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脸人》十八
程飞奉报社主编之命前去采访在校门口持刀行凶的歹徒。这份差事是他自己争取来的。原因固然是鲁宇成是这个勇斗歹徒的故事的主角,而更使他感兴趣的,却是那个歹徒居然是他从未见过面的“岳父” ——当然也是鲁宇成的“岳父”。这是程飞到医院去看望鲁宇成时,鲁宇成趁跟前没人悄悄告诉他的。鲁宇成还叮嘱程飞,让他不要声张。
程飞很少听张琳说到自己家里的事,只是偶尔提起,张琳只说自己有个继父。结婚时,程飞和自己的父母都曾经很诚恳地提出让张琳的父母来参加婚礼。张琳坚决不同意,说是路途遥远,母亲身体也不好……结婚后,程飞也曾提出去看望张琳的父母,张琳也是一拖再拖。直到张琳的母亲服毒自杀,程飞才第一次到她们家去,却没有见到张琳说的那个继父。
现在终于可以见到那个男人了。持刀行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持刀行凶,为什么?张琳的母亲自杀跟他有关系吗?当初,张琳和张颖话里话外似乎都有怀疑。如果她们姊妹俩猜疑错了,那他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一连串的问题在程飞脑子里绕来绕去,使他越发地好奇了。职业敏感使他断定,这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是,自己去采访他,他会说出所有的秘密吗?
程飞犹豫了很久,自己到底是以记者的身份去见他,还是以女婿的身份去见他?最后,程飞决定,还是以记者的身份去见这个谜一样的“歹徒岳父”——面对跟自己没有关系的陌生人,那个人说起话来会更放松一些的吧?
到了监狱,负责接待的警官向他介绍了警方已经掌握的情况。
“罪犯名叫田书盛……”
“他姓田?!”程飞心中疑惑,“他不是姓张吗?”他听张琳说起过的,他继父和她们一样姓张的。可是,他怕警官疑惑,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没问出口。
听了警官的简单介绍之后,程飞去见了他的“歹徒岳父”。
程飞心中忐忑,又满是好奇。他压抑住自己有些兴奋的心情,在桌子上放好了录音笔,便定睛看着对面坐着的那个叫田书盛的男人。五十多岁——这是接待他的警官说的,可是他看上去已经有六十多岁了:短短的头发茬几乎全白了。眼睛微闭,黝黑的脸上面无表情。程飞似乎是很随意地盯着那张不动声色的脸,却分明觉得那脸上的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暗藏杀机。
“你好!”程飞开口了,尽量显示出一种友好、随意的语气。
田书盛轻掀眼皮,一股邪气带着寒光从那两只似闭似睁的眼睛里迸射出来,令程飞心中凛然一颤。
见那个人冷冷地看着自己,不说话,程飞心中产生了一丝厌憎之情,不觉皱起了眉头。想到张琳和这样一个所谓的继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他真是替张琳感到难过。他暗暗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以更加和缓的语气说:“你好!我们能聊聊吗?”
田书盛还是不说话,只是嘴角闪过一个不易察觉的嘲弄的微笑。他又闭上了眼睛,仰头假寐。
程飞狠了狠心,说:“我认识你的女儿……张琳和张颖!”
“她们不是我女儿!”那个男人坐直了身子,睁开了眼,恶狠狠地盯视着程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哦?”程飞心中暗喜,却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她们不是你的女儿吗?”
“她们姓张,我姓田!”田书盛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又闭起了眼睛,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程飞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说:“你不会是故意迷惑警察的吧?我听张琳说,你姓张的……”
“张……哼!”田书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他们说你姓田,我还不相信。看来是真的……”程飞像是自言自语,“那么,你十来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也是真的了?”见田书盛没什么反映,程飞继续说:“你那么小的年龄离开了家,肯定吃了很多的苦,一定很想念父母亲人,想回到家乡。可是,你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
“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田书盛冷硬地说,脸上的肌肉却不由自主地在颤动。程飞感觉到了他冷硬的语气中夹杂的一丝愤怒。
“天下最亲者,莫过于父母。你那么小就离开了家,你的父母一定会很难过!”程飞盯视着田书盛,毫不放松。
“难过?哈哈哈哈……!”田书盛霍地站了起来,放声大笑。那凄厉而又冰冷的笑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不远处站着的警官见状,迅速冲到他跟前,用警棍指着他,厉声喝道:“坐下!坐下!”
