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心动
山风也很温柔。
01
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吧。
“温柔，干净，谦和有礼。”
耳边似有阵风呼过，飒飒作响，乱了心跳。林岚攥紧衣角，偏移了视线。她的目光仿佛蒙着一重雾气，反射着隐忍与错乱，时而汹涌，时而迷惘。
“没事，不用着急。我再和你讲一遍。”
他抿唇似笑，目光柔和而温煦，暗含鼓励。阳光悄悄从窗口溜进，哗啦啦撒在这一方座位间。傍晚的余晖若流水一样淌过他清爽的发梢，淌过他扇动着细软茸毛的鼻翼，接着滑过他被蓝白相间的衬衫包裹着的笔挺的脊梁，藏匿在微小的布料褶皱里，无声无息。这一瞬，光在他的眉眼中有了形状，幻化成了律动的音符节奏，轻盈、舒缓、温和。
“怎么样，懂了吗？”
演算纸上列出了密密麻麻的推理公式，整洁明晰，大大方方地诉说着解题步骤。乌黑的水笔墨迹沾染了他的指尖。右手腕骨处有一枚叶片状的小痣，烙印于他蜿蜒着的浅浅的疤痕间，氤氲在柔柔的光中，连他的手也那么好看。
“声音很好听，待人特别有耐心。尽管自己不太乐意，也会尽量让对方也舒服。”
林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微微蹙眉，放缓语气，安慰似地说着，“还是不明白吗，嗯，这道题的确有些麻烦。明天再问问老师，或许会听得更清楚些。”他直起身，挡住了肆意跃动的阳光，将演算纸送还至林岚的手中，“快些回去吧，不早了。”
林岚捏住了纸张的一角，忽觉沉甸甸的，仿佛触碰到了温度的实体，她站着没有动，直到他收拾东西离开。
过了许久，她听到了自己有些喑哑的声音。
对不起，夏之杭。
02
“姐姐，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呢？”
“不，知道啊。”
少女的梦是斑斓的星与无边的月色编织而成的，年少的天真载着一叶小舟把她们吹入渺渺烟雾里，期冀着来路与归途。
林微裹紧了小被子，凑近林岚，淡黄的壁灯下她的眼睛闪烁着亮眼的颜色。
“姐姐，我的意中人可是个盖世英雄，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然后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彩祥云来娶我！”
林岚思索了一下，无声地笑了。开朗又活泼，仿若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保持着爱与希望，永远在欢唱。她的妹妹，真的很适合。
“姐姐，你说说你的嘛！我想知道。”隔壁传来了邻居的呼噜声，林微放低了声音，用小脚勾了勾林岚。
我吗？
真的，不知道啊。
从小到大，林岚都有些怯怯的，她很少表露过自己想要的。喜欢的零食不敢伸手去拿，想要的衣服只敢多看一眼。“我不用”、“谢谢”、“没关系”、“都可以”，是她一直挂在嘴边的词汇。
比如——
“林岚，这次阿姨有事，就不去开你的家长会了。”
“没关系，阿姨。”
或者——
“林岚，多让让妹妹啊，她还小。阿姨下次再给你买一件啊。”
“……不用了，阿姨。”
还有——
“林岚，不好意思，我又忘记了。”
“没事的，我不需要。”
……
类似的对话太多了，过往的岁月是灰蒙蒙的光景，虽不明亮，却也鲜活。母亲早逝，父亲和漂亮阿姨喜结连理。阿姨待林岚虽然没有亲生母亲般的温存，但也给了她属于完整的关于家的概念——恩爱的夫妻，幸福的孩子。应该是幸福的吧，林岚想，她不仅衣食无忧，还有了一个和自己那么亲密的妹妹。
命运馈赠的礼物，林岚都会小心安放，她不会奢求什么，也不会表露什么，只要顺其自然，就很好。
“微微，姐姐没有喜欢的男孩。”她轻轻说道。
“真的没有吗？真的吗？姐姐。”
林微激动起来，她又凑近了一点，整个人就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了林岚身上。
林岚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林微没有发现她这个同父异母姐姐的异样，还是兴奋地说着。
“姐姐，我告诉你。这是个小秘密，不对，是个大秘密，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我呀，其实找到了我的意中人。他虽然没有像个英雄一样向我走来，但他，我想，应该没有人不喜欢他吧。”
林微的声音似乎散发着香气，如同含苞的花朵等待着清晨的雨露，只要一点，她就可以芬芳整个春季。
“温柔，干净，谦和有礼。声音很好听，待人特别有耐心。尽管自己不太乐意，也会尽量让对方也舒服。我真的好喜欢他，每一次他给我讲题目，陪我一起吃饭，送我回家，我都好想向他表白呀。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他。”
林岚咬住了唇，她知道此时的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是无论怎么努力，她好像还是没有办法。
