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宁
楔子
“我这副破败的身子,竟然还能让临渊帝如此感兴趣,当真是荣幸之至。”
我看着压在我身上被情欲支配的男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此时他正埋首于我的发丝间,对着我的肩膀又啃又咬,如同一只发情了的野兽。
闻言,他终于看向我。
却在看见我笑容的一瞬间,眼中的情欲悉数褪尽。
我通过他的眼睛,看见了他眼里骨瘦如柴,苍白如纸的自己,活像一个死人。
我低低地笑了起来,干裂的嘴角翘起诡异的弧度。
“阿宁……别说了……”他痛苦地呢喃着,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生怕从中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他越是痛苦,我便笑得愈发开怀。
“君临渊,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1.
我失忆了,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应该爱他。
“诶,你们听说了吗,里面这位可真是个厉害角色,前任夫君刚死没多久,就转投别人怀抱。”
“嘘,小声点,你们都不要命了吗?她现在可是咱帝君心尖上的人儿。”
我听着墙外的议论声渐渐远去,却在原地静默良久。
夫君?我曾有过夫君?
直到宫女春桃来对我说:“娘娘,外面风凉,该回去了。”
“春桃,我是谁?”我问。
“娘娘是宁国公府的嫡女,是当今陛下的青梅竹马,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娘娘都不记得了吗?”春桃笑答道。
我静默着,没有回答。
但是春桃说得确实不错,我不记得了。
确切地来说,我是失忆了。
按照宫里人的说法,我一个多月前,因为失足落下宫中的荷花池,大病一场,醒来之后,便再也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
“那这儿又是哪里?”
“这是皇宫呀,是娘娘自幼长大的地方。”春桃觉察到了我的疑惑,继续解释道,“因为娘娘的母亲宁国公夫人是太后的亲侄女。可她体弱多病,太后可怜您孤苦,便把您接进了宫来,由她亲自抚养长大。”
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破绽,可我的内心却始终有那么一丝怪异感。
“娘娘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吗?”春桃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我道:“没有。”
2.
“阿宁,听春桃说,你没有按时喝药,可是药又苦了?”
一袭明黄色龙袍的男人,走入了宁清宫。
看他还未完全褪下的朝服,显然是刚下朝便直奔宁清宫而来了。
他在我对面坐下,手中端了一碗黑色的药汁。
他为我微微一笑,道:“阿宁,乖,我来喂你喝药。”
他拿起玉勺,在自己口边轻轻吹了一口,确保不再烫嘴之后,才递到我嘴边。
我却轻轻撇过了头,无情地回绝了来自君王的宠爱。
君临渊也不恼,而是重新在碗里舀了一勺,再吹干,再递到我面前。
如此往复,不厌其烦。
“阿宁放心,我已经在药里放糖了,不会苦的。”君临渊继续道。
我却依旧不喝,而是直视着他,问到:“君临渊,我是你的谁?”
如此直白的问话,毫不避讳的称呼,让这宁清宫中的宫女太监都愣住了。
但他的贴身太监很快就反应过来,刚要出声呵斥,就被他制止了。
君临渊笑出了声。
“陛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却忽地拉住了我的手:“阿宁,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唤我。”
“是我冒犯了。”我下意识就要把手抽回来。
“没有,很好听,下次继续这么叫。”他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笑得满是宠溺,“并且只许你一个人这么叫。”
我抬头,不经意间对上他的眼,里面满是温柔的笑意。
世人都说,临渊帝为人冷酷,杀伐果决,手段凌厉,是一代雄主。
可是这么近距离看他,也不过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生得丰神俊朗,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尤其是当他认真注视着你的时候,好像满心满眼满世界都是你。
他趁我呆愣间,再次捉住了我的手,然后拉到了他的胸口:“阿宁,你听到了吗?”
他的肌肤滚烫,仿佛隔着厚厚衣料我都能感受到,他心跳如鼓的声音,我的脸登时噌地一下就红了,下意识想要收回手。
他却不肯放,继续道:“阿宁,你可要记住了,你是我的心上人。”
“那你会娶我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小阿宁,已经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嫁给我了?”
我的脸顿时更红了,憋了半天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良久,他似乎是逗弄够了我,才缓缓放开了我的手。
“乖,该喝药了。”他再次将药碗递了过来。
这一次我终于没有再拒绝,而是张着嘴木木地喝完了药。
“感觉怎么样,还苦吗?”
我摇了摇头,然后又苦着一张脸,道:“太甜了。”
“哈哈哈哈,阿宁,你真可爱!”
喝完药之后,我有些乏了。
他扶着我躺下,并给我掖好了被角。
“阿宁,你乖乖躺着睡一觉,等我处理完公务,再来看你。”
“好。”
言罢,他在我额头轻轻落下一吻,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3.
这些日子,我时常做噩梦,一做就是一整夜,醒后便再也无法入眠。
君临渊倒是和往常一样,一有空就来陪我。
每次噩梦惊醒之时,他都在我的身边,陪着我安慰我。
我对他也渐渐从最初的猜疑,开始慢慢信任他。
今夜,我再次被噩梦惊醒。
“阿宁,你怎么了?别怕,有我在。”
我很快被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我能感觉到后背有一双温热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抚摸着我。
可是这仍旧不能缓解我内心的恐惧。
“阿宁看见了什么,说出来,也许就好了。”
“我看见,我看见……漫天的火光,地上躺着人,好多好多的人,他们不动了,他们在冲我哭,还有鲜血……”
“对,鲜血!我的手上好多血,好多好多血!”
我痛苦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
可是那种疼痛的感觉,却是怎么也逃不掉的,就像心上被闷锤狠狠地击了一下,痛却说不出口。
即便什么都记不得了,可还是会痛。
君临渊默默替我抚着背。
良久,等我慢慢平静了些许,他才开口:“阿宁,好些了吗?”
我点了点头,随即用自己的衣袖,擦干了眼泪。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落泪了。”
刻在骨子里的倔强,让我不愿在人前落泪。
“没关系,我不会笑你的。”他点了点我的鼻子。
“哦对了,你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吗?”
他的手一顿,“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了?”
“近日噩梦缠身,我想会不会和我的过去有关?”我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袖,“我过去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你就这么想知道?”
他下意识转过头,我却发现了他面上那一丝,微不可察的不自然。
“嗯。”我点头,眼中显出几分执拗。
“四年前,满江王叛乱,死了很多人,你在那场动乱中颠沛流离。后来找回来之后,便得了这癔症,时常做噩梦。”
“真的吗?”我眨了眨眼睛,心中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阿宁,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别让我再失去你了,好不好?”
君临渊却忽然抱紧了我,一代帝王,声音却像个孩子一样带上了哭腔。
我感觉有些好笑,又被勒得有些难受,赶忙推开了他。
又觉得有些不好,于是问到:“你这几天一晚上都在我这里?”
“嗯,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
“原来你晚上都用不睡觉的嘛。”
我看着他眼眶周围一圈黑印子,笑得揶揄。
他也不恼,见我笑,他也跟着笑。
他下巴抵在我的脖颈上,呼出的热气弄得我痒痒的。
他幼稚得像个孩子:“阿宁,你身子骨不好,我要天天看着你,才能安心。”
“君临渊,你对我这样好,可别是以前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开玩笑道。
闻言,他没有说话,反而将我抱得更紧了。
我被勒得有些难受,但又不好意思说,便道:“我有些累了。”
他这才有些不舍地松开我,扶着我躺下,然后像往常一样为我掖好被角。
我感觉他这样,有些好笑。
心里却在想,他过去应该也是很喜欢很喜欢我的吧。
“阿宁,你好好睡,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临去前,他还叮嘱我好好喝药,这样梦魇才会好。
而我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我跟他说我想看看我爹娘。
他的脚步一顿,过了一会儿才点头。
“阿宁身子骨不好,等你好些了,我便带你去看他们。”
“好。”
4.
苦等数日时后,我终于被允许了回家看望爹娘。
临行前,我的心却始终不得宁静,不知是期待还是忐忑。
宁国公府。
我看见了宁国公夫妇,我的爹娘。
他们年纪不小,头上的青丝已经夹杂了数根白发。因为保养得当的缘故,看起来亲切又随和。
可是看见他们的一瞬间,我感觉陌生极了。仔细思索了一遍脑海,还没有丝毫关于他们的记忆,连下意识也没有。
我想这或许是失忆的缘故吧。
但我还是恭敬地朝他们作了个揖:“孩儿见过父亲、母亲。”
还不等我拜完,宁国公夫妇就已经上前,将我扶起来了。
“使不得,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呢?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就已经被拉着在他们侧手边坐下了。
宁国公夫妇与我讲述了许多以前的事情,我只能木木地听着,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知他们讲到了哪里,我忽然出声道:“爹娘,我阿兄呢?”
