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十三章 朝暮(8)
邯羽到底年纪轻,底子也还算好。即便他几乎被上原拆散架了,也只在歇了一日后便又生龙活虎了。大战刚过,他闲着无聊,在帐中也待不住,遂就跑去营地里瞎晃悠。
弥菓正在忙活着大家的口粮,见到他恨不得把南沙军里最好的东西全都拿出来给他吃。
他不由分说地往邯羽手里塞了截鸟小腿,十分慈祥地道:“饿了吧!趁热赶紧吃!”
邯羽瞧了他好几眼,觉着瘆得慌。他的确是饿了,但他还记着被这厨子暗算的事情,遂就意味深长地道:“无事献殷勤,又下巴豆了?”
弥菓老脸一红,结巴了,“没……没……没有……”
他本就是随口一提想吓唬吓唬他这沙家军的老厨子,没想到竟还当真把好端端的一个人给吓成了结巴。
“你也是出息!”邯羽抬手就把鸟小腿往嘴里塞,咬了几口却感觉像是在嚼蜡。他皱着眉头边嚼边含糊道,“够老辣,这是什么新品种?”
弥菓遂就凑上去邀功似的道:“翱极极。”
邯羽手一抖,嘴里的一口肉差点没喷出来。
南沙军的厨子由衷地叹了叹,“不愧是东枭的头鸟,不是一般的老辣。我炖他都炖了一日一宿了,竟还没能炖得酥烂!”
邯羽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截鸟小腿,复又偏头朝那口大锅里张望了一圈。锅里的肉汤咕噜咕噜冒着泡,白烟直往天上蹿。一想到这就是上辈子同自己在南疆斗了几百年的死对头,他着实感激上原给自己料理了身后事。虽然上辈子过得不如意,但至少她还落得个好死,至今身子骨还完完整整地被埋在了柜山雪域之下。哪里像翱极极,被人大卸成不知道多少块,就连骨头都给砸开了,骨髓刮了个干干净净!
“翱极极嘛,老辣到这种地步倒也可以理解。”他遂找了块大石头坐,一只脚还踩在了石头上把那条腿给支了起来,“这估计得炖个七七四十九天才行!”
从头七炖到断七,这东枭的头鸟要是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大约也就是这么个待遇!
弥菓忍俊不禁,遂给他盛了碗肉汤,“嚼不动就扔回锅里去吧!不用勉强,我看着你都觉得自己腮帮子疼!”
邯羽求之不得,随手把鸟小腿往锅里一扔,伸手就去接汤碗,“你可别同兄弟们说我把啃到一半的骨头给丢锅里了。”
南沙军的厨子嘿嘿一笑,“这能算个什么事!兄弟们哪里会在意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兄弟们是不会介意,但邯羽觉得有个人大约还是要介意。
破旧的汤碗直冒热气,阵阵白烟弥漫开,肉香扑鼻。柜山的冬日寒冷,比起汤婆子,其实喝口热汤更管用。邯羽手脚正凉着,这一碗肉汤下去,浑身都泛起了暖意。
他意犹未尽,豪爽道:“再给我来一碗!”
弥菓见他胃口好,心里就高兴,赶紧给他添满,“来多少碗都行!”
邯羽正喝着肉汤,忽闻头顶一阵振翅声。他抬头朝老天爷看了看,便见到一只蛊雕落在了远处。他定睛一看,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形。
“这个方向……”他嘀咕着,“柜山营地来的。”
弥菓不过是个厨子,平素整日里在后厨转悠,眼力没有他们这些打仗和打猎的那么好。虽算不得老眼昏花,但那芝麻绿豆大小的人影子和鸟影子他着实看不清。
南沙军的厨子眯着眼睛低声问道:“露帅,那里有什么东西吗?你老盯着看!”
邯羽没搭理他,因为他看到蛊雕身旁的上原正在和蒯丹交头接耳。他把破碗往弥菓手里一塞,起身便走。
一路上,老兵见了他都躬身而立。但这件事情在新兵里还没传开,是以他们看邯羽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好奇与探究。
邯羽的身份需得隐瞒。沙家军的老人自然能做到守口如瓶,但新兵却未必。消息一旦走漏出去,怕是会引来杀生之祸。上原早早地就交代了下去,邯羽亦嘱咐过老兵把嘴给缝上。他们日后是要回魔都城的,那里有穆烈,还有魔尊。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就算他不是活靶子也要被当成活靶子。
邯羽还记得自己一年前在魔都城里的遭遇。彼时他尚且还什么都没想起来,却已经因为这张脸而遭到了穆烈的赶尽杀绝。倘若有朝一日他们知道飒三娘带着记忆回来了……邯羽还没来得及多想日后的事情。沙家军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机遇,可以一劳永逸地摆脱长达千年的困境。回魔都城的道路布满荆棘,他们必须步步为营。邯羽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事情,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边走边看。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上原,却也知道自己至少能让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在复仇这件事上保持理智。
上原的恐惧,又何尝不是他最为害怕的事情?他们经历过生离死别,谁都离不开谁。
邯羽无声地靠近了他们,想要偷听墙角。然而还没等他靠得足够近,上原便警惕地回身了。他看见邯羽的时候愣了一瞬,却在眨眼的瞬间便挂上了浅浅的微笑。
“想知道什么,等会儿我说与你听。”
邯羽惊讶于他的坦诚,却又觉得这可能只是一句哄骗之词。
“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吗?”他直言道,“讨债的,是不是又想烧香赶和尚了?”
