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荷

秋荷

爱荷者甚多，爱秋荷的并不多。金秋十月，我唯独去看了秋荷。

秋风有令，草木凋零。秋天的荷塘，生机隐退，所有碧绿、绯红、清凌，所剩无几，满是寂寥。

塘中荷叶大多干枯，少数几片圆形的叶子，露出老旧的颜色，或残缺，或斑驳；净植的荷杆清瘦而立，像一根根铜线插在水中，干瘪而扭曲；零星的几枝莲蓬又黑又瘦，看得清一粒粒莲子躺在里面，仿佛风一吹，就可以听到叮叮当当，又空空荡荡的声响。

万物有情。这些枯叶、荷杆、莲蓬，若是能采摘下来，找一个细口的陶瓷花瓶插上，应是绝好作品，可以自带禅意，可以展示物哀的哲学，可以看到生命凋谢的过程也是一种美。

荷叶的碧绿渐少，池水少了清凉和透彻，变得浑浊，偶尔有鱼懒懒地游，露出天青色脊背，并无嬉戏。蛙鸣不在，月色不在，荷塘的喧哗都不在了，剩下的是一日一日的枯萎，一日一日的调零。

在这片稀疏的荷塘中，细小的荷杆高高低低的站于水中，有些无以支撑头顶荷叶的重量，只好拦腰折断，少有的几片叶子还连着枝，大部分荷叶落进水里，腐化成泥，剩下荷杆孤单地垂悬。同一片地域，它们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宿命，那么自然，那么随性。

水面如镜，残荷的空隙，得以让水面把所有于她之上的事物请进水中，像是弥补，弥补当初无以将一朵荷花请进自己心里的遗憾。待到花落、叶残，待到莲子入泥后，得以把那枝、那杆、那叶、那莲，捧进本以清凉的浓荫的彼岸，想想，这是多么耐得住寂寞的等待。

塘水深处并无荷，可供观赏鱼儿和野鸭。众人大都聚集于热闹之地，与水中欢腾的鱼还有憨厚的野鸭，逗趣得紧。我偏喜欢这秋天的荷塘。尽管岸边的水杉树葱葱郁郁、高高挺立，尽管树下的美人蕉红的黄的，开得火热，但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这片荷塘之上，融入到它的寂静里。

清风徐徐，水面渺渺，残荷寂寂，光影清清。荷塘里，水上的线条和水中的倒影，在水波里互寻互证，相映成趣。看，那些傲然而立的、低头沉思的、随风倾倒的、甚至随风一笑的，全都倒映在水中，或连成一个四边形，或画成一个椭圆，哪怕是孤单的一枝，也像掉进了墨水里，成为画家不经意的一处妙笔。

因倒影的存在，荷塘从整体到局部，无处不是一幅水墨的画，且都自然天成，呈现出一种心心相印，浓淡相宜的美。

凉风拂过，空气中荷花的清香已远，只剩阳光的味道迷迷离离，深深浅浅地飘荡在荷塘之上，让我这个从尘世的浑浊里走来的人，恍若隔世。

我走在木栈道上，时而远望，时而凭栏，时而蹲下，从不同的角度，细数着这水中线条的世界，领略着极其少见的曲折是非，而一片枯荷又在属于自己的领域里，用一份自然和灵性，谱写着诗情画意，这些无不让我着迷。

看着眼前的残荷，我仿佛看到在生命尽头，一切真实的、简单的，都将回到生命诞生的起点，这难道不是枯荣有数，回归初心的美吗？

细数的时光总是缓慢，家人见我没有离开的迹象，不催促，也不打扰，耐心等待。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也喜爱这秋日的残荷。

后来，一位路人经过我，大概见我几乎趴在栏杆底处的缝隙里拍照，边走边说：“荷花都没有了，有什么好拍，要拍就早点来拍嘛。”

等我回头，人已离去。望着她远去的背景，不禁心生遗憾，为什么要嫌弃一池残荷呢？为什么看不到残荷之美呢？

生活中，我们总习惯赞美花开，可花儿再美，总有凋零的时日，花如此，人亦如此，谁人也逃不过容颜尽老。

青春年华，犹如夏花绚烂，让人羡慕。人生如荷，也有衰老的时日。当岁月不饶人，剩下满面沧桑之时，若还能像一池秋荷一样，在自己的领地里，奉献身躯心性，不折腾，不造作，不屈服，从容淡定，大道至简，谁说又不是最好的时光呢？

当我从秋天的荷塘里醒来，已是傍晚时分。我把手中的照片拿给不远处的家人看。

妈妈打趣地说:“看这秋荷，多像我们俩，老了，残了。”

我说:“秋荷更美。”

说完，夕阳下，秋风里，荷塘边，飘荡开一阵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