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说——他说,他求仁得仁,怨不得
新皇登基,这登基后皇帝的第一场生日宴自要办的热热闹闹,何况皇帝正值盛年,所以各家的命妇贵女广受邀请。
尔毓是皇后母家的堂妹,自幼跟皇后亲近,平时便没少进宫,这时候更是不能缺席。
绫罗裙钗,薄施脂粉,眉横远山,秋水翦瞳,尔毓生的一副让人见之忘俗的好面貌。太后也是瞧着尔毓长大的,看着她与皇帝平日处的也是亲近,再看着这身段面貌,不禁将尔毓拉到身边,笑眯眯地问起了女儿家的心思。
皇帝在远处看见了,瞧了半晌,默不作声地放下了酒杯走出了席。
尔毓应付完了太后,有些疲累地回了座位,却被一个侍女叫住了,说母亲有话对她说,让她到后面亭子去。
她听完看了眼太后,太后仍笑眯眯地拉着皇后说话,鬼使神差地,她又望了眼帝位,那里空空如也。
尔毓还是跟着那侍女走到了后面亭子上。人都在前面热闹,都急着在皇帝面前露脸,这后花园寥寥无人。
一道熟悉低沉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躲了我这些时候,这回总能跟我好好说说话了吧。”
尔毓转过身去看向他,并没有行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皇帝其实很年轻,生的也很好看,郎目如星,轮廓坚毅,加上眉宇之间的帝威,便多了几分令人臣服的霸气。
皇帝见她不说话,便就又凑近了她,软了声音问道:“母后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尔毓的回答半分弯绕也没打,“问我要不要嫁与你。”
皇帝笑了,“那你怎样答的?”
“这话,我与太后说无用,只能与皇上来说。”
皇帝温柔地看着她,眼里隐隐的期待,闪烁着光芒,“你说。”
“皇上曾说过,妓戏不可娶,尔毓与皇上想的是一样的。皇上嫌妓女戏子为钱财卖身太脏,尔毓自也没觉得为权利卖身有多干净。今我是林氏之女,皇上对我青睐有加,将来赵氏宋氏若发达,不免也会有赵氏之女,宋氏之女,皇上对姐姐说的不得已,尔毓将来怕是也要听到。尔毓生来心性不佳,断然没有姐姐的好脾气,是忍不了的。既如此,何必两两相憎,这皇宫,尔毓不住也罢。”
皇帝自她说话开始便沉下了脸,此刻已是面沉如水,即将发怒。
可尔毓看着他,不躲不闪,眼里闪着坚定而倔强的光,就是这样的光让皇帝又爱又恨。
多年战乱,朝代更替频繁,老百姓早已不认皇权,而以根基深久的世家大族马首是瞻。司马家以马背得了天下,却得不了人心,只能与世家大族的贵女联姻以巩固皇权·。林家世代簪缨,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当年更是有从龙之功,所以皇后才出自于林家。
她的话句句凌迟,他缓了许久,才咬牙切齿道:“林尔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你在蔑视皇权!”
尔毓这时才对他俯身一福,“尔毓情急之语,惹皇上不悦,万分惶恐,望皇上息怒。”
她平平淡淡地说完这句话,更像是对他的讽刺。
他要被羞辱地站立不住。
可她就是这样一个人,金玉砌成,光彩耀人,半分委屈也受不住,他看她的第一眼就被迷住。哪怕她现在底气十足的,在嫌他脏。
他被她气昏了头,临走时恨恨地扔了句:“你既不愿入皇宫,那你一辈子也别想嫁人了!”