蒯丹夹在他们中间觉得既尴尬又为难,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哎哟,瞧你说的!这南沙军还能有什么你不能听的事情!”
“自然是没有的。”上原沉了口气,“蒯丹,按照我方才说的吩咐下去。”
邯羽没有给他糊弄的机会,眼睛盯着他,却扬声道:“老蒯,他刚才吩咐你什么了?”
南沙军的副将两头不是人,立在原地踌躇了半晌,哭丧着脸憋出了一句话,“你们两口子要死磕,关我一个外人什么事啊!”
邯羽呛声道:“你老蒯不会说话就他娘的给我闭嘴!谁同他两口子!”
蒯丹劝他,“再怎么说,一夜夫妻百日恩……”
他不提这一茬还好,一提起来,邯羽更郁闷了。这哪是什么恩!仇还差不多!
蒯丹话还没说完,就挨了邯羽飞过来的一记杀伤力极强的眼刀,登时把嘴给闭上了。
上原低声道:“朝露……”
“别他娘的瞎叫!”邯羽的脸色沉到了极点,“老子这辈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蒯丹见势不妙,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邯羽那双犀利的丹凤眼横向一扫,“你给我回来!”
南沙军的副将两手一揣,把头低下来了,恨不得脚底有个洞能让他逃走。
眼见着这件事情糊弄不过去,上原也被逼急了。他没管自己的腰伤好没好,一个俯身便将人扛上了肩头。
邯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多了二两倒钩竟还会有被人当众扛在肩上带走的尴尬。他想吼,又怕会叫更多的人看见这笑话。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处撒,他只能朝着上原的背脊挥拳头。他还不敢真用劲儿,唯恐把他捶坏了要误后头的大事。
邯羽心里憋屈坏了,一抬头,又正好瞧见蒯丹憋着一脸欠揍的笑,当即拳头一拐弯,朝他挥去。虽然他不舍得揍上原,但揍蒯丹他可就没什么顾忌了!只叹他身在他人肩,委实不由己。这拳头挥一挥,至多也就起到了个吓唬的作用,连蒯丹的衣袍他都没能碰到。
蒯丹递了个怜悯的眼神给他,比了个口型,“自求多福吧!”
邯羽登时气得不行,挣扎着要去揍那个欠揍的,却被上原牢牢地扛在肩头带着走。拳头就这样一直举着,张牙舞爪直到他被扔进了主帐。他双脚一落地便要发作,准备和上原再大吵一架,同他把这理给掰掰清楚。孰料还没来得及开口,堂堂南沙军主帅竟二话不说扔出了个算盘,直接跪了。
邯羽:“……”
他娘的,这男人跪算盘还跪上瘾了!
他气笑了,气得皮笑肉不笑地问他,“话都还没说上一句,你就给跪了。这是干了什么对不起老子的事情?”
上原神色严肃,显然他也不是在同邯羽打情骂俏跪着玩。
“今晚我要带南沙军支援柜山一战,不能带着你。”
他说完这句话便老实地等着邯羽发难,谁知他那驴脾气的心头肉只是在默了片刻后平静地在他跟前盘腿坐下了。
邯羽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撑着腿,吊着一边的眉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
“理由?”他板着脸问他,“不能带我去的理由是什么?”
上原跪得端正,义正辞严道:“我们才击退东枭,残余敌军虎视眈眈,次山脉必须得有人守着。”
“为什么是我?就算你不把蒯丹留下,那么泷二呢?南沙军又不是没有人,凭什要我留下?”
“因为……”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邯羽劫了话头。
“别他娘的给老子扯些讲不通的狗屁道理。”邯羽直截了当,“你不让我去,不就是怕我又栽在老鸟手里?”他咬了咬后牙槽,声音低了下来,“上原,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没用的人吗?”
上原一瞬默了,他看着邯羽那张又气又忍又失落的脸,竟半晌没能说上话来。
邯羽兀自道:“就因为那一败,你彻底对我没有了信心,是不是?但上原,你不要忘了,当你还在祷过山当粮草将军的时候,我就已经带着沙家军和翼族周旋了几百年了。我们沙家军之所以被困在柜山千百年回不去魔都城,都是拜翼族所赐。如今,倘若这一战可胜,兄弟们就都能回家了。”他愤恨道,“这仗都打到了这个份上,你凭什么不让我去!”
“三娘……”
“别他娘的瞎叫!”
上原猛吸了一口气,语气强硬了起来,“在外面,我不能叫你朝露。但帐帘合上,倘若我不叫你三娘,那要叫你什么?”
邯羽正在气头上,怒气攻心说话便没怎么过脑子,“老子基山邯羽,这辈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南沙军主帅精准地截了他的话,“你若是邯羽,那么就是我们南沙军的兵。主帅的命令,你只有听从的份!”
邯羽懊恼地朝老天爷翻白眼,“他娘的……”
上原继而道:“我若直呼你朝露,你便是南沙军的前任主帅。倘若唤你三娘,我就是你男人。你自己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