淡黄的灯光静静地撒在卧室里，林岚隐约可以看见雪白的墙纸上有些淡淡的划痕，就如同划在了她苍白的脸上，寡淡贫瘠的心脏中。
“是啊，应该没有人不会喜欢他吧。”
林岚听到了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
03
仿佛一条苏醒的船
迎着晨风起
我的思绪千万端
扬帆远天驰
林岚始终认为，如果首先遇见夏之杭的人是林微，那么她就不会再这样纠结，这样迷茫，这样痛苦。她始终觉得痛苦于她而言是一个遥远又陌生的词，尽管外婆每次见到自己总会黯然拭泪说着“孩子真是苦了你了”之类的话，怜惜的神情会让她一瞬眼角发涩，有一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林岚还是会微微笑着说自己真的很好。
她有一个爱她的父亲，此时正躺在医院接受治疗慢慢恢复，父亲也有一个很爱她的妻子。在父亲出车祸后阿姨并没有放弃，她选择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养育和父亲的孩子，也就是妹妹林微，还有林岚自己。就算阿姨并未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但只要阿姨认可她还是属于这个家，还是这个家中的一员，林岚就觉得自己真的过得很好，天冷有衣穿，饿了有饭吃，最重要的是还有家可归。
直到遇见夏之杭，她那些小小的满足忽然就如天宇中绚烂极致的烟花盛开后残留下的满地余灰，孤单，寂寥。
那天天色很好，是一个久违的晴天。阿姨约了朋友一起去青翠峰，原本计划带的是林微，可林微怕累请求林岚陪她妈妈一起去。阿姨还想再劝说林微，奈何林微坚持不去，裹紧被子赖床。
“妈，你这次就带姐姐去吧！我已经去过很多地方玩了，姐姐每天都待在家里，都要闷坏了，你是我心中最好的妈妈，可不要偏心呀！”
似有一股暖流从林岚心上汩汩流过，林岚看了看阿姨。只见阿姨动了动唇仍打算再说些什么，但终妥协于自己的女儿点头答应了。
一路上，阿姨很少说话，她几次看向林岚，眸中浮现出淡淡的情绪，不知是烦恼还是忧伤。
“阿姨，你，想对我说什么？”
阿姨似乎没有听到，她正看向车窗外，街边的景致正以一种稳定的速度倒退着，转瞬消失不见。
许久。
“微微对你很好。”
林岚有片刻愣怔，而后反应了过来。
“是啊。”
“我希望，你要一直记住，微微对你的好。而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给你的。”阿姨转过了头，眼眸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壳，目光灼灼，冷且硬，她定定地看着林岚。
林岚忽然慌了神，终于说出来了吗，我该怎么办，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她就要被刮跑。她想躲起来，阿姨的眼神太灼人，她害怕。
“我，我知道，阿姨。我，我会对微微很好的，真的，阿姨……”她只会傻乎乎地重复着颠三倒四的话语。
“好了，你知道就好。”
阿姨转过头，没有看她。
早知道我应该拒绝的，宁愿待在家里发霉也不要和阿姨一起出门。林岚知道自己就像个鸵鸟，她知道阿姨不喜欢自己，她爱的是林岚的爸爸，爱的是和爸爸一起生下的孩子林微，她根本不想看到自己。可是和阿姨一起出门真的太有诱惑力了，她好想，假装欺骗自己一下，她也有妈妈陪，妈妈正带她出门玩。
我不该期待的。
林岚小心翼翼地跟在了阿姨身后，然后遇见了夏之杭。
“姨姨好。”
少年穿着整齐，安静地站在树荫下，他的身边站着一位面容温和的女士，许是他的妈妈吧。见着阿姨，他浮现出笑意，礼貌打着招呼。接着转头看向林岚，点头致意，“我是夏之杭，你是林微吗？”
虚晃的叶影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林岚摇了摇头。
“她是林岚。”阿姨立马回答了，有一点惋惜，“微微这次没来，如果知道你来，我一定把她拖过来。这么久没见，小杭真是越长越帅气了。”
接着，阿姨便和夏之杭母亲边走边聊育儿育女经验。林岚收起打量少年的念头，故意放慢脚步，想要落在他们后面。青翠峰多古道，密林送清风，满目绿意。她忽而停下了脚步，望着远处翻涌着的绿色波涛，豁然生出一份向往，那扑面而来的悠远与自由令她如痴如醉。
“你这样，我还以为你想要跳下去。”
少年温和的声音响在了耳侧，如林岚而言却似平地惊雷，她吓了一跳，往后退去。
“小心——”
林岚被山路上的小石子绊住了脚，失去了平衡，朝一侧摔去。她从未想过会有人拉住她的手，这种期待在母亲去世父亲另娶之后早成了远古的幻想，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跌跌撞撞地走过，而在此时此地却上演了一出滑稽的偶像剧——夏之杭，这个她还没有说过半句话的男生抱住了她，以一种保护安抚的姿态。
群山的底色不变，天空澄澈，清风温柔，枝丫乱颤，错乱的心跳和四目相对。
林岚惊惶地推开了夏之杭，少年的手腕顺势垂下。明晃晃地，清晰可见，一道豁口咬在他手腕处，冷白的皮肤上一点点渗出的鲜红血珠，他只是垂眸看去，皱了皱眉，一脸平淡。一定是刚才拉住自己被路旁横斜而出的枝丫划破的，林岚下意识拉住夏之杭的手，一瞬慌了神，焦虑地看着对方。