他说的也不都是气话,林氏女的身份摆在这里,除了皇家,确实没人娶得起。
尔毓却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出了皇宫便入了回风楼。
回风楼是家小倌馆。
那时民风开放,女人来小倌馆消遣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尤其是那些世族贵女,身份高贵,若在夫家受了什么委屈,转头就回了娘家,夫家即便用力回缓也未必得妻子赏眼,转头另嫁都是寻常的事,何况点个小倌。
尔毓来回风楼时,天还没黑,楼里并没有多少人。管事的看她来了,也不多招呼,上楼喊一句,楚良就下来了。他现在不叫楚良,随着这回风楼的俗,起了个“花名”叫泽芝。她起初叫他楚良,几次下来他皆拒绝,她就也妥协了,叫他泽芝。
楼中男子多披发,他却一直都是将发端端正正地束上,再穿上青衣大袖,高高瘦瘦,像一棵积雪打压的青竹,埋不尽的一身清骨。
他见到她,先是礼貌地笑了一下,带她上楼去他房间,又对她说:“时候还早,要不姑娘与我下盘棋吧。”
尔毓说好。
下了一盘,尔毓输的七零八落,泽芝说,要不让他们把饭菜送来吧。
尔毓说好。
可没吃两口,尔毓就放下了筷子。
泽芝也跟着放下了,柔声道:“今日你入宫,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尔毓耷拉着眉眼,许久低声叹息:“只是诚觉自由二字说来可笑,天下谁人也未曾得到。”
他似是知道她今日所经之事,笑容和煦,为她添一杯茶道:“姑娘不必哀伤,自由难得是因为世人眼中,总有比自由更贵重的东西,诸如权力,情愫,既是自己舍的,那必然也是心甘情愿的,怨不得。”
尔毓抬眼看他,眼里有犀利的光,“泽芝,你难道不怨吗?”她故意将泽芝两字咬得很重,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叫泽芝的。
他也知道她又扯到他那陈年往事中了,对这段事,她似乎比他更加意难平。前个月,她在街上第一次看见他时,便目露凄哀,仿佛将他全家下了大牢,将他贬入回风楼的人是她似的。
那次遇见,他不以为意,谁知隔日她亲自来了回风楼,要见他。
他倚在楼上的栏杆旁,看她站在大厅里,被一群小倌打量着,低低的秽语笼罩着,面色凛冽,半分不怯。
有胆大的小倌走上前去调戏她,她冷了脸呵斥。楼门大开,阳光铺进来,她被笼罩在光里,煌煌然熠熠生辉。钟鸣鼎食养出来的千金,无论站在哪里,高贵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她立在夕阳里,身上的光,看着便温暖。
她站了许久,他终于出声为她解围,“姑娘。”
她瞬时抬头看他,明亮的眼进了几率暗淡的光,她叫他,声音里仿佛要落出泪来,“楚良……”
他的眼却登时变得冰冷,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凉,让人知难而退。
后来她曾问他,当时他为何那样看她。
他没有立刻答,而是将一壶茶水沏完,才慢悠悠地看向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奴不是楚良,奴叫泽芝。”
这话里犯了尔毓两个忌讳,一个是奴,一个是泽芝。
她登时将茶杯狠狠地放到桌上,恨得咬牙切齿:“不许自轻!”
惯常温顺的他此刻竟也直直地看着她,半分不让。
她气得夺门而出,可过不了多少时日,她就又回来了,一双眼里光华流转,多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只是看着泽芝缄默。
此时泽芝便如同将那事干干净净地忘了,对她温和地笑,问她要不要喝茶,要不要下棋,半点龌龊也不生。
后来,又发生了几遍这样的事,他仍旧半分不肯退让,终有一回,她回到他身边,低头唤他:“泽芝……”
心不甘情不愿。
他们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是她喜欢他多一点,才会妥协。
此刻她问他怨不怨,他得思量思量再来答。
“姑娘,您眼中的我,是污泥满身,不得挣脱,可是子非鱼,焉知我不是舍弃了什么,换得了自由?姑娘喜欢楚良,可我是泽芝,姑娘若有一日明白了这理,就不会自苦了。”
她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眼中又涌起怒气,他便知是这样的结果,淡淡地挂着笑容,淡淡地瞧着她。
她狠狠地踱步,不知怎样才能让他明白自己一直是楚良,是那个世族公子,清贵非常的人,不是什么小倌馆的泽芝,被人糟践。可她倔,他更倔,她实在没办法了,囚徒似的转了两圈,心一横,一头栽到了泽芝的床上。
这回换泽芝弹了下眼皮。
她转头将头埋在被子里,嗅了嗅味道,隐隐的檀香,干净清冽。
他见她许久未动,起身来到床边,俯身又站直,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几下,终于憋出话来:“姑娘累了,那我叫人伺候姑娘休息?”
尔毓未答。
他便向门口走,刚走几步就被叫住。
“去哪儿?我不要人伺候,你回来。”
泽芝垂了眼,半晌转过身来,又回到了床边,直挺挺地站着。
尔毓这时不再像死尸一般横在床上,而是褪了鞋袜和外裳,躺在了床里面。
她看着泽芝道:“今日入宫,确实乏了,我在这睡会儿。”
泽芝刚想说好,便听到她紧接着说:“你上来陪我吧。”
他便不出声了。
尔毓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垂头不语,心头突然一恶,活便收不住了:“你从前的客人叫你上床时,你便是这副摸样?”
