标准的北京话连说着欢迎欢迎,同梁书记拉着手互相问候。
我知道并为此不安:为了这次短暂的会见,严俊改签了回重庆的机票;而庄老夫妇特意从重庆赶回台北家中等候。梁书记得知此事甚感意外:“早知道您在重庆我就到重庆去看您了!”庄老却说:“不一样,不一样,还没有一位大陆的高官到台北我家中来看过我!”
因是老朋友相聚,于是,小小的客厅有了香茶的芬芳,有了水果的甜蜜,有了亲切的话语,有了爽朗的笑声,也有了庄老夫妇和他的弟子即兴的演唱。整个过程中,我就坐在庄老的身边,不时握住老人的手,不失时机地充分感受父爱般的温暖。
计划中的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梁书记与庄老相约下次重庆见。临别,庄老拿出他一年前为台联写的会歌,交到我的手上。庄老在歌词中写道:
中华全国台联/大爱犹如壮阔波澜/中华全国台联/长情好像无边的湛湛蓝天;中华全国台联/服务乡亲沟通两岸/你那无比的崇高贡献/让海峡两岸亲如家人一般;
台联,台联/开创历史的台联/台联,台联/造福人间的台联/你的大爱/恰似壮阔的大海/你的长情/亦如无边的蓝天。
立在小小客厅的沙发前,梁书记一行与庄老合影留念,我站在庄夫人的身边,难掩心中的兴奋。快门闪动,记录下历史性一刻:2013年5月13日下午6时。
难以挽回的遗憾
与庄奴先生的交往,还给我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难以挽回的遗憾。
因为曾经的两次握手(合作),庄老先生对我的为人与能力有了一定的了解,特别是第二次握手之后,我撰写了一篇文章,写实地记录了我与他的交往,发表在2013年6月22日的北京青年报,没想到这篇文章很快就被国内如《作家文摘》等各种媒体多次转载。我把剪报寄给严俊女士,请她转给老先生。听严俊说,老先生看过之后十分赏识。
从严俊那里我更多地了解了庄奴:听说庄老后来皈依了佛门,成了慈济的虔诚弟子;听说庄奴一生写过三千多首歌词,但还没有一本专集问世;还听说至今没有合适的人为他写传记。我建议这些工作应当及时做,还说依我对当今出版界的了解,应当有出版社愿意为其出版。后来,经严俊热心斡旋,老先生竟然提出请我为他写传。严俊当时也正在重庆,多次打来电话,希望我去重庆住上几天,说老先生打算当面跟我好好聊一聊他一生的经历,相信我一定能写好,而且说很多资料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样难得的机遇确实是多少写作人求之不得的,我也曾经怦然心动。但是,碍于当时刚退休的我又接手了搜集整理台联历史的工作,难以分身,再加上一些其他的原因走不开,只能婉转地推掉了,从而留下了无法挽回的遗憾,要不然,在老先生临走之前,看到自己的传记和作品集出版,该是多么欣慰的事情。
哎,逝者已矣!正像严俊在微信里说的那样,庄老走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不胜唏嘘……”
(本文作者曾任《台声》杂志副总编辑,
退休前任全国台联文宣部宣传处处长)
2016年10月15日
附悼庄奴诗五首
笔者于近日应《台声》总编辑之约撰写纪念文章《我与庄奴的两次握手》五千言,文章寄出,意犹未尽,特作悼亡诗五首以记之——
(其一)
千载孤寂一嫦娥,舒袖舞歌少人和。
又见广寒炊烟起,从此天堂故事多。
(其二)
后生有幸竟何其,天作之合两度期。
执手余温今犹在,君去匆匆剩唏嘘。
(注:笔者曾于2011年和2013年与庄奴先生有两次合作)
(其三)
天庭笙瑟已渐稀,满朝君臣几消靡。
闻道东土骚客到,玉宇唱彻甜蜜蜜。
(其四)
草民布衣又如何,三千词章爱几多?
放眼官场沐冠猴,哪个身后无人唾。
(注:庄奴先生一生创作歌词三千余首,遗爱人间)
(其五)
漫道故园已丘墟,沧海桑田世事移。
晚来觅得川渝府,璧山深处可仙居。
(注:庄奴先生故居在北京隆福寺附近的孙家坑,因城市改建已经无处找寻;晚年定居重庆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