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第二章
冰冷的彻骨的栏杆，颤巍巍的摇曳在风中，石阶一级一级向下延伸着，延伸入那不可辨明的无限晦暗之中。我执意不要阿若帮搀着，独自扶着栏杆扶手向下，年久失修的石梯扶手上密密缠绕着铁丝，上暗红锈斑点点密密麻麻。我偏要抚上去。鼻尖淡淡铁锈的味道萦绕着，仿佛淡淡的血腥气，手下粗糙的冰冷侵体，自指尖一路向上，冰得我整条胳膊都将没有知觉。
他在这里。
整间地牢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我给他的特殊的优厚待遇之一。而更优厚的，就是身为阁主的我，以尊贵之身，亲自送与牢饭。我当然不会这么好心，我曾经说过，他给过我的伤害，我会十倍百倍的偿还。
阿若将膳盒递来，红褐色的亮漆，精致的镂空雕花，隔着膳盒，我都隐隐能嗅到坏了的饭菜的味道。
我该高兴，可是，我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碗筷亦是精致，碗壁上，一壁鸟儿雄飞雌从于山林之间，山青水秀，空灵幽静，鸟儿自在飞翔其间，唱和相随。那曾经是我以为的、我和他终将成为的模样。
往事已矣，物是人非。我冷眼看着他苍白的面容，轻俯下腰身，将餐盘挨个儿的摆在盘膝而坐的他的面前一米远处。啪嗒、啪嗒、啪嗒。两碟小菜，一碗薄粥。我轻轻一笑，随即将饭菜皆踢到了他的眼前。
他抬眼看了一眼我，淡淡的，眼底依旧平静如水幽深如潭，仿佛我对他所做的一切诬辱于他、挫败于他的事情，都如同儿戏一般，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最恨看到他这副模样，仿佛永远不染世俗尘埃，可殊不知他才是这世俗尘埃之中最肮脏的人。我有意折辱以及折磨，他生来洁癖，娇生惯养这许多年，故而我给他的饭菜自然是馊了的坏了的发霉了的，我还特意嘱咐，在那薄薄的稀粥里，拣了一只死虫子放进去。而我却又再一次失望，我并没能看到他为此呕吐不止发狂发怒的模样，反倒是什么也没说，只用筷子将那只死虫轻描淡写的夹了出来放在一边。
我太了解他了，若摆在从前，莫说死虫，就是有只蚊蝇在他用膳时自身边飞过，那这顿饭，他多半也就不会碰了。今非昔比，他今日已是我的阶下囚，可我没想到，他竟已变化至此。我正诧异时，又见他微微抿唇，继而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便要放入口中。我犹豫着，我不知，聪慧狡诈如他，那此番动作是否又是为了试探之类。
他举勺子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的心，便也跟着漏跳了一拍。是，他是我的阶下囚，我刻意折磨他，他最骄傲之一便是武功，我便命人用寒冰锁链穿了他的琵琶骨，三日下来，他连拿勺子都已这样费力。我看到了他的苍白面色，寒冬腊月之中，寒冰锁穿透琵琶骨，想必早已是冻的没有了知觉，他一直这般盘腿坐着，怕也是因为动不了、也没有必要再动了吧……
碧色的半透明玉勺离他的唇越来越近，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我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伸手打掉他手中的玉勺的同时，又一脚踹翻了他面前的菜碟：“你还是不要吃了。”
他看向我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但依旧是淡淡的，只一瞬，随后又恢复平常，依旧平静如水，仿佛方才的变化从未发生过。虽然我并不明白他眼神中的那丝波澜所代表的情绪变化，但是至少这一刻，我感觉他还是一个有温度的人。他永远是这样，他习惯性的包裹住自己的一切，不论是面部表情，还是眼中波纹，都掩饰的完美到极点，他在旁人眼中，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没有情感的冰人。
我轻张口唤道：“阿若。”