他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抬头冲尔毓苦笑一声,“姑娘这样说,泽芝就明白了。”
尔毓心头滋滋地冒出酸意,暗骂自己口不择言,却又不肯在他面前服软,只别开了眼。
泽芝脱了外褂,侧身躺在床边,不动,也不看她,一脸的淡漠。
这回,尔毓生了些底气,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他生的那样好看,好看到她第一次见到他,便移不开视线。那时她贪玩偷换了侍女的衣服溜出府去,一时乱花迷了眼睛,不小心冲撞了贵人的车驾。车上的人当即便要打杀了她,他掀开了帘子,淡淡地说了句,“成和,礼可下庶人。”声音清澈干净,她寻着声音抬头,呼吸一滞。
这世上的容貌本没有第一第二之说,可总有人仿佛知你心意,偏偏生在了你心头上,看你瞧他一眼,便欢喜地流下泪来,再无第一。
后来她派人打听,知道了他叫楚良。楚家当年是极其显赫的世族,楚家嫡出的小公子楚良,面若潘安,精才绝艳。十岁时一篇策论引得皇帝亲见,十二岁便出使邻国借兵,解了边疆之急。
可好景不长,旧时王谢堂前燕,哪有长盛的世家。
天子下了狠心整垮楚家,楚家全族下狱,出尽风头的楚良却被投入了小倌馆。她也曾暗自找过,可京城的小倌馆多而隐秘,加之有人也不愿昔日玉树被太过糟践,隐了他的行踪,她便一直寻无所获。
三年后,街巷中,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
她泪流满面,狼狈逃离。
如今天上人落入尘泥,躺在她面前,却依旧是那么遥远。
他沉默了许久,开了口提醒:“天色不早,姑娘确定要在这歇下吗?”
她之前虽常来看他,却从不过夜。
此刻他说这话,便是提醒着她,要顾惜名声。
她瞧着他,心里生了猛兽,龇牙咧嘴,全是困兽之斗。
她向前凑近,缩在了他怀里,他身体明显一僵。
她的声音闷在他怀里,“我说过,我看不得你自轻自贱,你却总是不忘提醒我你的身份。泽芝……你喜欢我吗?”
泽芝低头看怀中那颗小小的脑袋和柔软的发,说,喜欢。
可她并没有半分高兴,她问了,他答了,她却信不了。
她疲累地阖了眼,叹一声,“我累了,就在这儿睡了,你若想走,便等我睡着之后吧。”
他轻声应了。
她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睁眼时天已大亮,枕侧寒凉。她自嘲地笑笑,起身洗漱,下楼也未曾回头,径直地往家中走。
刚回家不久,喝了几口茶,就被家仆火急火燎地叫到前厅,说是宫里的太后要见她。
太后向来待她宽厚,她不能不去。
收拾好了临出门前,她又想起什么,跟身边的家仆交代一声,坐上了宫里的轿子。
一路上,晃晃悠悠地进了宫,却觉得这路途比往常的要长些,觉得不对劲时,她已经被请下了轿,带进了一所宫室。室内干净无人,她转身问宫人,“太后老人家呢?”
宫人低头道:“太后正梳妆,劳烦林小姐稍等片刻。”
“既如此,我都来了,便去帮一把手吧。”
说着,尔毓便要往外走,宫人却拦在她面前,“太后有人服侍,小姐金枝玉叶,还是稍等一下吧。”
尔毓看着那宫人,许久,终是回到房间里坐下。
她这一坐,宫人退出了宫室,大门阖上,隐隐的人影映在门的两旁。
这便是被关起来了。
过了半个时辰,这门终于开了,进来个熟人,阴沉个脸。
尔毓起身,福了个礼,“尔毓参见皇上。”
皇上却轻蔑地笑了声,走近她,大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眼睛阴郁地看着她,酝酿着滔天的愤怒。
尔毓看着他,也有些害怕,只能缓着声音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愈发用力,咬牙切齿道:“怎么了?你嫌弃我,却与那低贱肮脏的小倌厮混,你问我怎么了?!”
尔毓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片刻晃神的功夫更是火上浇油,他怒火灼心,眼睛通红,恨得没了章法,低下头来就要吻她。
她惊骇地侧过脸躲避,“皇上!”