“阿兄?”
宁国公夫妇的话语陡然被打断,他们停下来,齐齐看向了我。
“对,阿兄。”
倒是宁国公夫人反应快,她连忙道:“阿宁,你是我们独女呀,哪里来什么阿兄?”
“对,阿宁莫不是这些日子,病糊涂了?”宁国公也跟着附和道。
我转头,有些茫然地看向身边的春桃。
春桃冲我点了点头:“娘娘,老爷夫人说的不错。”
“可是……不对呀……”
“小姐,哪里不对了呢?”
对啊,到底哪里不对了呢?
我说不出来。
可我明明记得我有一个阿兄的。
我的阿兄,他不爱骑马射箭,也不爱时政策论,却偏偏喜欢那些无用的吟风弄月。
身为爹娘的独子,他时常让爹娘头疼万分。
可是我的阿兄,是这个世界上顶好的人。
他会在我无聊的时候,偷偷带我溜出去玩;他会做纸鸢、捏糖人、堆雪人逗我开心逗我玩;他主动揽过我所有过错,替我挨爹娘的罚。
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一袭白衣,温润如玉,对我万分宠溺。
可是怎么会没有这个人呢?
我又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却觉得内心越来越烦躁,与对宁国公夫妇告了一声罪,离开了大堂。
我想一个人走走,兴许这样心情就会好些,因此屏退了所有人,包括春桃。
但是没过多久,我很尴尬地发现,我迷路了。
我想凭借着记忆,找出一条路来,却越走越偏。
我绞尽脑汁地回想关于宁国公府的记忆,却连丝毫印象都找不着。
奇怪,这宁国公府也没有搬过,我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我叹了口气,索性不再挣扎,就等着春桃她们来寻我。
此时的我,已经走到了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似乎是个柴房。
有几个小丫鬟嬉闹的声音,从柴房后面传来。
“一个,两个,三个……一百一,一百二……两百四,两百五……”
我跟着声音走了过去,才发现原是一群小丫头在踢毽子。
我看着他们青春洋溢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己这弱柳扶风般的身子骨,别说踢毽子了,估计走几步就摇一摇,也难怪君临渊天天担心我磕着碰着了。
我又在心中暗暗感叹了句,年轻真好。
其中有个小丫头踢累了,便停下说起话来。
“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满江王没有?”
我本不想加入她们,也不打算留下来听墙角,可一听到“满江王”这三个字,我的呼吸一滞,怎么也迈不开脚了。
“我知道,他不是一年前,因为通敌叛国罪,被杀了么?”
“唉,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位年少英才。他生前战功赫赫,十八岁被封将军,位列三公;二十二岁封王,享誉天下。”
“可不是嘛,咱大楚一统天下,也起码有他一半功劳。谁能想到,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不不,你们都说错了。”为首的小丫头伸出一根指头,高深莫测地在众人面前摇了摇。
我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她眼见赚足了众人的好奇心之后,终于缓缓地开了口:“其实啊,满江王真正死的时候,是他大婚当天。死在了自己最亲近的人手下。”
“你胡说八道,你这么说,可有凭据?”下面有人不满了。
“凭据?我要什么凭据?他那天抬出来的时候,我爹就是给他验尸的太医!”
“你要真是太医之女,还会跟我们在这里当婢女?”
“要不是我爹接到了他的案子,我们家也不会被抄,我也不会被卖到这里。还年少英才,我看他就是害人精,死了都不安生。”
“呵,说得跟真的一样,谁信啊?”
“算了……跟你们说不明白。”
“好好好,大小姐,可真是委屈您和咱一起了。”
……
此时,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阵发懵,只要一听到“满江王”这三个字,心口就没来由地发痛。
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却被地上的石头绊到,磕在了地上。
直到春桃来找到我,才被扶了起来。
我抬头,问她:“满江王是谁?他是什么时候叛乱的?”
春桃见我眼眶红红,里面血丝遍布,一下子就被吓着了。
“娘娘,您,您这是怎么了?”
“回答我。”我紧紧抓住她的手。
“就在半年前呀。”春桃是真的吓着了,她连忙答道,“半年前他打算通敌叛国,好在陛下及时识破,连夜就诛杀了他。”
我沉默了,春桃一直怯怯的看着我。
良久,她才小心翼翼地问我:“娘娘,莫不是听到了什么谣言?”
我没有说话。
我最后是被君临渊抱出宁国公府的。
5.
君临渊黑着脸,将我抱出了宁国公府。
一路上跪倒了一片人,他们低垂着头,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地上有冷汗滴落。
除了压抑到极点的呼吸声,整个过程都安静得可怕。
我第一次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抛却了温柔宠溺的面具之外,他还是一个帝王,一个君临天下、杀伐决断、令人闻风丧胆的帝王。
我的心,不由地冷了几分。
君临渊一路抱着我进了宁清宫,却始终一言不发,但我能隐隐感觉到他藏在衣袖下的手在抖。
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就这么默默无言了一路。
他将我放在了床榻上,我刚接触到柔软的被褥,他的头便埋在了我的脖颈处,双手紧紧箍着我,像是溺水了许久的人,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我被他弄得难受,便去推他。
他不肯动,反而箍得更紧了。
“难受……”我忍不住道。
他这才缓缓地松开了我,神色比之前缓和了些,但依旧有些隐忍的怒气:“阿宁,以后不准再弄伤自己了。”
我被气笑了:“身体是我自己的,爱怎么样是我的事情。”
“不。”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我不想看他。
他却执拗地掰过我的手,让我看着他:“阿宁,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心上人。”
他喃喃地重复着,像是着了魔一样。
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忍,于是笑着安慰道:“好啦,不过是擦破了点皮,又没有伤到筋骨,没什么大碍的。”
然而等到太医来的时候,我就笑不出来了。
“嘶!”
老太医的手,在我的脚上一扭,只听“咔”一声,我便疼出了眼泪。
“这位……嗯……”
临了,老太医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又转头望向君临渊,嘴皮子动了动,却颤抖着始终说不出话来,想来是不知道如何称呼我。
君临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
毕竟,看着殿外跪着那一路的人,应该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
我对老太医友好一笑:“你唤我宁姑娘就好。”
君临渊闻言,神色立马冷了下来,原本还惶恐不安的老太医,立马跪在地上抖成了鹌鹑:“陛下恕罪!”
眼看君临渊又要发怒,却被我制止了。
“让他走吧。”我道,“我说的话,与他人没关系。”
君临渊挥退了众人,殿中只剩下我和他二人。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于是先开口道:“之前都是宫里面丫头随便喊的,戏言罢了,你别放心上。”
这也是我从宁国公府下人口中得知的,君临渊登基这么多年,还从未娶过妻子。
我们现在这般,名不正言不顺。
没有听到过多非议,也不过是因为摄于君临渊的权势罢了。
“君临渊,你会娶我吗?”
我终于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会的。”他拉住我的手,笑,“毕竟你可是我心上,唯一的人。”
我却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出来,“我说的是,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君临渊迟疑了,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忽然拥住我,在我耳畔道:“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被他勒得有些难受,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道:“君临渊,放我走吧。”
我看见他,像是傻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我,仿佛完全不能理解我话语中的意思。
我补充道:“我失忆这些日子以来,你虽然对我很好。我也努力尝试着去喜欢你,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我讨厌皇宫,它于我而言太陌生了,陌生冰冷得让我害怕。”
“你是帝王,你该娶一个贤惠端方的女子,与你携手一生,而不是我。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世安宁自由罢了。”
“阿宁,我不准你说这些话!”他的眼眸越来越暗,神色偏执得可怕,“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他再次拥住了我,力气大得吓人,这次任凭我怎么挣扎,都脱不开,索性便不动了。
我闭了闭眼睛,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听说,满江王是在一年前叛乱,然后被斩杀的。”
“你听谁说的?”
君临渊一顿,声音陡然低沉了下来。
因为被从后面抱着的缘故,我看不见他眸中翻涌着的墨色,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渊。
我不答反问,“他是谁?为什么会叛乱?为什么你说的是三年前?”
为什么,为什么在听见他的死时,我的心那么难受?
“不过是个死人而已,不提也罢。”
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声音,与我说话。
“君临渊,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呢?”
“阿宁,你不信我?”