田书盛坐下了。程飞分明看到他的眼中有泪花闪动。
“天下父母都是爱孩子的!”程飞加重了语气,不容置疑地说。虽然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人和他的父母之间一定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矛盾和隔阂,可是,他不得不硬起心肠,继续挑逗他的情绪,以使他能够“知无不言”。
“他们不爱我!不爱!”田书盛咬着牙阴冷地说,仿佛嘴里有什么令他痛恨的东西,他要一点点用牙齿切碎了它。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我只不过在路边捡了几根麦穗儿——只是几根丢在路边没人要的麦穗儿!可是,他们却让我脖子上挂着那么大的纸牌子,上边写着‘我是贼’。他们……他们……还让我拿着铜锣,边敲边喊——‘我是社会主义的贼’!一群人跟着我看热闹……大人,小孩儿……没有人替我说话……他们起哄,叫喊……要打倒我!往我身上扔砖头,扔垃圾……我被他们赶着游遍了村子的每一条街。我被人赶着,打着的时候,我的父母兄弟在哪?他们怕受连累,竟然躲在家里,不敢出门!那时,我才十岁,才十岁啊!”田书盛越说越激动,额上青筋暴跳,眼中却充满了痛苦和屈辱,好像此时依然是被一群人赶着游街示众。“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们!永远不想!我恨他们!”田书盛痛苦地低下了头,却依然是咬牙切齿地说着,“我恨他们……我跑烂了鞋子,磨烂了脚,饿得皮包骨头,只能在垃圾箱里刨东西吃……走到哪都有狗咬我……走到哪都有人欺负我……我的身上,除了脏,就是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
听着田书盛诉说,程飞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的小男孩,他独自流浪在街上,被狗追咬,被大孩子打骂欺负,在垃圾箱里翻找食物……他心里的厌憎变成了深深的同情和怜悯。
“你后来不是结婚了吗?”程飞长吁了一口气,用更加柔和的语气转换了话题。他不忍心这个曾经受尽折磨的男人继续沉浸在童年的痛苦之中。
“是,我长大了,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了。我也敢对人说我叫田书盛了!再没有人去追究我是不是地主崽子,再没有人会因为一个孩子捡了几根麦穗就认为他是贼。我活了过来!搬砖,和泥,我有的是力气。我能养活自己……”田书盛平静了一些。
“听说你还生了儿子……”程飞试探着说。
“儿子!我的儿子!”刚刚平静下来的田书盛再次激动起来,可是很快,他又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萎靡地垂下了头,“我的儿子没了。那是我活在世上唯一的希望!可是,被他们打死了!”
田书盛抬起头,眼中再次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
程飞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撤身子。
“他们打死了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让他们去死!统统都去死吧!垃圾!人渣!”说着,他凶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想到那些在学校门口被田书盛砍倒在血泊中的无辜的孩子,程飞心中的气愤和厌憎便又有些压不住了:“可你砍伤的都是无辜的孩子!他们没有杀害你的孩子!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谁他妈无辜?都一样!都得死!没有一个好东西!”田书盛恶毒地说。
“你真的爱你的儿子吗?你为什么十几年都对他不管不问呢?”程飞心中的那点怜悯和同情被再次升起的厌憎和愤恨完全压制住了。
“这都是因为那个贱女人!”田书盛气恼地说,“我好吃好喝地对她,她却背着我偷人!奸夫淫妇,不得好死!”田书盛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凛冽的寒光。
“你妻子背叛了你,你可以和她离婚啊。为什么要杀人呢?”程飞听警官说过,田书盛用菜刀砍杀了他老婆的情人,然后逃走了。
“我离婚,让他们结婚?想得美!”田书盛冷笑着说,“我要让那个贱女人生不如死!”
“那么,张琳母女呢?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她们收留了你!你为什么要虐待她们?”程飞愤愤地为张琳母女打抱不平。
“她们?哼!都是贱女人!有什么区别?”田书盛的脸上露出了邪恶的微笑,“要不是张琳那个臭丫头跑得快,早晚也得被我……哈哈哈哈……”
“被你怎样?”程飞紧张地问。
“怎样?强奸!强奸你懂吗?”田书盛满脸无耻的奸笑,丑陋的黄牙龇在外边,使人恨不得举起铁锤狠狠地敲掉它!
“你!……她们……”程飞气得心跳加速,握笔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张琳跑了……可是那个瞎丫头……哈哈哈哈……”一阵变态的大笑之后,他又挑衅似地叫道:“强奸!强奸!强奸!你懂吗?警官没告诉你吗?写吧,都写出来!没一个好东西!”田书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向后仰靠在椅子背上,“世界之大,已经没有一寸地方可以容纳我,我也不让你们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心情沉重地走出监狱的大门,程飞深深地吸了口气。十来岁被挂牌游街,之后背井离乡流落街头,过着受人欺凌挨冻受饿的日子。好不容易成了家,生了儿子,本该好好生活,却又因为老婆有了婚外情而成为杀人通缉犯,而再次逃离,躲到了深山之中。隐姓埋名在张琳家的十几年间,不但不知悔过,反而丧心病狂地欺凌性格懦弱的张琳母亲,还强奸了十几岁的张颖。张琳母亲的喝药自杀使他不能继续躲藏,他便想偷偷回去看一眼儿子,然后再次远走高飞。没想到,几年前,儿子已经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群殴致死。他因此失去生活的希望,于是到儿子死去的学校门口持刀行凶……
程飞一路走,一路在心中把自己在警官那儿了解到的情况和在田书盛那儿了解到的情况理顺。他试图找出一个可以完成新闻稿件的突破口。可是,他实在难以再去深想这个人的一生。他甚至都不愿意打开录音笔,再去听那个邪恶的声音。
一阵冷风吹过,程飞裹了裹身上的大衣。田野里空旷冷寂,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干巴巴地戳向灰蒙蒙的天空。一只深灰色的鸟儿从干枯的树枝间掠过,向远处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