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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看到和听到的(第九、十、十一天)

2017-09-09  本文已影响0人  憨豆不憨

——续《死后看到和听到的(第一天)》

今天是我死后的第九天,也是我下葬的日子,这是风水先生一早看好的,具体的时辰定在上午十点。

时辰已经到了,我的大红棺木仍停放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是大家忘了时辰,也不是抬棺的人手不够,只因为外面在下雨。

我们当地有个习俗,出殡时,棺材不能碰水,碰了水对子孙后代大不利。

此刻,老二正站在房门口,他是整个丧事的总指挥,他望着天有一会儿了,这雨没有要停的意思。

强行出殡,他心里真有点下不了决心。

老大更是急得团团转,问老二咋办。

兄弟俩一起走进屋,风水先生坐在炕上,正喝着水。

“时辰到了,先生说咋办?”

“雨不停,不能移棺,我看中午十二点到两点都是吉时。”

老二还想说什么,不过欲言又止。

死了的人没有了身体的羁绊,我的六根合而为一,特别灵通,别人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我知道老二想说什么,他是想问风水先生“要是下午两点雨还不停该怎么办,总不能改日子吧!”他之所以没问出来,是觉得天宫不能这么不作美,耐心等,不信这雨还能下四个小时。

老二吩咐伙房赶紧开火,大家早点吃中午饭,雨一停,立即行动。

院里院外百十来号等着出殡的亲戚朋友和帮工一听改了时辰,散开躲雨,等着开饭。

此刻老三在东房,两耳不闻窗外事,坐在板凳上,抄着《法华经》。

女儿坐在炕沿边儿,看老三抄经。她瞅没人过来,小声儿对老三说:

“三哥,这雨不停,明摆着咱妈不愿意葬在这,连老天爷都在流泪。”

老三抬头看了眼女儿,继续抄他的经。

中午饭吃过,雨比之前下得更大了,大家都是愁容满面。

村里办白事,跑腿打杂做饭基本都是乡里乡亲过来帮忙,现在正是秋收季节,我死了八天,相亲们手里的农活也就闲了八天,再不收割,我看他们是要崩溃的节奏。

另外,坐镇指挥的,除了老二,还有他很多政府机关的同事。大家手头事情都不少,想着今天顺利下了葬,明天生活就可以回归正常。要再往后拖,碍于老二的面子,大家伙不能提前撤了,总还得硬着头皮继续撑下去。

一句话,所有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盼着这雨赶紧停。

雨停了,把我这死人赶紧埋了,活人的生活好继续。

“先生,看样子,这雨今天估计都停不了。”

“得想法子要这雨淋不着棺材。”

风水先生说完盯着老二看,其实他心里想着明天跟另外一家客户约好了要去看墓地,这里今天怎么也得有个结果,把这难题抛给老二,他不本事大吗,让他去想办法。

“听我口令,预备~起棺~”

随着总管事高亢嘹亮的一声,棺材两边各四个小伙,脸挣得通红,将棺材抬了起来。棺材刚出厅门口,就直接送进了一个巨大的金色箱子里,衔接得很完美,没淋到半滴雨。

这巨大的箱子像个龙辇,除了没轱辘,一共有三十二个人抬着走在中间,最前面是老大老二和老三他们三兄弟肩扛着根粗绳子,做个样子在很卖力地拉着棺材前进,最后面跟着的是由亲戚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

这支送行队伍要在雨中穿过村子走到下葬的墓地。雨中鞭炮轰鸣,队伍走走停停,停了就跪下磕头,然后起身继续前行,原先白色的孝服早已变得污浊不堪。

队伍里除了他们三兄弟,其他人都打着伞。他舅实在看不下去了,招呼了几个人给三兄弟撑起了伞,老二老三说不用。

“撑着吧,别着凉感冒了,熬了这么久,身体垮了可不行啊。”

“舅,不用,我们兄弟三个就这样送我妈最后一程,平时没尽的孝都在这雨里了。”

他舅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鼻涕、眼泪,还是雨水。

打着伞围观的乡亲不少。

“我那可怜的二嫂,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娃娃们长大有出息了,却得了这样的病,说走就走了。”

这是他仙桃婶子,伞下红着眼睛。

“嚯,真够气派的,三四十号人抬着,县长县委书记他娘死了,也不过这阵仗。我死了,能这样风光的打发,就算没白活。”