他将我的头掰过来,与他对视,我看见了他眸中的冷意。
我想起了白天时候,一路上跪得瑟瑟发抖的仆从们,心中无端一寒。
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我的照顾是不错。
可这依旧改变不了他是一个帝王的事实。
除了表面上的温柔关切,冷酷与杀伐才是他真正的本性。
想到这里,心里又是没来由地一阵厌恶。
“君临渊,你让我拿什么信你?我被你关在这深宫中,即便是回家也要征得你的许可。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我也不是你的妻子。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宁国公府上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我明明有个阿兄的,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当他不存在?君临渊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提到“阿兄”二字时候,君临渊的神色明显一僵。
“君临渊,你在骗我对不对?”我凑近他,“我的阿兄还没死,对不对?还有满江王……他在哪儿?”
“阿宁,你今天的药还没有喝,先喝药吧。”
在我提到满江王的时候,君临渊的神色明显一愣,阴沉得可怕。
他将熟悉的黑色药汁端到我的面前,我抬手打翻了药碗。
“君临渊,你回答我啊!”我歇斯底里地冲他吼道。
我知道这不像我,可是我的心好难受。
我太害怕了,害怕这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都不在了,而我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无知无觉地活着。
君临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神色变幻不定,额头的青筋跳了又跳。
良久他才勉强道:“阿宁最近太累了,早些休息。有些事情,等脚伤好了再说吧。”
言罢,便离去了。
清宁宫外,跪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君临渊对为首的春桃道:“阿宁今日的药还没有喝,你去药房,把药端来。”
“奴婢这就去取。”春桃闻言,知道自己终于可以不用死了,立马如蒙大赦,连忙应道。
“切记,务必看着她喝下去。”临了,君临渊又补充道。
6.
我特别怕苦,本不欲喝药的,可是春桃肿着一双眼睛,说我要是不喝她便会遭罪。
但我最终还是于心不忍,捧起药碗喝了下去。
心里却在想,君临渊,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喝完后,没多久我就睡了。
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里,我像是陷入了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父亲、母亲、兄长,在我脑海中一一划过。
除此以外,还有曾经无数次梦见的:漫天的火光、成堆的尸骸、满地的鲜血……
还有一个玄衣少年,他满身鲜血,却远远地冲着我笑。
耳畔却是他的模糊的声音,他在对我说:
“阿宁,一世安宁,我给不了你了。”
“阿宁,好好活下去……”
我心中难过极了,痛苦悔恨纠缠成了一团。
我想去抓住他,像是溺水濒死的人,去抓最后属于她的一根稻草。
可怎么也抓不住。
我醒了。
被噩梦惊醒。
“娘娘,你醒啦!”一个清脆的嗓音传来。
我揉了揉算账的脑袋,一睁眼就看见了一双圆睁的杏眼,满是欣喜地看着我。
我问:“你是谁?”
“奴婢四月,是陛下派来,伺候娘娘的。”
“春桃呢?”
“奴婢是新入宫的,对这些事情不太清楚。”
我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模样还算周正,不过长得倒是讨喜。一双杏眼圆圆,看起来既憨厚又天真。
“你多大了?”
“奴婢还差一个月就及笄了。”
“十四岁,”我点了点头,“真是个美好的年纪。这要放在外面,都该许人家了吧。”
“奴婢本来是许了夫家的,后来那家人儿子死了,被退了婚。爹爹为了拿钱给哥哥娶嫂嫂,便将我送入了这宫中。”
我本以为她会很悲伤的,可很快她又笑道:“不过我不后悔,要不是入了宫,我还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高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多漂亮的衣服……”
我忽然有些感慨,十四岁啊,真是个美好又感伤的年纪。
我的十四岁又在干什么呢?
“啊,娘娘,是奴婢多嘴了。”四月见我不说话,以为我生气了,忽然有些局促起来。
“没有,你继续说,”我连忙摆手,“还有在我面前,不用自称奴婢。”
“啊,真的吗!”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嗯,真的。”
“哇,娘娘你人真好。不仅人美,心也善,和我见过的那些贵人都不一样。”
“我美吗?”
我觉得有些好笑,君临渊也总喜欢这么形容我,可是我实在想不明白,我这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啦,娘娘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难怪世人都说,陛下宫中藏了个绝色美人。”
“小丫头,你才多大!”我作势要打她。
她却一点都不怕我:“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呀!我听闻配得上‘绝色’二字的,恐怕也只有多年前满江王的妻子了。不过可惜,奴婢今生是见不到她了。”
“满江王。”
我脑海里灵光一闪,却记不得这个人是谁了。
“对呀,之前名满天下的满江王,娘娘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
我认真思索了一下,自我醒来之后,我似乎忘掉了许多事情。
“可以给我讲讲他吗?”
“说到这满江王,我记得我年少的时候,曾远远地见过他一面,那真是毕生难忘。那时候我的家乡正遭受盗匪骚扰,那时候他如同天神降世般,单枪匹马便挑了土匪头子的首级……”
7.
我近来时常神思恍惚,不大记得事情。
之前宁国公府的事情,早已不记得。
春桃不见了,之前的宫人也不见了。
我曾问过君临渊,春桃去哪了,他说是因为犯了错,打发走了。
至于什么错,我不知道,也想不起来。
君临渊还是和以前一样,每日一有空就来看我。
他总是会搂着我的腰说:“阿宁,你太瘦了,该多吃点。”
可是我时常没什么胃口,我总感觉我缺了些什么,我说不出来。
“我感觉好得差不多了,可以不喝药了吗?太苦了。”
可每每这个时候,他总会叹一口气,然后把药递到我嘴边。
“阿宁,我这是为你好。”
他的神情太真切,太诚恳了,以至于我生不出丝毫怀疑的念头。
直到那一天,我再次见到了春桃,在冷宫的一个最阴暗的角落里。
本是大病初愈,想出去走走,却在这偌大的陌生皇宫中,再次迷了路。
四月因为出入宫中,也跟我一起迷了路,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冷宫。
“娘娘,我听说冷宫近来闹鬼,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鬼的存在吗?”
四月年纪小,喜欢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她明明已经害怕到瑟瑟发抖,却还偏偏要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的存在?若真有,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好人枉死,恶人横行呢?”
“可是,可是……我好像听见远处的花丛中,有声音。”
“许是猫儿半夜乱跑了吧。”
“可是,我感觉好像有什么冰冷东西,攀上了我的脚……”
“我好像也感觉到了……”
我剥开了裙摆,四月将灯探下来,却看见了一双染着鲜血的手。
四月吓得惊叫起来,我因为平日时常梦见这些东西,倒也还算镇定。
我拉住了四月,等她镇定下来,我才尝试将自己的脚抽离,却一时间没有抽离。
四月是个聪明的丫头,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替我拨开了树丛。
“娘娘,这里有个人!”她惊呼。
我一低头,便看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身上满是脏污的鲜血和泥土,还有阵阵恶臭的气息,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白色的蛆虫在腐肉间蠕动。
若不是从她身子微微起伏的弧度,你很难相信这是个人,是个活着的人。
我强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询问她道,“你拉住我,是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地方吗?”
那个“人”闻言,猛的抬起了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她已经腐烂的脸,却遮不住她那一双熟悉的眼睛,此刻正充满恶毒地看着我。
“春桃?”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她不说话,只是咧着一张嘴,冲我笑,发出“嗬嗬”的声音,如同破风箱一般,在初秋的夜里浸着凉风,刺入骨髓。
我这才发现,她的牙齿已碎,就连舌头也不知去向,张开的口中,只剩下一片猩红的血肉,像一个无底洞。
我一时间脊背发凉,想要拔腿逃离,却忍不住蹲下身来,拨开她的头发,终于确认了她那张熟悉的面孔。
是春桃。
她在冲我笑。
笑得刻毒而仇恨。
原本碰到我脚踝的手,手腕处有很深的伤口,外翻的血肉已经腐烂发白,指尖处没有指甲。
十根指甲,被齐齐地拔掉了。
我一时间无法接受面前的一切,我惊呼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无数的记忆,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宫人的非议,国公府的陌生,满江王不明的死因,和君临渊的争执,日夜缠绕着我的梦魇,还有梦中的紫衣少年……
一时间,天地仿佛都失去了声音,我抱着头痛苦的蜷缩起来,脑海中是各种画面杂乱的交织。
等我再次睁眼的时候,四月已经被吓得红了双眼。
“娘娘,娘娘,你究竟怎么了?”