“属下在。”阿若随即出现在我面前，她微微躬身，对我道。她依旧穿着轻便的衣裳，永远都是浅浅的一身素色，以及她单薄的身材，和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模样简直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交集。而自我认识她起，她便是这般打扮，大仇未得报，便誓不为女儿家么？仇恨，当真是能改变一个人的，也能让一个理应随着大多数人平平常常的人生轨迹行走的人行差踏错，走上本不属于她的、荆棘丛生的不归之路。
“饭菜洒了，吩咐厨房里，换份来。”
他来此三天，我关了他三天，为他送了三顿饭食，这是第三次，我依旧还是踢翻了自己亲自拿来的坏饭菜，又吩咐送新的来。对着这个负心汉凉薄人，我又一次心软，又一次的放弃了折辱他的机会。
阿若与我境遇相近，且又出奇的心有灵犀，她明白我的意思，不论我愿意让他人明白与否，她都能波澜不惊的默默将一切做好。新送来的饭菜果然好了许多，三菜一汤不说，还有一碟点心，我虽然心里头觉得便宜他了，却又另一面想着他短短三天消瘦至此，多吃一些，才能不至于生病着凉。我略不自在的避开他看向我的目光，把整个餐盒都摆在了他的面前：“吃吧。”
“主子，有人花重金来下任务，您是否过目？”阿若忽道。我一向不大理这些事务，尤其是他来了以后，更是撒手了一切。我摇了摇头：“不必了，照往常去做就行，发布告出去，让他们自己挑吧，愿意去的人自己去，做成了回来，赏金拿八成。”
阿若抿了抿唇：“可依属下看，这件任务，没人能接，也没人敢接。”
我叹了口气，也罢，借此由头不再与他相对，也是好的。我缓缓的站起了身，却忽觉得有些眩晕，明明也未蹲许久，看来这些日子未动筋骨，身体也竟不济了。
我转身离开，忽然回首，却正对上他的目光，他对我浅浅一笑，我微惊，慌忙回转了来。
晚膳他倒用的高兴，反倒是我不大欢喜。虽然我的晚膳摆了整整一桌，比他的好上几倍不止，可我仍旧是提不起任何兴趣，皆倍感索然无味，还不如不吃。且我本来对吃食要求便不高，自始至终，我都认为这世间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一切都可以改变，我一直为他人而活着，做人背后的助力。曾经我是父亲的附属品，后来我是他的附属品，终于有一天我被所有人抛弃，被整个世间抛弃，而没有选择自绝于世的时候，我终于属于了一次我自己。
虽然我已经预感到今夜的觉会不大好睡，已经特点多加了点安神香里迷药似的那一类香料的分量，但深夜却依旧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他的浅浅笑颜在我眼前闪现，随后又幻化成那一天，他狠厉的眼神、手中的剑尖，还犹自嘀嗒嘀嗒的往下淋着森然血滴……
深夜惊梦，梦醒之时，一身冷汗涔涔。窗外不知何时风吹雨打，雨落惊雷，和着穿林打叶声铮铮。窗户已被细心的关牢，想也不用想毋庸置疑，阿若必定已经来过了。况，想那眉影毛手毛脚的也做不来。
甫一出生，便失去双亲，舅舅家长大，饱受虐待欺凌，十岁那年被人收养授以武功成为复仇的工具，偶然失而复得的弟弟相认不过半月便惨遭报复……阿若正是被如此一步步逼成这般的，她给自己强行加注了太多责任与仇恨，而内心藏有仇恨的人都难以入眠，所以当惊雷打响之时，眉影不会醒，而她会醒，还会在我醒来之前，蹑手蹑脚的进来将门窗皆掩实了。
而我们的梦，也都是这般，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不断，不断的提醒着我莫忘仇恨。最不愿意回忆的曾经再次展现眼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血色涌上我的双眼，除了不辨何人的一团团不断倒下的黑色影子，我再看不到其他红色以外的色彩。而很快，他的影子也渐渐的因为浴血而被染红，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一切都只剩下血红色彩，然后嘈杂过去，只余死一般的寂静。
我冲入牢房时，他还未睡下。彼时他正紧缩着眉头，弓着腰背，薄唇紧抿。想来，这穿透琵琶骨的痛苦绝对不仅仅是先前我看到的，脸色苍白无力手上微微颤抖这样简单。惊诧于我的到来，但他又很快的换上了云淡风轻的模样，看我怒气冲冲，也没有再多的意外，似乎这一切他已有预料。