这是他栓虎大爷,嘴里啧啧羡慕个不停。

出了村子,队伍进了庄稼地。村里偶尔还有点石灰路,村外的这片庄稼地全是土路。下了雨更是泥泞,真难为了那些抬棺的后生,深一脚浅一脚的,愣是把这巨大的箱子安全抬到了下葬处。这里早就搭起了长长的简易雨棚,从箱子落地的地方一直到墓口。

墓口里面黑黢黢的,望不到头,再里面放着老大老二他爹的棺材。

我的身体就要长眠在这里了,我感到一阵寒意。

墓口不大,下面的土坯墓道很长,离地面有两米多高,要把这千斤重的棺材移到下面再放进墓室难度可想而知。先有两个人身上绑着绳子被慢慢放进墓道,在下面接应。上面十几个人绑住棺材,一点点往下降。棺材快下到墓道时,下面的两个人看准位置,在棺材下方的墓道上摆了两根粗圆的木头滚子。没这两根滚子,这么重的棺材一落地,便会陷进地里,想再往墓室里推就推不动了。

接着又下来两个人,在后面推,原来的两人在前面拉,棺材终于进了墓室。摆好位置,里面的人拿着扫帚边扫边退了出来,民间习俗坟里不能留下活人的脚印。

退到墓道,上面人往下扔结结实实的麻袋,下面人摞起来堆在墓室口,这些麻袋起防潮的作用。墓室口封好,下面人被拉上去,上面开始一铁锹一铁锹地往下面铲土。

女儿一只手抓着老三的胳膊,一只手在擦眼泪。

每一锹铲下去的土,都重重地打在女儿心上,也打在我心上。

墓道被填平,渐渐地面起了坟头。几个后生搬来墓碑,风水先生测好位置,摆了下去,底部用土夯瓷实。

我看到碑上刻着我的名字、生卒年月日,还有老大老二他爹的名字和生卒日期。

再旁边是老大老二他爷爷奶奶的坟。

我刻骨铭心地记得他爹走后,他奶奶的那副尖刻的嘴脸,他们李家的亲戚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三人不管,缺吃少喝,加上又是冬天,北风呼呼地吹,晚上跟闹鬼一样。

我和老大老二蜷在屋子里,动都不敢动。我不知道那段最难熬的日子是怎么捱过来的,谢谢那些村里帮助过我的好心人。

我跟老大老二哭诉过他们奶奶家当初是怎么待我们的,可老大老二长大后李家人偷偷找到了他们,老大老二也认了他们李家的奶奶和姑姑。

我实在气不过,当初你们干嘛去了,孩子大了,有出息了,你们跑来捡现成的了。

我狠狠盯着他奶奶的坟,货真价实的冤家,却葬在了一块坟地。

我回过神来,看到我的坟头烧起了大火,几百个花圈架子噼里啪啦的响。

每个人的表情不再凝重,有些人甚至趁着夜色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终于埋了,心头的重担可以卸下了。

我跟着大家回到村里的老房子已是晚上九点多,进院门前我看大家都洗了手、跨了火盆、翻了菜刀,也照了镜子,翻菜刀是告诉我从此人鬼殊途,就此一刀两断。照镜子是希望我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吓得我知难而退,别再跟着大家。

我想告诉大家伙,你们别急,我离四十九天也没多少天了,一刀两断的日子何止千年万年。

我之所以还跟着大家回来,就是舍不得我的孩子们。

老大在我改嫁时已经是个七八岁的大小孩,也许在心里对我改嫁一直存有埋怨。老三和女儿他爹对他肯定不如对自己的孩子好。读书后,老大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混,直到高中辍学。我对他的关心不够,他跟我这个母亲也逐渐有了隔阂,我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他最陌生的人,他觉得那个新家不是他的家,成长过程中的痛苦与孤寂只能他自己去体会和品尝。

老二那时也五六岁了,为了避免老大的悲剧在老二身上发生,我在照顾老三和女儿的同时,特别留意老二的学习,不让他结交那些坏孩子。老二高中时,有次我在他房间的枕头下发现了几把斧头,知道他跟学校的一些流氓混混走的很近。那天他们一帮人又躲在老二房间不知搞什么鬼,我拿着笤帚冲进去一顿乱打臭骂,赶走了他的那帮狐朋狗友。我边哭边跟他讲了我们娘仨的不容易,希望他能争点气。老二知道了我的良苦用心,自此收了心,开始用功读书,也才有了今天的这点出息。跟老大比,老二的心跟我要近些。他话不多,但我知道他还是心疼这个娘的。