我自顾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着。
离去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春桃,她依旧张着看不见底的血口,像是在笑着。
我知道她是在笑我。
我知道,春桃是活不成了,所以我不再敢去看她。
我也终于知道,清宁宫之前的宫人,都去哪儿了。
我看了眼,从后面追来的四月。
她见我神色不善,平日里能言善道的小丫头,也沉默了。
直到我看她,她才问到:“娘娘,刚才的…呃…人,是春桃姐姐?”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
一时间我们都有些沉默,良久我才找到自己声音:“四月,我想找人帮我做一件事情,你怕不怕?”
四月忽然跪了下来,沉声道道:“四月不怕。但凡是娘娘的吩咐,必全力以赴。”
“你就这么信我?”我嗤笑出声。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情呢。
“四月只知道,娘娘是个很好的人。”她道,“娘娘虽然不说,但是四月看得出来,春桃姐姐的事情,娘娘很难过。可四月自小就知道,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菅,更何况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像娘娘这样温柔善良的人,不多见了。四月愿意为娘娘赴汤蹈火。”
“好。”我将她拉起来,“今日之事,你权当没发生过,还有我要你私下里帮我查一个人。”
“谁?”
“……满江王。”
8.
君临渊带人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原本还要发怒来着,可看见我红红的眼睛,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他问,我说是被风沙迷了眼。
就连破碎的衣衫,也是被路过御花园的时候,不小心被花丛刮破的。
他回宫之后,仔仔细细地将我打量了好几遍,确认我完好无损之后,才终于放心了下来。
那副小心翼翼,将我视若珍宝的样子,只让我觉得可笑和虚伪。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罢了。
心情好了,就来逗弄一下,心情不好了,或许就和春桃一个下场。
我依旧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乖巧地喝下他喂我的药。
忽然我问:“君临渊,你会娶我吗?我说的是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怎么忽然问这个?”君临渊喂药的手一顿,有些怀地看着我,眼底的墨色渐浓。
我扬起脸笑着看他,适时地带上一些少女的羞赧与期待:“毕竟这世上,哪个女孩子不想这么嫁给她的心上人呀?”
眼里墨色渐渐化开,他握住我的手:“会的,会有那一天。”
“我相信你。”
我看着他一脸深情的模样,心中却忍不住冷笑。
好大一个饼。
在君临渊走后,我立马下床将黑色的药汁,吐了出来。
如果吐不出,就用手去扣,直到连胆汁都吐出来,吐得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下来,皆是如此。
四月曾问过我,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可如果不是真地喝下去,就无法让君临渊相信。可若是喝下去,就要一遍一遍地将苦药喝下去,再吐出来。
日复一日,如此往复。
何苦呢?
或许,只是不想像一个傀儡一样,懵懵懂懂地活着吧。
或许,我心中还有我挂念之人,让我不能忘怀,不敢忘怀。
9.
四月带来了两个消息。
君临渊要大婚了,封后大典在三个月后举行。
对象是丞相府的嫡女,这孤寂了许久的皇宫,终于要迎来它第一个真正的女主人。
这事情外面已经传疯了,可是宫里却是三缄其口,这当然是君临渊的命令。
四月这丫头倒是胆子大,知道后第一时间就来告诉了我。
“娘娘,你不生气嘛?”四月杏眼瞪得圆圆,一双粉嫩的拳头已经握紧了,仿佛看见了负心的情郎。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拨弄着面前的茶杯,漫不经心,“为什么要生气呢?左右嫁他的又不是我。”
“可是他对姑娘那么好……”四月愤愤不平。
“所以他就会娶我吗?”我继续拨弄茶杯。
四月被我噎得说不出来话。
“傻丫头,”我摸了摸她的头,“对男人来说,对你好和娶你是两回事,尤其是像君临渊这样的人。更何况……”
我拨弄茶杯的手一顿,脑海中想起许多日前听到的宫女议论:
“诶,你们听说了吗,里面这位可真是个厉害角色,前任夫君刚死没多久,就转投别人怀抱。”
也许我已经有过夫君了。
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娘娘?”
四月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另一条消息,是什么?”
“是关于满江王的。”
10.
这关于满江王的消息,不是具体事情,而是一个人。
御花园中,我看着面前被填平了的荷花池,怔怔出神。
不久,四月便带着一个穿着侍卫服装,戴着半边面具的男子到来。
“小姐,这便是我之前与你说的,认识满江王的人。”
“闳肆见过娘娘。”
来人宫中侍卫打扮,还未抬头看我,便已跪下行礼。
“起来吧。”
闻言,他便不卑不亢地起身。
他整个过程礼数周全,目不斜视,却有种傲气隐隐从骨子里透出。
许是察觉到了我异样的目光,他摸了摸半边面具,道:“小人曾被烧毁了半边脸,相貌丑陋,还请娘娘见谅。”
“听说你认识满江王?”
“是,”他顿了顿,却始终没有看我,“娘娘想知道什么?”
许是和其他人一样,将我当成了君临渊藏在宫中的宠妾。
对此我也懒得解释。
“全部。”我淡淡道。
许是无法理解,我一个君临渊的宠妾,为何会对一个逆臣贼子如此感兴趣。
闳肆终于忍不住看了我一眼。
只这一眼,他便瞪圆了双目,一脸震惊地看着我,良久才勉强吐出两个字:“夫……夫人……”
四月有些看不下去了:“你干嘛一副见鬼了的表情,看着我家小姐?”
我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你刚才喊我什么?”
“夫人,”闳肆定了定神,“你和我们失踪了的将军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你们将军?”
“满江王。”闳肆顿了顿,随即目光紧紧地盯在我的脸上,“他在封王前,是镇国将军。”
满江王三个字,如同一柄巨锤,在我的心脏上狠狠地敲击了一下。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要奔腾而出,却再次被束缚了回去,搅动得我的脑子一团乱麻。
“小姐,你怎么了?”四月连忙扶住了我,直到我平复之后。
“夫……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我摇头,“而且我一醒来,就在君临渊的宫里了。”
那一日,我们在御花园荒废的荷花池边,密谈了许久,我才在惊人的信息量中,懵懵地回到了宁清宫。
一年前,镇国将军被封满江王。
在他封王那一天,他娶了陪伴他多年的姑娘为妻,而我与那满江王的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也是那一天,他被查出谋反的证据,当夜畏罪自杀,与其新婚妻子一起不知所踪。
闳肆是满江王生前左副将,他不相信自家将军会谋反,更不相信他会死。
因此他烧伤了自己的脸,混进宫来当了侍卫,想要找到满江王的下落。
“所以说,坊间传闻的,满江王那堪称绝色的妻子,和娘娘竟是同一个人?”
在回去的路上,四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震惊得无以复加。
“所以说,是当今圣上看上了小姐的美貌,因此将小姐夺进宫来。”
四月刚说完,就像是发现了惊天秘密一样,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顺便在脑海中脑补了一出年度三角大戏。
我:“…………”
我知道四月这么说是为了逗我开心,可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突如其来的信息,令我害怕。
我真的是那满江王的妻子吗?
如果是,我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了。
如果不是,为什么在提到他名字的时候,我会那么难过?
而且这种难过之中,更多的是一种亏欠。
回到宁清宫,我屏退了其他人,和四月商量了下接下来的打算。
为了找回记忆,首先是要摆脱君临渊的掌控,离开这皇宫。
而闳肆作为满江王曾经的下属,或许可以找他帮忙。
11.
当夜,君临渊来的时候,我在作画。
画到一半的手腕,忽然被人捉住,我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
他向来如此霸道。
“让我看看小阿宁,画了些什么。”
手中的画,一下子被人抽走,我也没有阻拦,因为知道拦了也没用。
画中天上明月高悬,月下是一袭紫衣的少年,他玉冠高束,端的是丰神俊朗。
但唯一不足的就是,少年没有脸。
又或者说,是我没有画。
看见画的一瞬间,君临渊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还未等他问,我便道:“他常常出现在我年少时的梦里,只是我记不得他长什么样了。”
“所以你当时是喜欢他的?”
不知为何,我看见君临渊拿画的手抖了抖。
他竟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好像还很在意这个答案。
“你认识他?”我偏了偏脑袋,“也许吧,毕竟我现在都不记得了。”
君临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欢喜地拉住了我的手:“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高兴,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我累了。”我道。
今天的君临渊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面对我这么明显的拒绝,竟也没有生气。
反而还安抚道:“那阿宁早些休息,我这些日子政务繁忙,等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好。”我嘴上应着,心里却在笑。
他这些日子是挺忙的,立后这么隆重的事情,能不忙么?也难怪他今日这么好说话。
不过这样一来,我也乐得清闲,不用花时间心思陪他演戏。
临走前,他命人端来了墨色的药汁,看着我一点一点温顺地喝了下去。
等确定他走了之后,我才将药悉数吐了出来。
四月心疼地看着我:“小姐,是不是很苦?”