他不听,要扳过她的脸来。
她抵不过他的力气,脑子里混乱一片,情急之下脱口唤他的名字:“成和!”
他猛地没了动作,停在她身上,呼吸急促。
这个名字,他太久没听到过了。这般带着警告的,更是熟悉而遥远。
她挣开他的怀抱,脸色冷冽。
他看着她,心中的不甘要把他埋没,“在你心里,我就比那迎来送往的小倌还要脏吗?”
她回答:“从前种种皆是从前,他若跟了我,从今之后便只有我,可皇上,您能吗?您一直没明白,我忍不了的,不是过去,是将来。”
两相沉默,树影在窗棂上斑驳。
他最终沉声道:“尔毓,你即使再骄傲也得明白,朕是天子,只要朕在位一天,朕想要的,就都会得到。”
她蓦然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她的眼里有细细的火焰,腾腾燃烧,“那皇上是要林家做第二个楚家,还是让尔毓做第二个楚良?”
他一怔。
门外突然响起一片脚步声,有人隔着门高喊:“林姑娘在吗?太后娘娘说您要的串子她给您找着了,您去看一下吗?”
尔毓闻言暗自舒了口气。
传她进宫的人说的是太后的名头,可她不信,派人去太后那里说她想要前年进贡给太后的一条串子,若是真的是太后,这点撒娇也无伤大雅,若不是那个人,太后这里便可救她一救。这诺大的深宫,囚她一人,太容易了。
皇帝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在她走出的前一刻,沉沉地说道:“尔毓,你这样聪明……”
她怕他下一句又要说她不愿听到的话,头也不回,急急地走了。
皇帝站在原地,笑了。
尔毓出了皇宫并没有去回风楼,像是赌什么似的,在府里呆了一天,才在第二天傍晚晃晃悠悠地去了。
这一个多月来,她每天都去回风楼,这是头一次断了。
可她的泽芝依旧坐在屋上,依旧风淡云清地喝着茶,端明清雅,光华温润。见她来了,报之一笑。
她心中刹时火起,几步迈上前,像是得了狂症的莽夫,俯身逼看他。
“你可知我这两天去了哪里,昨日为何没来?”
他不紧不慢地答了,“听人说你去了皇宫,被宫里的人扣下了。”
他都知道,她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那为何不去找我?”
“姑娘与陛下间的事,泽芝卑贱之身左右不了,我若去了,也只能为姑娘添一把柄,让姑娘受桎梏。姑娘是聪明人,用不着我多费力气。”
三言两语,就平息了她的怒气。
她心中有数,并不想存心刁难他,只是想逼他说些什么。可他这样跟她说了,她又禁不住喜欢他这样聪慧通透的样子。
她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明目张胆地对他说喜欢这一事,她已说过许多遍。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地笑了。
他每次这样笑,都像是个陪她玩闹的大人,对她只有对孩子般的纵容。
她忍不住直白地问他:“为何我在你眼里,总看不到对我的爱,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临到嘴边,她又把爱吞了回去,换成了喜欢。
他却回答说:“泽芝真心爱慕姑娘。在回风楼第一眼看到姑娘时,便把身家性命都给了姑娘的。”
到底是在回风楼待惯的,说话添了三分蜜,便能让人醉过去。
夜里,她又在回风楼里睡下。
她躺在他怀里,仰头亲了亲他的眉毛,又亲了亲他的眼睛,低声问他:“泽芝,你为什么不抱一抱我?”
泽芝笑了,眉目舒展开,灼灼其华,“如此,泽芝便满足了。”
尔毓叹息一声,环住他清瘦的脊背,揽住一室薄凉。
翌日清晨,枕边依旧无人。
她笑着摇摇头,下了床,出去寻人。
管事的一脸为难地看着她,说泽芝一大早就被官府的人叫走了。
她脸色霎时变白,立马收拾回林府,一面叫手下的人去查怎么回事,一面叫人托官府的关系照顾泽芝。
一时半会儿,也得不到个消息,好不容易等到,却说没法子捞出来,犯的是大事。
他个整天在回风楼喝茶读书的闲人能犯什么大事,不过是宫里那人的授意。
她急得没了章法,当即要人套马,便要进宫,她二哥及时拦下了她。
二哥说:“这事,你便是闹到了宫里,也救不出他,他确然是犯了大罪。”
“什么罪?”
