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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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簇摇摆着说道：
快来朝我吹一口气，让它们变成一个个飞舞的气球。
我大吹了一口气，
看着它们飞舞，用手抓取着游走在指缝间的蒲公英籽。然后，你快看啊——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是一次我走在幽深的林间小路里，那时候，雾气弥漫、夕阳西下，我彻底失去了方向。我要去到山里的公共补给站去（那是我的秘密基地），一个人拿着心爱的弹弓，大摇大摆地走在不知走过多少遍的山道上。一定是那样的，我竟稀里糊涂地迷失了方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我却反复忆起了不知过去了多少年的一个亲密无间的旧朋友。
当我一遍又一遍地绕着一棵大树徘徊时，毫无征兆地，先前的雾气突然消散殆尽，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明了起来……紧接着，地面上，一大片的蒲公英展现在我的面前。
“咦？”
在那一瞬间，我摸着我凌乱的小辫子，冲着蒲公英疑惑地眨着眼睛。这棵大杉树的背后不应该是一大片的杉树林吗？何时变成了一片蒲公英的郊野。夕阳西下的余晖仿佛被定格一般，这里只是呈现出一望无尽的绿色来。
我屏住呼吸，回想着自己是不是认错了大杉树，竟然在萧瑟的秋天里闯入了一片盎然的春色之中。退一步说，在这片山里，竟还有我没有踏足的地方吗？
（我不应该继续停留在此地了。）
我心里的声音反复告诫着自己。这景色未免太过于生机盎然、太过于美丽动人，以至于变得不真切起来。
可是，一阵柔和的暖风吹过，蒲公英随风摇摆，一直绵延到望不到尽头的天际。我突然就定在了原地，竟开始舍不得回头。
“那我就在这休息一会儿，直到夕阳西下，看完了夕阳，我就回去。”
我在原地坐了下来，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珠。
突然，一团绿色从眼前快速地闪过。我将弹弓抓在手里，窸窸窣窣地，有什么东西在蒲公英花田里走出一条路来，那团绿色娇小而灵活，忽隐忽现。
但不会错的，那是一只绿色的小猫！还很小哩。我跟随着那条被它开辟出的狭小的路径，加快了步伐。
不过，这玩意虽然小巧但速度极快，就是我这成天在山野里玩耍的野孩，也开始气喘吁吁起来。我举起弹弓，瞄准着它，却只能看见一团绿色在眼前晃来晃去，始终无法瞄准，算了，去看看它跑到哪里去。但它始终不见停下，突然，那团绿色消失在了一大团蒲公英的花丛中，只有一大团簇拥着的蒲公英摇摇晃晃着，似乎在招手。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简直就如同在大白天撞见了鬼一般。这还是头一次，跟丢了一只猎物呢，还是一只小猎物！
这时候，身后的花丛中响起了一个声音：“欢迎光临！”
我的后背竖起汗毛，回头看去，是一家温馨的精致小店，门口立着一块用绿色花环编织成的小牌子：猫眼·弹珠小铺。
在那块牌子的下面，一个穿着绿色条纹衬衫的小孩子害羞地站在那里。我立马心里就有了数。
（这一定就是那团绿色的小猫了！现在变成了一个绿色的小孩子！）
我顿时放下了心，我想着，我就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看这小孩子想和我玩什么小把戏。于是，我绽开笑容开口道：“我有点累了，能坐会吗？”
它展开一个甜甜的微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您请坐。”
我环顾四周，所有的一切都是木头做成的，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小木屋，连同地上的木板都是杉树做成的。南方的潮湿似乎并没有对这个木屋造成什么霉菌的影响。
“这个店真不错啊。”
我坐在一把杉树椅子上，给自己重新扎了一下刚才跑乱了的头发。
“夸奖了。”
小孩非常礼貌地给我鞠了一躬，给我倒了一壶蒲公英茶。
“这是个弹珠店？”我摆弄着我的弹弓。
“那么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的话语间不经意地露出一丝鄙夷来。