我擦完嘴角的药渍,笑了笑:“还行,糖放多了。”
四月:“……”
我再次坐到了桌案前,看着手中那幅还未作完的画。
方才我确实没有欺骗君临渊。
自从断药之后,我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
我曾是璃国最小的公主,是父王母后唯一的女儿。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很爱我的阿兄,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后来,有一次和阿兄一起偷溜出宫玩的时候,我便和他走失了。
等到我被找回的时候,便大病了一场。
等到病好之后,便忘记了许多事情,只是脑海却多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少年。
我在宫中日日描摹那少年的身影,却怎么也画不出他的面容,正如现在的我一般。
我闭了闭眼睛,父王母后、阿兄、玄衣少年、满江王……
历历往事,在我的脑中串成一条线,脉络终于要渐渐清晰起来。
我睁开眼睛,对四月道:“两日后,我要见闳肆一面。”
御花园,废弃荷花池旁。
“闳肆见过夫人。”闳肆在我面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自从上次一别之后,他俨然已经将我当成了他家将军的夫人。
“你说满江王他还活着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日不见到将军的尸身,闳肆便找他一日。”
“好,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闳肆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说:“带我离开这里。”
“好。”闳肆重重应下,一副我就知道你不是故意委身给那狗皇帝的表情。
之后,我和闳肆便在四月的帮助下,在私下交流。
我们商定了计策,由我假意顺从,在表面上稳住君临渊。而闳肆利用自己宫内侍卫的身份,摸清楚皇宫地图,以及规划离开路线。
最后就是静待时机。
三个月后的封后大典,宫内大部分侍卫都会被调到前朝和祭祀大典上,到时候就可以趁后宫守备松懈的时候离开。
12.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明日便是封后大典,我猜想此刻宫中的人估计都快忙疯了吧,也就我这宁清一片宁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小姐,明天就要走了,就没什么想带的吗?”四月在宫中收拾东西。
我环顾了一圈四周,富丽堂皇的宫殿,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
“这里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的东西,即便拿走了也不会属于我。
四月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但在看见某一幅画的时候,还是迟疑了。
“小姐,这画也不带了吗?这可是你画了半个多月的画。”
是那一幅至今还未画完的画。
我接过画,上面少年的脸依旧模糊一片。
我伸手想要去触摸,却在即将碰触到的那一瞬间,指尖一顿。
“既然早就忘了,留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终是收回了手,将画轴卷起来放回了桌上。
“有些人停留在回忆中,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四月以为我又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于是走上来转移话题:“小姐,明天之后,你想去哪里?”
“我么?”我偏头想了想,嘴角缓缓浮现一抹笑意,“我想回我的家乡。”
“看小姐这么高兴,你的家乡一定很漂亮吧?”
我点头,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我的家乡盛产琉璃,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流离失所的百姓,有的只是这世上最漂亮的矿石和最手巧的男儿。男孩子会亲手打造一块最好看的宝石,送给未来唯一的妻子。”
“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四月在有生之年,若是能去看一看就好了。”四月闻言,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我戳了戳她:“小丫头,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四月没有说话,一张渐渐泛红的圆脸却已经替她做出了回答。
我装作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缓缓叹了口气:“唉,丫头大了,留不住喽。”
“小姐,你别胡说!”四月的脸涨得更红了。
“我胡说?那我可得去问问闳肆了,看看我是不是胡说。”
说着,我便作势要往外走。
这小妮子自从认识闳肆之后,就开始魂不守舍了。每次我看见他们两,她都低垂着一张红红的脸。
要说她们之间没什么,我可不相信。
“小姐!”四月连忙抱住了我,“不过以后怎么样,小姐都是四月心里最重要的人。”
“你呀。”我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我难不成还会吃他的醋不成?”
四月抱着我的腰,不肯撒手:“我不管,小姐就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或许是因为察觉到离别的气息将近,我和四月之间的相处愈发随意起来。
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将她当成了我的妹妹。
那一天晚上,我单独见了闳肆。
我开门见山道:“闳肆,我走了之后,四月这丫头就交给你了。”
闳肆迟疑了。
我看穿了他的犹豫,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瞒夫人,我接下来会继续寻找将军的下落。”闳肆忽然跪了下来,“将军对我恩重如山,当年若非他在乱军中收留了我,便不会有今日的闳肆。不管将军是死是活,我都会继续寻找他的下落。所以,夫人对不起。”
我知道他口中的将军,指的是满江王。
“你先别急着拒绝,留下与否还是得看四月那丫头的意思。”我顿了顿,“而且寻找满江王,并非你一个人的事情。我有一种预感,等我恢复记忆,我就能知道他在哪了。”
“当真?”
我点头:“嗯。”
与此同时,我的心也跟着一跳。
13.
第二天,四月便来到了我的寝殿中,身后还浩浩荡荡地跟着一排宫女,手中拖着一个托盘。
“小姐,这是陛下派来的李嬷嬷,来为小姐送上喜服。”四月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我。
我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道:“呈上来吧。”
李嬷嬷一摆手,她身后跟着的宫女立马鱼贯而入,将东西呈到我的面前。
嫁衣、珠翠、环佩……装了整整上百个托盘。
“这些可是陛下精挑细选,为娘娘准备,恭娘娘挑选的。”李嬷嬷在一一为我介绍道,“陛下打算在今晚和娘娘成婚,没有通知娘娘,看来是想给娘娘个惊喜呢。”
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可在看见一片火红衣角的时候,心脏处无名地瞅了瞅。
“小姐!”四月看出了我的异样,连忙过来扶住我。
我摆了摆手:“无事。”
刚才的心痛只在一瞬间,快到让我都以为是错觉。
“瞧你们家姑娘给激动的,”一旁李嬷嬷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陛下挑的这些嫁饰,都快赶上皇后的规格了。别说你们家小姐了,就连老奴都没见过。”
“……”,我抬眸:“有别的颜色的嫁衣吗?”
“自是应有尽有……”李嬷嬷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了不对,“别的颜色的嫁衣?”
“我不喜欢红色。”我低声道。
像血一样的颜色,我不喜欢。
“娘娘,这……”
我看着李嬷嬷为难的表情,笑了笑道:“罢了,毕竟都是君临渊准备的。”
罢了,反正过了今夜我就和他拜拜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娘娘和陛下真是情比金坚,能娶到姑娘你,是陛下的福气。”感觉自己捡回了一条命的李嬷嬷,连忙拍马屁道。
我:“……”
四月:“……”
我随便挑了些嫁衣首饰之后,便打发人下去了。
“呸,狗男人。”四月终于忍不住,朝门口啐了一口,然后大骂道,“有了别的女人不说,还想强娶我们小姐。”
在四月看来,她们家小姐既漂亮又善良,该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儿,而不是在这深宫中给人做小。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们璃国的女子,一生只嫁一人,更不会嫁为人妾。”
在我的故乡,男子一生只娶一人,女子一生只嫁一人。就算是我的父王母后,亦是如此。
君临渊,你想坐享齐人之福,不该找我。
你即便洗了我的记忆,将我强掳进宫,我亦不会嫁你为妾。
这是我身为璃国女子的骄傲。
四月垂眸像是沉思了一会儿,“这么看来,我也该带闳肆去小姐的家乡。”
“小丫头,你难道还怕他负了你不成?”我无情地嘲笑她。
“这可不好说。”
但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我们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在原计划中,君临渊娶皇后,宁清宫守备转移,我们便有离开的机会。
但没想到,君临渊竟想在娶皇后的同时娶我。
我看着宁清宫里进进出出的人,扶了扶额角,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
我在宁清宫中出不去,便派四月去找闳肆,重新商定计策。
闳肆毕竟是上过战场、见过大场面的人,很快就制定了新的计策:
今日是帝后大婚,君临渊必然会夜宿皇后的坤宁宫,到时候便由他潜入坤宁宫,制造动乱。
彼时,所有的视线集中在坤宁宫,我便可以和四月互换衣服,趁乱离开皇宫。
“不行,我走了之后,你和闳肆怎么办?”我皱眉。
四月支支吾吾半天,在我不断逼问下,才将闳肆真正的打算和盘托出。
“阿肆今晚真正的打算,其实是在坤宁宫挟持帝后,然后向他逼问满江王的下落。”
“不行,这太危险了!”
“可是他说,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那你呢?”