“顶替犯人,偷梁换柱。”
她一时没有理解。
二哥叹了口气,接着说:“那回风楼里的泽芝,与楚良生的一般无二,是楚家从小培养的替身。楚良被判之时,族人秘密地用他将楚良换了出来。这事,宫里的人也是才知道。方才,泽芝也亲口招了。皇家尊严被践踏,泽芝这回,难逃死劫……三妹?”
尔毓扶着栏杆险险站住,二哥又说了些什么,她左耳进右耳出,什么都留不下了。
— —“姑娘喜欢楚良,可我是泽芝,姑娘若有一日明白了这理,就不会自苦了。”
往日一幕幕从她眼前划过,许久,她才艰难发声,“二哥,我不信,他惯会撒谎糊弄我,你让我见见他,我要亲口问他。”
“三妹,这时候了,你还要胡闹吗?”
她红了眼睛,“我总要得个明白,不然,等他死了,我只能下去问他。”
“你……”
二哥还是疼她的,她还是在牢里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坐在干草堆上,面容安宁,周身仿佛有清辉笼罩,不染脏尘,还是那幅她又爱又憎的模样。
看见她来了,他展开了个惯有的笑,起身走向她,隔着栏杆对她说:“姑娘来了定是有话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看着他,眼里有悲戚,仿佛见他的第一眼那样。
他这样问了,可千头万绪,因果循环,从何问起。
她本有声声诘问,可看到了他,听他说这明明白白的话,到头来,她只问他:“你怨吗?”
他愣了半瞬,才抿起笑意向她解释:“我自有记忆开始,便没有名字,所学所为,皆是扮演一个人,不得有丝毫差池。可我即便学得再像,他们终究觉得我是卑贱之物,从不与我好脸色。几十年浑浑噩噩而过,我真正活着的时候,却是落入这回风楼时。楚良彻底地离开我了,楼主让我想个花名,我说,叫泽芝。人生下来,父母将期许寄在名字中,而我二十一岁才终得一名。姑娘一直觉得我守着泽芝不放,是自轻,是与你生分。其实,我真的很喜欢这名字,这是我自己的名字。我被迫入这回风楼,失了所有,却唯独得了自由,我不怨。今日入狱砍头,我以泽芝之名赴死,亦是求仁得仁,怨不得。”
她红了眼眶,却仍倔强地看着他,狠下语气说:“好,你不怨,那我最后问你,荣德十三年,长平街上,让成和停车救我的,是你吗?”
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眼睛里都是揶揄的笑意,“姑娘,这正如从前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答了,你便信吗?”
“这一回,是真是假,我都信,再不提起,再不怀疑。”
他突然朗声一笑,“好!”眼神晶亮地看着她,带着某种隐匿的疯狂,“那我就告诉你,荣德十三年,长平街上,说礼可下庶人的是我。从在回风楼见姑娘的第一眼起,我便把身家性命交给了姑娘。姑娘于我若晴空暖日,护我惜我,泽芝,真心爱慕姑娘,半分无假。”
尔毓扶着栏杆,弯下了腰。
“我不是楚良,做不得谦谦公子,只是一卑劣小人,临死仍不肯有善言,只想让你承我的恩,长长久久地,都别忘了。”
“林尔毓,如此……可满意了?”
尔毓的手在栏杆上无力滑下,弓着身子,泪流满面。
转眼天下了雪,纷纷扬扬,漫天作别。
尔毓还是入了宫,见了皇帝。
意料之中,皇帝答她:“一个卑贱之物,也妄图染指你,我只需让人稍稍查他的身家,便可让他永不可翻身。尔毓,你是林家之女,这世上没几个人尊贵过你,何必自轻自贱,皇宫,才是你的归属。”
泽芝在回风楼三年都安然活着,明哲保身应是最懂。只因她鲁莽闯入,因他凭栏而望,心软的一句“姑娘”,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明明知道皇帝心属于她,却还容着她肆无忌惮地接近他。
她突然就明白了他的那句,从第一眼起就把身家性命交给她,是真的。
那其他的话……
她在宫道上走着走着,突然头晕目眩,仰头栽在路边的雪里。
摔倒前的那一眼极长,她看见了红墙,绿瓦,白雪,仿佛还有那雪中的青竹,清骨铮铮,求仁得仁。
哦,她想起来了,泽芝这花还有个别名,叫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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