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平
下过雨之后,山坡上杂草疯长,万海波早晨撂下筷子就拎着镰刀往山上走。去年秋天起完人参,腾出的地栽下一片松树苗,现在不到一尺高,全淹没在杂草里。万海波着急啊,不能用打草机,也不能雇人干,稍不留神,花钱买的树苗就没了,只能人工用镰刀慢慢清理。
万海波昨天给在县城住的儿子打电话,让他回来帮忙,两个人,用个三两天,草就能清理利索。
万海波的儿子叫万盛,没有工作,每天的正事就是给他的儿子做饭,接送上下学。这几天正好学校放假,万海波想他领着孩子回来,不耽误事。
万海波原来是个小煤矿的工人,煤矿被关停后,他没了工作,正赶上国家出台好政策,地方政府给个人承包的林子办了林权证,他就通过审批,在自家的林场辟出一片山坡,栽下了几帘人参。
万海波栽人参的时候,万盛已经二十岁,大学没考上,也没找工作。外人从万海波的口中得知,他的儿子有腰疼病,干不了重活,也就习惯了看万海波一个人每天上山下山,独来独往。
万海波起早贪黑在山上忙活,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花钱雇人。六、七年以后,第一批人参下山,赶上行情好,万海波赚了一笔。万海波用这笔钱,给万盛说了媳妇。第二年,万海波有了孙子,他卖了一茬参,又东挪西凑点,给万盛在县城买了个小房。万盛说了,他的儿子长大要在县城读书。
万盛除了不能干活,爱好还不少,爱弄几个哥们在一起喝酒,爱K歌,爱打麻将,也爱交女朋友。万海波住在山沟沟里,赚点钱都给万盛花。万盛是他家的香火,也成了他的祖宗。
万海波在山上割着草,心里还惦记着,怎么攒钱给万盛再张罗个媳妇。万海波的儿媳妇嫌万盛好吃懒做,整天东游西逛没正事,日子越过越没劲,去年与他离了婚,扔下8岁的孩子,自己走了。
万海波割了一阵草,满身是汗,他把外衣甩了下来,只穿一件蓝不蓝黑不黑的短汗衫。有高的草就在它的手臂上扫来扫去,他紫红的手臂上就又增加了一道道鲜红的印子。他直起腰,用手遮着晃眼的太阳,不自觉地就往来路上望,他希望看到万盛,万盛来了,他就能少干一点。
万海波已满69岁,以前风里雨里,起早贪黑,再重再苦的活,从来不怵。可是现在不行了,他越来越感到体力不支。万海波谋划着把山上这点产业传给万盛,万盛以后的生活也有个指望,可是万盛对老子的事一点都不感冒,只是偶尔来山上看一下。
当然也有例外。起人参时,万盛天天呆在山上,也挥起镐头,和万海波一齐往外刨。刨出参他就可以开车去人参交易市场当老板,就可以腰板拔得溜直去卖参,卖一次参手里就有几万元钱供他消费。
夏日的雨后,太阳格外毒,晒得万海波脑门子直冒油。山上的树叶不再像早晨那样精神抖擞,小草也蔫蔫的更加柔韧。他锋快的镰刀挨到小草,小草和他捉迷藏一样,你进我退,费好大力气也没清理出多大地方。
万海波没有了早晨手起草落的快感,他的手臂又酸又软,镰刀都要握不住了。
万海波抹抹汗,手搭凉棚,又向山道上看去。那里静得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只鸟。万海波彻底失望了。他停下手臂,抓起扔在地上的外衣,往家走去。
万海波不干了。万海波觉得头晕,有点恶心,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事。万海波害怕自己生病,一病倒这个家就彻底玩完。
万海波摇摇晃晃回了家,推开没锁的房门,进屋先奔床而去。他现在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的歇一会儿。
他进了里屋,却见万盛真回来了。床边的圆桌上有一个空啤酒瓶,一个塑料口袋里装着吃剩下的猪头肉和凉拌菜。床上有人躺着,正是万盛,睡得老香了,哈喇子都流到枕头上。
万海波也不知自己是气还是笑,脸上的表情有点诡异。他忽就想起昨天看电视时一帮人在那七嘴八舌地瞎呛呛,在讨论什么躺平的事。万海波不知那些人呛呛的是啥,那些新词他搞不懂。但他知道躺平躺平,人躺平了哪有不舒服的?那一定是比喻人不用干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费力气就能生活好。他当时就想自己老了,自己应该躺平,让万盛干了。
万海波现在对这个词有了更形象的理解,躺平,就是像万盛这样,吃饱了就睡,吃老子的肉,喝老子的血。自己没躺平,万盛抢在自己前面躺平了。
躺平的形体学解释为站姿坐姿之后的另一种姿势,文学解释为仰望星空。万盛的躺平只能用心理学的解释,那就是:混吃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