“我要留下来陪他一起。”四月顿了顿,“小姐你先走,不用管我们,阿肆会有办法的。”
四月一双杏眼里面亮晶晶的,决绝而坚毅,一如当初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身边。
我沉默了。
良久才道了一声:“好。”
因为我知道,即便是留下来,我也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14.
五个时辰倏忽而逝。
“算算这个时间,君临渊应该在去坤宁宫的路上了。”
我已和四月互换好了衣服,是到了离别的时候了。
我轻叹一口气,打算将手中的盖头,为四月盖上。
然而还未等我动作,四月便已经抱住了我的腰。
我低头,却发现她一双圆圆的杏眼,里面已经噙满了泪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的手一下子顿住了,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可到嘴边却成了个不相关的问题:“小姐,四月这一身嫁衣好看吗?”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笑得无比温柔:“在我眼里,我的四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四月也跟着笑了,抹了把眼角的泪花,把原本画好的妆都擦花了。
“那,那四月可以唤您一声‘姐姐’吗?”
我笑:“你不早就是我妹妹了吗?”
“姐姐……”
我笑着为她将喜帕盖上。
“四月你一定好好的,姐姐在璃国等你。”
言罢,我笑着转身,可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湿润。
我想等我回到璃国,有父王母后阿兄罩着我,在君临渊手里罩两个人,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梦中的少年……我会亲自去找他。
一日找不到,便找一日;一年找不到,便找一年。
余生那么长,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么想着,我已经离开了宁清宫。
然而还未等我松一口气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阿宁这副模样,是要去哪里?”
我只觉得自己脑袋“轰”地一声炸响,整个人瞬间呆立在原地。
君临渊!
他这时候不应该在坤宁宫,与他的新婚妻子一起吗?
他为什么会来宁清宫?
闳肆!他现在怎么样了?
君临渊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坤宁宫吗?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想逃,却已经被一双宽大的手掌箍住。
君临渊低头,贴在我的耳畔,声音森冷道:“宁安,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君临渊的手段,我不是没有见过。
小桃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我顿时惊得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挣扎,却发现他的手就像铁箍一样缠在我的身上,怎么也挣脱不开,反而被他束缚得更紧了。
“君临渊,你放开我!”我冲他大吼道。
“放开你?”君临渊怒极反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放了你,好去找别人么?”
我们这幅样子,在不知道的人看来,可能还会被误认为亲密无间的爱侣。
可我,只觉得恶心。
“我找谁都不关你的事,唔……”
还未等我说完,我的嘴便被一片炙热的唇封住。
我用力咬下,君临渊吃痛,被我一把推开。
“滚!”我冲他吼道。
然而,他只是随意地抹了把嘴角的血迹,便再次过来将我抵在墙角。
他也不管我的反抗,只对着我一阵啃咬,像一头不知痛觉的野兽,鲜血在口腔中弥漫。
他嘴角带血,神色痴迷得近乎疯狂,抚摸着我的脸,一字一句道:
“阿宁,你是我的,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模样仿佛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君临渊,你疯了……”
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君临渊,他妈的就是个疯子!
就这样,君临渊带我回了宁清宫。
“小姐,你怎么回……”
四月看见我的时候,先是面上一喜,随即转为担忧。
但当她看见我身后的君临渊之时,所有的话语,一时间都哽在了喉头。
君临渊在看见她身上嫁衣之时,面色一下子森冷了下来:“好大胆的婢子,来人给我把她带下去。”
我心中一紧,脑海里闪过春桃浑身腐烂,在泥泞中挣扎的模样。
我立马挡在四月身前:“谁敢动她!”
但帝王的威严,岂是能容他人侵犯的?
“捉住她。”
君临渊一声令下,便有几个宫女上前来,要拿四月。
我无法想象,四月一旦落到君临渊手中,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死死地将四月护在身后。
因为君临渊的命令,她们不敢伤我,能暂时和她们周旋一二。
但随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眼看四月就要被人强行带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熟悉而洪亮的声音,在殿外由远及近传来:“我看谁敢动她!”
“阿肆!”四月在看见闳肆安然无恙后,眼睛立马亮了亮。
带着半张面具的闳肆从殿外走了进来,他身染鲜血,却没有一滴是自己的。
他手握长刀,刀锋抵在一个喜服女子身上。
那女子看见君临渊的一瞬间,如同见了救星一般,一双盈盈泪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临哥哥,救我!”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他的新婚妻子,丞相千金,如今大楚的皇后。
“君临渊,要想你的皇后活命,就放了她们!”闳肆厉声喝道。
即便是面对如今君临天下的帝王,气势上也丝毫不落下风。
君临渊却只是淡淡道:“皇后而已,死了再娶便是。”
我心中莫名一寒,君临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对着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女子,竟也能凉薄至此?
眼看四周的侍卫已经涌上去将闳肆包围。
不行,不能再让无辜的人为我而死了。
我掏出了袖中的金簪,抵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君临渊。”我忽然喊他,“放了他们。”
君临渊回头,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眼中流露出几许疯狂:“阿宁,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威胁我?”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放、了、他、们!”
为了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更有可信度,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锋利的簪子穿透肌肤,赤红的血珠从脖颈上冒出,远远看来,如同一颗朱砂痣。
我在赌,赌他有多在意我这副壳子。
终于,他在权衡利弊之后,挥退了那些侍卫。
“要我放了他们也可以,”君临渊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我要你嫁给我。”
我犹豫了片刻,才道:“好。”
“姐姐不要……”四月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地冲我摇头,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摸了摸四月的脑袋,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道:“四月乖,以后就好好地跟着闳肆吧。”
四月见我心意已决,为了避免给我造成拖累,最终还是来到了闳肆身后。
君临渊唤人为我换上了他挑选的嫁衣。
整个过程,他都黑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我们。
闳肆仍旧拿刀抵着皇后的脖颈,不愿离去。
君临渊这才看向闳肆和他的新婚妻子。
然而小姑娘脸上原本的殷殷期盼,早就逐渐被绝望所取代。
“闳肆,”君临渊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名字,“我记得你,曾经阿蛮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
阿蛮,好熟悉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废话少说,”闳肆不为所动,依旧冷冷地看着他:“君临渊,我们家将军去哪了?”
“他死了。”
“不可能,我不相信!”
“这话,你不更应该问阿宁吗?”君临渊深邃的目光,看向了我。
闳肆闻言,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夫人?”
“夫人?”君临渊忽而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们家将军是怎么死的吧?”
我心脏猛然收缩,预感到会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满江王大婚当日,被她新婚的妻子,一杯毒酒送上了黄泉。”君临渊的声音如同幽灵一般,在我耳畔响起,“阿宁,难道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不可能!”闳肆根本不会相信,君临渊的挑拨离间之言。
“信不信,你问问她不久知道了?”
看着君临渊信誓旦旦的样子,闳肆也有些不确定了,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夫人,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回答不了他。
在君临渊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些画面忽然闪过我的脑海:
昔日里玄衣的少年,今日着一身大红喜服。
这本该是他的大喜的日子,可却有鲜血不断从他的嘴角流下,串成一条血线,可是他却笑得无比温柔。
一双粗粝的手掌抚上我的面颊,为我抚平眼角的泪痕:
“阿宁,不要哭,女孩子哭了就不好看了。”
“阿宁,我不怪你的,是我伤了你。”
“阿宁,对不起,一世安宁我给不了你了。”
“阿宁,好好活下去……”
与此同时,闳肆愤怒中带着绝望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将军对你那么好,你那么爱他,你怎么可能杀了他?将军他一定还活着的!”
“你说啊,这一切都不是真!”
“只要你说,我就信你!”
痛苦和悔恨攥住了我的心脏,现实和回忆交织,让我几乎窒息。
我下意识地摇着头,想要张开的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
“君临渊,我要杀了你!”
“阿肆,别这样!”
下一刻,我听到了闳肆的绝望的怒吼。
恍惚间,我看见闳肆红着眼睛,提刀朝君临渊而去,大片护卫从黑暗中出现。
“不许你们伤害阿肆!”
“四月,你起来啊!”
恍惚间,我听见刀剑穿破皮肉的声音,我又看见有人在血泊中倒下,鲜血将火红的嫁衣染出一片暗色。
“四月!”
我惊呼一声,跌跌撞撞地朝四月冲过去,却被一双大手钳制住了。
“滚开!”我朝君临渊怒吼一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他推开了。
我也因此向后摔去,脑袋磕到墙角。
剧烈的疼痛袭击了我的脑海,大量的记忆铺天盖地,朝我汹涌而来。
我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15.