“没事。”夏之杭浅浅弯了眉眼，安抚道。
就好像受伤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林岚一样。
“杭杭，怎么了？还不过来？”
远处有人在呼唤，林岚猛地醒悟过来，松了手，一阵恐慌裹挟住了她。如果，阿姨知道，夏之杭的母亲知道，她，她该怎么办 。
“这是我们的秘密。”
透过那胆怯的眸，夏之杭失神了片刻，他仿佛触到了清冽的山风，冷意残留在心头，回味是涩的。他淡淡一笑，给予了林岚一个肯定的回答。
疏朗的阳光，斑驳的叶影，发芽的秘密。
故事从这里开始。
04
“我的意中人可是个盖世英雄，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然后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彩祥云来娶我！”
宛若一场华美的落幕，紫霞仙子的意中人终于成为了大英雄齐天大圣。他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彩祥云，不远万里救她于水火，两人却永远无法厮守。
换一个人，会不会换一种结局？
林微在看完这部电影后红了眼眶，抱着林岚啜泣了很久。妹妹的心里总是亮堂堂的，忧伤和焦虑就是偶尔飘过的片片云，转瞬便会阳光万顷。
“微微，你怎么又哭鼻子了？”
“杭杭哥哥，我只是有点难过。你说嘛，两人都那么喜欢对方，却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林岚默默起身，说道：“我去倒杯水。”路过客厅拐角的那一刻，她悄悄回头看去，只见夏之杭坐在了林微身侧，柔和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显得暖洋洋的。他垂头不知在和林微说些什么，许是笑了吧，有些看不太清晰，就好像一幅画一样。
豁然，夏之杭抬了头，心突地一跳。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林岚飞快地转头，避免了一切对视的可能。
她总是这样。自从第一次在青翠峰遇见了夏之杭，知道了阿姨与他妈妈是手帕交，关系很好很好，加之那个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林岚就有些不敢再靠近他。所以夏之杭这些日子常来家中作客，每一次都是林微去招待。一开始夏之杭还会找时机和林岚搭话，然而碰壁多次后就不再尝试了。他们在擦肩中慰问对方，于对视处情绪涌动。
“林岚，我们谈谈吧。”
终于，要来了吗。
夏之杭来到了这座城市，来到了这所学校，来到了林岚所在的班级。他就这样明晃晃地闯入了她小小的世界，掀起了波涛汹涌。
“对不起，我上次太莽撞了，不小心伤了你的手。如果是医药费，我愿意出，只是希望你不要告诉阿姨 。”
“她，不是你妈妈吗？”
夏之杭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岚有些慌张地说着，他不懂为什么这样一件小小的事，女孩会记那么那么久。两人的秘密是夏之杭欺骗手腕的伤与林岚无关，其实，他一直想告诉她不用那么紧张，自己也没有怪她。可是，林岚关心的点却并非是这个，她总是远远地躲着自己，就好像要永远不往来。
“她让我喊她阿姨。”
林岚平静地回答道，在心里又悄悄想，如果是妈妈又怎样呢，这是绝无可能之事啊。
夏之杭愣住了，在这一刻，他忽然窥得了林岚的世界一隅，似乎就要揭开她残破不堪的伪装面纱，但他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林岚淡淡地笑了，她没有再说话。
“如果我说，我愿意保护你呢？”
05
人常常被梦魇压着，听不清心声的热烈、希望、莽撞，喜乐。似乎被那梦魇压着，就可以欺骗自己，就可以擦亮眼睛看清楚什么是真实。
林岚还是那个默默躲在自己世界里的胆小鬼，她想要的东西很少很少，需要的东西也是。
“我真讨厌你，夏之杭。我只希望你可以离我远一点。”
那个午后，她这样回答了少年。
从此，他们好像成为了朋友。在校园的绿荫小道，在拐角与楼梯口，在合作的小组里，在假期的家中，在可以相遇的地方，夏之杭从不无视她，但也不再把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他会朝林岚微笑，会愿意和林岚在同一个学习小组并教她学习，会鼓励她，会主动和她打招呼，就好像，他们真的是朋友一样。
做朋友，不好吗？
“姐姐，夏之杭终于答应我啦！”
只能，做朋友了。
似乎借了一场梦，林岚永远不会忘记，时维七月，夏意渐浓，青翠峰中山风来去婆娑。那时的晴空朦胧迷离，云影自在编织斑斓图景，还有早熟的果子，凋零的花，鸟鸣声声唱着仿佛永不止息的歌儿，光阴缓缓下潜，心跳频率乱了一拍又一拍。有人在呼唤她，有人保护了她。
山风不语，未曾告诉夏之杭，那个关于夏天的心跳秘密，也未曾来得及翻腾林海，激起层浪，转瞬就销声匿迹。
其实，我喜欢你。
山知道，风知道，谁也不知道。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