它什么也没有说，却拿过了我手中的弹弓，说道：“什么样式的弹珠应有尽有，这把弹弓配绿色的弹珠就很好，但最好，你还是把弹弓送给我吧。”
“岂有此理！”我快速地从它手中夺回弹弓。
“这可是我唯一的谋生工具！”
“这样啊，那么……”
它全身上下地打量了我一眼，说道：
“那么，我给你一大笔钱，你把它卖给我吧。”
我开始变得不耐烦。这小家伙到底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我活到这么大的岁数，钱早就已经是身外之物了。
不过，转念一想，我问道：“那你买走我的弹弓做什么呢？你不是卖弹珠的吗？”
它突然胆怯地低下了脑袋。
“怕是这小家伙自己想要玩弹弓了吧。”我这么想着。
这时，它突然发出一声嚎啕大哭。
“我错了，我错了，要不我就借你玩一下我的弹弓好了。”
“借？”
我不由地恼怒起来，它这是什么话啊，借它玩还不知道知足。
可它却抹了抹眼角结束了哭泣，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再次露出了它的酒窝：“那么，我把我的弹珠给你玩吧。”
说完，它就给我取来了一颗完全透绿的弹珠。
小小的胖手里，放着一颗圆圆的绿色弹珠。它把这丝毫没有任何杂质的绿色举到自己的眼前，此时，这抹纯净的绿与绿色的猫眼重叠起来，瞳孔骤然间放大，两抹明暗相交的绿色交融在一起，我瞬间不敢看它的眼睛。
“喂！朝我的眼睛里看啊。”它欢快地说。
“啊？”我摆摆手，“不了吧。”
这未免太魅惑了。
“就看一小下嘛！”
我熬不过它，不情愿地朝它的眼睛看去，一种奇妙的感觉浸透了全身，大脑仿佛被一个棍子搅拌着，变得迷迷糊糊起来。
两个玻璃球般的珠子里，映出了一只绿色的猫，它毛发锃亮，长长的毛发随着暖风轻轻吹拂，那是一只美丽的成年猫。尾巴自然地垂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趴着，隐隐约约地，从它的肚子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攒动，那是一只幼年的绿色小猫，与眼前的这只小猫简直一摸一样！
“这是……是谁？”我磕磕绊绊地说着。
“这是我的奶奶。我唯一的亲人。”
“被一把孩童的弹弓，打死了。”
我默默地将弹弓放到桌子上，它放下弹珠，低垂着头不再说话。它似乎已经忘记了，它现在是一个小孩，此时此刻，它只是那只胎毛未脱的稚嫩小猫，它再次开口：“我很想我的奶奶，想要它的怀抱，哪怕不是个真切的怀抱，看看也是很好的。”
我点着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来。
“后来，在一个柔和的秋日，呼呼的冷风中突然吹来一片蒲公英籽，我听到一个风里的声音说道：快抓住它们，将它们放在掌心，搓成一个圆滚滚的球，然后放在自己的眼前。然后，快睁开眼睛看啊——”
它将弹珠再次放到眼前。
“从这以后，我就不再害怕黑暗，因为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奶奶都在我的世界里，从未离开过。”
这回，倒不用安慰什么，我已经流下了两行热泪，其实，我也有那么一个，很不想失去的好朋友。
“我也想要一颗这样的神奇弹珠。”我羞涩地说道，于是，它的酒窝再次露了出来。
“那我给你挑一个猫眼弹珠，来，把手拿出来。”
它将一个混合着明暗两种绿色的猫眼石放到我的面前。然后，浸到了桌子上的一坛绿色的蒲公英根茎水里，及其细心地擦拭着弹珠，末了将它递到我的手里，我看见这猫眼石的绿色隐约地变换着，仿佛一个流动的球。
“ 好啦，快点放到眼前看一看！”
我屏住呼吸，紧张到憋胀得满脸通红，透过猫眼弹珠，我看见了那个旧友，正拿着一个绿色的披肩摇摇晃晃地跳着舞，我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她。
穿着绿色连衣裙的她，还很年轻，与我相别时的模样相差无几，带着一顶绿色的蒲公英花环，眼睛下面的泪痣那么的清晰，还是那么的年轻，不像已经苍老、破败不堪的我。
“是小翎子，我的妹妹！”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留下来。这是我过去最好的玩伴啊，而现在是万万不可能见到的人！就连她的家，我也不曾进入过的。
“这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吧。”它笑得很有感染力，让我也变得哭笑不得起来。
“确实很美好的。”我擦了擦眼泪说着。