我叫宁安,是璃国最小的公主。
我有一对疼爱我的父母和阿兄。
在六岁的时候,哥哥偷偷带我溜出宫玩,却不慎和他走失了。
在流落的这段过程中,我认识了临哥哥和阿蛮。
阿蛮是我在狼窝里捡的孩子,他不会说话,没有名字,于是我给他取名阿蛮。
那时候,我们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
后来我被阿兄找回,回宫后便大病一场,便忘了这些事情。
再后来,璃国城破,父王母后殉国,皇室被屠戮一空,我被一位将军救了,我原以为我遇见了此生的救赎。
可有一日,一个自称“君”的人,告诉我他就是屠了我皇室之人。
我在他身边蛰伏四年,终于在与他的大婚之日,一杯毒酒杀死了他。
可在他死的那一日,我才认出了他就是阿蛮,曾经被我救了的孩子,我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君”的计谋。
他下令屠城,然后嫁祸给阿蛮,让我恨他。
他一边利用阿蛮为他的皇图霸业开疆拓土,一边利用阿蛮对我的喜欢,让他心甘情愿地被我杀死。
阿蛮死后,我想随他而去。
可这时候,“君”却出现了。
他告诉我,他是君临渊,是当年的临哥哥。
最可笑的是,他说,他喜欢我。
他杀了我所有的亲人、爱人,然后回头来告诉我,他是因为喜欢我才这么做的。
呵,多么得可笑。
……
此时四月身受重伤,我顾不上过往的回忆,勉力支撑起身体爬到四月身边。
君临渊的侍卫想要阻止,却被他制止了。
“四月……”我想去碰四月,却被人一下子打开了。
我抬头,便对上了闳肆仇恨的目光:“别碰她。”
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君临渊道:“将他们带下去。”
闳肆一言不发,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抱着四月,被人带下去了。
我已经不敢去奢求他的原谅了。
我亲手杀了他誓死追随的将军,又间接害死了他最爱的女子,他一定恨死我了吧。
君临渊一步一步地靠近我,语气里带着近乎扭曲的快意:
“阿宁你看,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开心了吗?”
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我所有的愤怒与仇恨,都在这一刻爆发了。
我拿起面前的长刀,对准了君临渊。
它刚刚才从四月的身体里拔出来,刀尖的鲜血滴落在地,还带着些许温热。
“君临渊,若不是你设的局,我又怎么会亲手杀死阿蛮?”我双目赤红,朝他怒吼道。
往事历历在目,我至今也忘不了阿蛮死时的模样。
于是,每次梦醒时分,我都会痛入骨髓。
“阿宁,你这话可说得不对。若不是阿蛮攻破璃国都城,我又如何拿下璃国?若不是你当初一心报仇,又如何会相信我说的话?”他微微一笑,温柔而宠溺,像是在教导叛逆的孩子,“阿宁,你又干净得到哪里去呢?”
闻言,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我将刀尖对准了他的心脏,怒吼道:“闭嘴!”
然后君临渊却恍若未觉,依旧一步一步向我靠近:“阿宁,你觉得我脏。但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是吗?”
“君临渊,你怎么不去死?”我怒吼。
“若是能死在阿宁的剑下,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说着,他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
我知道,君临渊是个疯子,他是真的不会怕。
就在众人以为我要动手之时,我却勾了勾嘴角。
君临渊,我忽然改变主意了。
死太便宜你了。
有些时候,活着才是最痛苦的。
我手中的刀转了方向,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阿宁!”
“娘娘!”
我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所有的力气被一点点地抽离,我支撑不住的身体一点点软倒。
黑暗渐渐向我袭来,不管是此时慌乱得像个孩子的君王,还是四周嘈杂的人声,我已再无力去管。
君临渊,在此之前,你或许不明白失去意味着什么。
但在今日之后,你就会明白了。
16.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我漂浮了许久,恍惚间有人声传来。
“陛下,娘娘这一剑距离心脏仅三寸,可谓是极其凶险。现如今能留下一口气已是万幸……万不可再服用忘尘散……”
“所以她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
“这……”
“她一日不醒来,我便杀一人!她若是一直不醒,我就要你们所有人都去给她陪葬。”
“陛下饶命!”求饶声顿时此起彼伏。
我闻言,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陛下,娘娘要醒了。”一直盯着我的小宫女一声喊,我很快就看见了那张让我做梦都忘不了的脸。
我冷冷地看着他,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君临渊,你这样有意思吗?”
因为许久没有说话的缘故,我一张口就是粗粝无比的声音。
君临渊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来。
“阿宁,你可算是醒了,这些日子担心死我了。”
此时的君临渊眼窝深陷,眼圈发黑,就连下巴上也长出了杂乱的胡茬,加上这温柔的语气,像极了深情等待妻子醒来的丈夫。
而我心中却只是冷笑一声:假仁假义。
“四月和闳肆呢?”我冷声问道。
君临渊像是听不懂一样,一遍拉过我的手,一遍端起一碗粥向我递来:“阿宁,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这些日子一定饿坏了吧?快来尝尝这新熬的热粥。”
“啪”的一声,君临渊手中的粥便被我打翻,热乎乎的粘稠液体沾了他一身。
他的贴身太监要过来呵斥,却被他制止了。
他站起身来,一边换下被弄脏了的龙袍,一边对我道:“阿宁你要是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再让厨房去给你做别的。”
“君临渊,我问你四月和闳肆去哪了,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君临渊指了指一旁的宫女,继续答非所问:“从此以后她就是你的贴身婢女。”
“奴婢四月,见过娘娘。”
看君临渊这副模样,我心中已经明了了七八分。
“不,她不是!”我挣扎下床,想要去找我的四月。
然而我一动就会牵动伤口,将大片的衣衫染红。
那宫女连忙过来扶我:“娘娘,小心您的伤口。”
她和四月长得有六分相似,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
可是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四月。
我的四月有着一双圆圆的杏眼,不管是高兴还是愤怒,她的一双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看起来一派天真明媚。
她是那个即便被父母卖了,只是为了换哥哥娶媳妇钱,也毫无怨言的四月。
她是那个即便知道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也依旧坚定地站在我身边的四月。
她会甜甜地喊我姐姐,她会笑着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我哪是什么好人,是我害了她啊!
我一把推开她,却因为自己体力不支,差点摔在地上。
那个小宫女又要跑过来扶我:“娘娘,您别这样……”
我直接拿起手边的一个瓷瓶,砸在了地上:“别碰我。”
她似乎被我吓到了,呆在原地没动。
“滚!”
我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像一只被濒临绝境而狂怒的兽。
“你们都给我滚!”
君临渊似是也被我这副模样吓到了,生怕我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带着人退出了寝殿。
待到四下寂静之时,我一下子就无力地软倒了下来。
四月不在了,闳肆不在了,阿蛮不在了,曾经那个在月下许诺我一世安宁的临哥哥也不在了……
思及往事,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有一行清泪自眼角落下。
其实,我早该死了。
在璃国城破那一刻,就殉国而死。
这样,我就不会因为仇恨而成为被人利用的棋子,亲手杀死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少年。
这样,我的阿兄就不会为了在君临渊手中救出我,而被乱军杀死。
这样,四月和闳肆更不会为救我而死。
阿蛮和闳肆,他们本该是在沙场上纵横一世的将军,即便死也该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不是死在宫闱的阴谋权利之中,即便是死后还要背上逆臣贼子的骂名。
四月本该遇见一个她喜欢,也同样喜欢着她的少年,等到一定年纪之后离开皇宫,平淡安稳地过完一生,而不是成为一具不足为道的枯骨,永远地留在皇宫这片囚笼中。
我爱的,爱我的,皆因我而死。
我早就已经孑然一身,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拾起地上的碎瓷片,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感受着体内生机一点点地流逝,我的心底竟然隐隐升起了丝丝快感。
17.
我再次醒了过来。
真可惜,我的自杀又失败了。
原来上一次,君临渊怕我做出冲动的事情,根本就没有走远。
此时,君临正红着一双眼睛,嗓音嘶哑地问我:“阿宁,你就这么恨我?”
“对,我恨不得你死。”我惨白着一张脸,眼中的仇恨却丝毫不加掩饰。
我从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
“那你倒是快好起来啊,”君临渊暴突着双眼,对我激将道,“好起来亲手杀了我!”
他早就失去了原本的冷静从容,再不复当初的执掌杀伐。
“不,”我浅笑着摇了摇头,脑子却从未有过地清醒,“只有我死了,你才能体会到一点一点失去,自己最亲最爱之人的感受。”
我抬起手,抚了抚君临渊的脸,动作轻柔到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下一刻,我毫不犹豫地咬下自己的牙齿。
“阿宁!”