老三和女儿从小有着父母的疼爱,又感受着哥哥们的呵护,生在幸福中,长在幸福中,加上他们父亲是个老实人,所以两个孩子天真单纯,温柔敦厚,不懂人情世故,一心扑在学习上。老三和女儿从小到大对我都非常的亲昵,小时候会扑在我怀里撒娇,就算长大成家,回到家照样会抱抱我,在我脸上来个大大的吻。

我和老三女儿的这些母子和母女间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对老大老二来讲简直不可想象,也许他们看在眼里,心里也无数次的想扑在我的怀抱,但儿时的阴影始终挥散不去,他们只能活在那个已经设定好的套子里。

老大老二和老三女儿,他们都是我最亲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论我葬在那里,都会让另一对子女伤心。而如今我葬在了老大老二他们李家的坟里,虽不情愿,我也不会去怪老大和老二。老三和女儿已经得到了我活着时全部的爱,就让我那冰冷的身体去满足老大老二的那点心愿吧。

“三儿,你不再住两天,小时候你在舅身边儿还多些,长大了舅倒见不着你了。”

“不住了,舅,单位那边一直在催,再不回去,饭碗要丢了。舅,你要保重身体。”

“兄弟姐妹里,你妈最疼我,小时候去哪儿都带着我,有啥好吃的也总要给我留一份……”

说着他舅已经老泪纵横,老三紧紧握住了我小弟的手。

“三儿,你答应老舅,老舅要没了,你一定要回来送你老舅最后一程。”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到老大和老二屋里看看。

他哥俩知道老三后天就要动身,商量着去探探老三的口风,县城那老房子老三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一起来到老三这屋,他舅已经回去了,只有老三和小妹两人。

“三儿,咱妈已经入土为安,你也回来这么多天了,单位那边催的紧,这下该好好回去上班了。三儿,你也知道,咱妈看病花了不少钱,那套老房子……”

“老房子是咱妈的,大哥二哥你们做主,找个买家卖了吧,贴补咱妈的医药费……”

小妹看了老三一眼,又看看老大和老二。

老大老二听老三这么一说,心里的又一块石头也落地了。

“我和你大哥商量了下,你后天走,明天上午大家都到我那儿去,叫上咱老舅,一起把账捋捋,还有其他的一些后事,我们众人一起合计合计。”

第二天,众人都聚在老二县城家里。

老二媳妇先把办我后事的账单和收的礼钱给大家过了一遍,统共花销了不到二十万,收的礼钱各自归各自的。

后事费用老大和老二出大头,老三出一小部分,小妹出一万。

老三说要跟老大和老二一样,老二说你在外面不容易,就按刚刚说的来。

老三心里想,其实大哥二哥你们不用内疚,不管咱妈葬哪儿,妈都是一样的亲妈,费用三兄弟该一样。不过老大老二坚持那样,自己也不再说什么就同意了。大哥二哥出大头,自己和小妹出小头,怎么感觉像大哥二哥掏钱代表李家买断了妈妈的归属权。

接着老二媳妇又把我看病的医药费,目前保险报下来多少,还有多少保险没报下来,每个人出了多少钱,也给大家捋了一遍。

因为老房子还没卖掉,按照市场价能卖多少钱算了笔总账,最后应该能多出来一二十万。

老二建议多出来的钱老三拿着,这笔钱怎么用老三决定。

老二说咱妈临走的时候一直希望能给老三他爹再配一个,不想老三他爹一个人孤零零的葬在那里。

这的确是我的想法,我知道我一个将死的人拗不过老大老二,老三和女儿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老三和女儿他爹也不能单着,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老二,老二答应了如果老三同意,一定帮着留意给他爹找一个合适的。

老三听了,当场表示很难接受自己的爹跟一个不是妈的陌生人葬在一起。

老二说配不配由老三,老三现在还年轻,也许等上了岁数,想法会改变。

在他舅的见证下,我的一切后事处理停当。

“小妹,三哥明天就走了,爹妈不在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三哥放心,我人这么大了,会照顾好自己。你在外面,要常打电话回来。”

“嗯,有什么困难给我电话,或者去找大哥二哥。”

……

老三坚持不让人送他,一个背包,一个拉杆箱,走到汽车站。

老三高中开始就在外面读书,毕业了又在外面工作。我不记得有多少次目送他拖着箱子,背着背包,走出院门,消失在巷子里。每次他走,我都只送到院门口,看不见他了,转身回屋坐在那里哭。

这次,我跟着他到了汽车站,我看着他上了汽车,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望着窗外。

“爹妈不在,家乡已成了故乡!”

老三倚在靠背上,用帽沿遮住了脸,他的身体在颤抖。

汽车开动,越来越小……

老三,我们今生的母子情,缘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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