就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最先笼住了我的心。那时天真无邪，就因为他淡淡的一笑，而彻底的沉沦。而后……而后我所得的一切，都拜他所赐。
拜他所赐，在我最美好的年华里，一瞬间，一柄剑，全部劈灭；拜他所赐，让我人生中所有的光亮全部熄灭；拜他所赐，我成功的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行尸走肉，连我自己都不认得我自己。我自随身的药盒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他阻止我粗暴欲灌的动作，伸手接过，顺从的服下。
我清楚那药丸的作用，阿黛灭了血噬门大半势力之后，偶然得了血噬门这用于严刑逼供的药丸，交与了我，说江湖险恶，或许往后还能用得着。那般痛楚非凡，而他来此的第一日便已领受过了，再次承受，面色却仍旧不变，若不是他那一点一点发青发白的面色唇色，那细细密密溢出额上的冷汗出卖了他，我都要以为这药已失效。
他深吸气，颤抖着声音：“玉儿……是……我……我对不起你……因为……因为那场浩劫……你变了……很多……我很高兴……在你痛时……还能……能有这样的药……让我……陪你一起……或许这样……我才……才能赎一些……我的……我的罪恶……”
“不！”我咆哮'：“你偿还不起的！就算你，用你一生一世，承受无尽、生不如死的折磨，也无法偿还！”
他蹙着眉头，紧闭着眼睛，闻言，他费力的挤出一个笑容：“好吧……我……也……我也尽力了……”
他说，他会在我心痛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陪着我一起承受折磨，可殊不知，看他痛苦万分，我也并没有好受。所以有的时候我也不明白，我究竟是在折磨他还是在折磨我自己，不过似乎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受到我还活着，感受到我的心跳以及温热的血液，至少，我这早已经无法感知到痛觉的心，在这一刻，还会微微有所动容。
眼神交错相对，我鬼使神差的取出解药，欲要喂他服下，他却眼疾手快的抓住了我的手：“别……玉儿，如果……通过这……这种方式……能够……你好受……我……哪怕一辈子……时时刻刻……痛苦……也……愿意……”
我看着那双熟悉至极的眼睛，听着那熟悉至极的语气。我费力的甩开他的手：“没用的！我已经恨你入骨了！如今你再想着如何拯救，也回不来了！晚了！”我粗暴的喂他服下解药，随即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牢房。耳畔风吹过，我感觉到脸颊上微微的凉意，忽然发现，曾经以为自己自那以后不会再有丝毫感情波动的我，竟然因为自己的仇人，又一次败下阵来，输了自己的眼泪。
我一路淋着雨，就这样随着自己的步子走着，再抬头，竟是到了书房来。脸上雨水泪水分不清明，浑身湿透，凉气侵体，可我却感觉不到，因为冷已经成为了习惯，就不再回因此而感到难受。
阿若似乎对我的忽然出现并未有任何的意料之外，她也明白我来此的目的，那重金悬赏的任务她果然还未有张贴。我轻轻展开这所谓众人皆不能不敢接到任务，上书买主重金悬赏要杀的人。
卷展，我心微微一惊。上面只书两个字：
元黛。
作者写在文末de话：因为一开始的构思多万都存于后半部分的比较虐一点的情节，怕前面都写完了，后边儿到时候又进行好多修改啊之类的，反而失去了最初想要的效果，所以最后决定，采用，不太寻常的写法，这个一定要多人尝试过了，我觉得可以采用，就是一章写几年前，一章写几年后的这种形式，尝试一下，还望看的同学们不要太晕哦。
阿素今年高三，即将面临统考艺考高考三大考，不敢也不能加紧更新。是以每逢放假，放几天更几章，至于更新书目，按心情而定，还望谅解，谢谢配合。
那啥，作为一个周六还要常年上课的学校的学生表示，周六上半天课，那是不是周六就可以只更半章呢？
《青玉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