我非常感谢它，朝口袋里摸索着，想着得报答它点什么，但口袋却空空如也。
“我没带钱，要不我现在回去拿给你吧。”
“不用，我只想要你的弹弓。”它说道。
“弹弓……”这回轮到我左右为难了，但能看见旧友的猫眼弹珠实在是吸引人，只是一把弹弓，那就送给它好了。
“好吧，给你弹弓。”我把桌上的弹弓拿给它。
“谢谢您！”它又朝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接过我的弹弓，临了竟然还送了一些灵芝给我。
“把这个磨成粉末，喝下去。”将它们装在一只蒲公英根茎编织成的袋子里。
我走到门口，询问它回家的路。它告诉我，这店铺的后门就是那片杉树林，穿过杉树林，就是你的家啊。我不熟练地给它鞠了一躬，就照着它说的，一步步朝树林走去。一路上，秋风温和的吹拂，阳光普照大地，一切都很祥和安宁，真是个好日子啊。
我轻轻地笑出了声，一直以为，我已经是这座山的大王了，却不想，还有这么块宝地不曾踏足、不曾知晓，真是荒唐至极。这么美丽的蒲公英花田，这么精致的林中小屋，这么可爱的一只小猫店员……我不知不觉地心情雀跃起来，吹着口哨，欢快地走着，还时不时地掏出猫眼弹珠放在眼睛上看着。
这回，我看见了一汪水潭，里面的人分离地在水中扑腾着，一只雪白的手朝岸边的我伸出来，我气喘吁吁地看着她，转身跑开。我跑啊跑，打开了一扇破旧的木门，里面有个织布的老奶奶。
一个我熟悉万分的佝偻的背影展现在我的眼前，我跑到她的跟前，鼻涕泡已经挂到了嘴边，她拿起一张纸帮我细细擦着，我却紧张到呼吸混乱、语无伦次：“快救救她，奶奶快救救她。”
奶奶揉了揉耳朵说道：
“什么？奶奶听不清楚了。”
我猛地扔掉奶奶手里的毛线团，拉着她的手朝门外走去。
“你慢点慢点，奶奶跟不上了。”
一颗颗豆大的雨点打在我们的身上，我什么也没听见。突然，身后的奶奶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孩啊，别着急，奶奶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好。”
她虚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看向远处的水潭，雨点打在上面，混杂但异常宁静。
“救救我。”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来，我站起身向水潭走去，奶奶却拉住我的脚踝，奄奄一息地看着我，两眼昏黄浑浊。
“唉——”我放下猫眼弹珠，擦了擦满脸的泪水，怎么回事呢，今天已经哭了第二回了，那个雨夜，我的朋友被几个壮汉吊在一根木棍上送往了医院，那绿色的水潭，其实是一个粪水池，她的两只眼睛被青苔糊住，模糊不堪，看不清楚她是愤怒的，还是伤感的。
我将猫眼弹珠放进口袋，不过，我现在拥有了它，我一定会永远的珍惜着它，也一遍遍在回忆中深刻自己的愧疚，麻木自己的罪孽。
我回到家里时，首先听到的就是我那家养的宠物猫嘶哑的声音，它是一只浑身黑漆漆的小猫，从小娇生惯养着，从来没有少吃过一餐猫粮，此时确实该饿坏了。我给他倒上猫粮，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吃饭，我看着它玻璃球般的猫眼，是一团浑浊的黑，与山上小猫的纯净的绿完全不同。我拿出猫眼弹珠，朝它的眼睛放去。
浑浊的黑对上纯洁的透绿，猫眼弹珠就像混入了一团漆黑的墨水，也变得浑浊不清，我将眼睛凑上去看，却只看见了无尽的黑。
我瘫坐在椅子上懊恼着，完全忘记了它送给我的灵芝。
第二天一早，我就决定进山去寻找山间的绿猫，让它再给我一颗新的猫眼弹珠。当然啦，今天我带上了满满一桶的新鲜鱼干。
但是，无论我在杉树林里徘徊多久，我始终像是在兜着圈子找不到出口，树叶已经枯萎、泛黄，飘落在地上。什么嘛，明明都已经入秋了，去哪里找那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蒲公英花田呢。
偶尔，我会在山间听到在遥远的地方，混杂着秋风，一声声细微的猫叫声传来，我四处打量着，想看见那一抹熟悉的绿色，但是放眼望去只有萧瑟的红，连一丝绿色的痕迹都没有。我再也没有见过它。
回到家中，桌上的蒲公英编成的袋子已经枯萎发烂，连带着里面的灵芝也染上一股奇怪的恶臭。但是，从这以后，我却染上了一个坏毛病，我常常会从各种地方买来奇奇怪怪的猫眼弹珠，然后放在眼睛上看啊看。人们总说我越老越奇怪了，怎么还返老还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