18.
其实,我已经记不清我自杀过多少次了。
有些事情,说来好笑。
当初我一直偏执地认为,屠我璃国皇室之人是满江王,直到亲手将他杀死后,我才想起来去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才发现自己错怪了人、错杀了人。
等我杀死他之后,我才想起来他是我年少时,从狼窝里捡起来的孩子。
他不会说话,是我教他说话。
他没有名字,是我为他取名阿蛮。
当初我们曾在月下许下这一生的心愿:
我说,这茫茫乱世,我想要一世安宁。
紫衣少年说,他要平定这乱世。
他成功了。
唯独阿蛮没有说话。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当初他想要的,是给我一世安宁。
“阿宁,不要哭,女孩子哭了就不好看了。”
原来,他一直都在身后默默地守护着我。
“阿宁,我不怪你的,是我伤了你。”
原来,他只是君临渊手中的一把刀。攻打璃国是君临渊的命令,屠杀皇室也是君临渊的离间之计。
“阿宁,对不起,一世安宁我给不了你了。”
原来,我当初的一句话,他记了这么多年。
原来,他成为君临渊手中的刀,是为了找到我,是想更好地保护我。
“阿宁,好好活下去……”
原来,他早就知道酒里有毒。君临渊用我的性命威胁他,他心甘情愿地喝下毒酒,是为了让我好好活下去。
原来,他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君临渊。
可是他不知道,在这四年的相守相伴中,我早就已经爱上了他。
世人只知,他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他是名动天下的满江王,他是君临渊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可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始至终,都是当初那个被我带出狼窝的孩子,等着他的阿宁亲手给他一个家。
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满心满眼喜欢着、小心翼翼爱慕着的少女,亲手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我想,他大概是恨我的吧。
不过没有关系,我很快就会去陪他了。
可惜,君临渊救了我。
他说,他喜欢我。
他说,我是他的心上人。
他说,他平定这茫茫乱世,是为了给我一世安宁。
现在他做到了,为什么我不要他了?
当时的我,只觉得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乱世已平,我的家园亲人不在了;家国已定,我的阿蛮也死了。
这世间已经没有我留恋的人和物了,又哪里来的一世安宁呢?
我说:“君临渊,你这样挺没意思的,你杀了我吧。就算你不杀我,我也不会留下。”
他说:“阿宁,你是我的人。我想让你活,你就得活。我想让你陪着我,你就得陪着我。如果你觉得过去太痛苦,可以忘记,这样我们就能重新开始,你就不会想着离开我……”
我睁开眼睛,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帷幔,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笑。
兜兜转转,一切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而这一次,君临渊你又想怎么留下我呢?
这一次,我见到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
“姑娘见到我不高兴?”她笑问。
“没有,只是我以为来人是你的临哥哥。”我看着她熟悉的面容,也笑,“你大婚当日之事,是我抱歉。你现在是来杀我的吗?”
“我杀你作甚?”面前的少女忽然笑了起来,明明只是十五六岁的姑娘,脸上却已是和年纪不符的成熟与冷酷,“诚如他所言,我和他之间不过是权利的交易罢了。”
“哦。”得知她没有那个打算,我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那你可以走了。”
“真羡慕你,从没有爱上过他。”她撂下一句话便走了。
“是吗?”我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只是爱过的那个人,早就死了罢了。
19.
“陛下,今日又换新的招数了?不打算洗我的记忆了?”我抬了抬酸软的手臂,眼底满是讥讽。
“哦,我差点忘记了,我这副身子,已经禁不起任何药物摧残了。”
忘尘散可以洗去人的记忆,但同时对人体的伤害也是极大的。我身体虚弱,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拜它所赐。
自从发现我有自杀自残倾向之后,君临渊就将我禁足在寝殿,撤了寝殿内所有能用来自我伤害的东西。
但鉴于我上次还能咬舌之后,他便给我用了使全身无力的药,并派人全天十二个时辰盯着我。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无法阻止我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衰败下去。
“宁安,你!”君临渊气不打一处来,他干脆扑向了我,想要堵住我的嘴。
“我这副破败的身子,竟然还能让临渊帝如此感兴趣,当真是荣幸之至。”
我看着压在我身上被情欲支配的男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此时他正埋首于我的发丝间,对着我的肩膀又啃又咬,如同一只发情了的野兽。
闻言,他终于看向我。
却在看见我笑容的一瞬间,眼中的情欲悉数褪尽。
我通过他的眼睛,看见了他眼里骨瘦如柴,苍白如纸的自己。
他对着这样的我,就像对着一个没有知觉的活死人。
我低低地笑了起来,干裂的嘴角裂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阿宁……别说了……”他痛苦地呢喃着,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生怕从中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曾经不可一世的临渊帝,怎么也不会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他掌控补不了的人和事。
这种看着自己心爱的东西一点一点离去,却无能为力的失控感,让他疯狂。
可他越是痛苦,我便笑得愈发开怀。
“君临渊,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阿宁,你究竟……”君临渊咽了咽口水,极为艰难地开口,“究竟如何才肯原谅我?”
“原谅?”我仿佛听见了这个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君临渊,你屠我的家、灭我的国、杀我的夫君、洗我的记忆、囚我于深宫。你现在却来和我乞求原谅?”
君临渊一怔,原本还气势汹汹的他,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
“阿宁,对不起……我当初若是知道璃国是你的家,我便不会下令攻打它。”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喜欢阿蛮比我多一点。我以为,以为只要阿蛮死了,你就能看到我,喜欢我……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即便不喜欢,只是留在我身边,我也心满意足了……”
“娶皇后,是需要她爹的势力。我当时想着,等我权力收拢之后,便废了她。阿宁,你一直都是我心目中唯一的妻子,你才是我的心上人……”
“可是总差那么一点点,差一点点我就不会攻打璃国,差一点点我就能比阿蛮先找到你,差一点点我就能娶你了……”
君临渊无力地软倒在了地上,有泪水从他的眼角落下。曾经杀伐决断的一代帝王,此刻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可怜又无措。
“君临渊,我好像没那么恨你了。”我看着他眼中逐渐泛起的欣喜,继续道,“我可怜你。”
“君临渊,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不知道,感情是经不起任何算计的。有些东西,一旦有了裂痕,便再也无法弥补了。你当初既然选择了权力,便该料到会有今日。”
闻言,他眼中好不容易亮起来的神采,再次暗淡了下去。
“对不起,阿宁,是我错了……”
错了,又能如何呢?
我抬眸,才发现曾经风华正茂的少年,此时的鬓角也染上了白色。他微垂的眼眸中,染上了些许暮气,早没了当日的意气风发。
其实,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们都老了啊。
我忽然开口道:“君临渊,放我走吧。”
良久的沉默后,大殿中终于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回音:“好。”
20.
我和君临渊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宫门前。
我看着眼前金砖碧瓦的皇宫,气势恢宏。它可以使人们为之向往,为之疯狂。
可是他们从不会在意,里面真正埋葬着的是什么。
累累白骨,不计其数。
“阿宁。”这是君临渊最后一次喊住我。
我回头,看他。
“阿宁,如果有来生,你,你可不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喜欢我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临哥哥,机会已经给过你了,”我浅浅地笑着,喊出那个封藏多年的名字,一如初见时分,“所以没有来生了哦。”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一袭白衣,站在宫门前,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黑色小木盒。
微风拂过,吹乱了我的鬓发。
我丝毫不在意,只是抬手拍了拍怀中的小木盒,里面装着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天涯海角。”我嘴角轻扬。
21.
青石板桥上,烟雨朦胧中,我临水而立。
我看着眼前缓缓流动的碧波,脑中回想起当初君临渊和太医的对话:
“她现在的状况,恐怕下半辈子只能缠绵床榻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老臣这里倒是有一味药,可保她三年无虞,三年后恐怕……”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三年时间足够了。
眼前流水荡漾,现实与回忆交织,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
“阿蛮,你曾经说过的,要带我去见江南的烟雨,塞外飞雪,大漠孤烟,天山日出……可惜啊,你食言了。”
我怀抱着黑木盒子,喃喃自语道:“阿蛮将军一言九鼎,可若是让你部下知道,你是这般言而无信之人,恐怕是要难以服众了。也就我啊,到现在还不嫌弃你。”
我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嘟囔了一句:“又要下雨了。”
我撑开手边的油纸伞,然后拍了拍怀中的黑木盒子,对它道:
“我们走吧。”
江南的雨沥沥而下,在青石板路上打出一片悦耳的水声,将我的声音一点一点淹没。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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