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旅途明月共光辉光阴的故事

赵老五打工记

2019-01-04  本文已影响108人  刘笑东

1

赵老五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僵尸。

三伏天里,户外热浪滚滚,病房内同样酷热难耐,一个破旧的吊扇在他的头顶“嘎吱嘎吱”不停的转着,可是此时他浑身冰冷,只有眼角的两行泪有些温度,这让他觉着自己还活着。六十多岁的老娘在一旁伺候他,老太太以泪洗面,长吁短叹。

赵老五祖上三代以种田为生,他是家里唯一的香火。他上面还有四个姐姐,他如果是个女娃,赵家还会有赵老六、赵老七、赵老八,这种情况在农村很常见。赵家人对老五格外疼爱,从小到大没让他没吃过太多苦,受过太多累。

老五的媳妇叫王翠花,人如其名,年轻时她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一朵花,上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要不是老五家就他一根独苗,这样一个俊俏的黄花大闺女轮也轮不到他,村里人都说:一朵鲜花插到了赵家。

王翠花嫁到赵家十多年了,鲜花熬成了黄脸婆,现如今她变得肥头大耳,膀大腰圆,多走一段路都要喘半天。王翠花争气,她给老五生了个男孩,一击即中,这成了她跟老五吵架时最后的杀手锏。

老五家里有五亩地,他辛辛苦苦一整年,地里的产出也只有5000块钱,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十年前这个收入算得上是小康家庭,可是现在,这么点儿钱买个电视机都不够。

村里的年轻人一批接一批外出打工去了,没用几年,一座座小洋楼在平房堆里拔地而起,高低上下一目了然。住小洋楼的人和住平房的人是不同的,他们走路带风,说话硬气,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霸气。

自打村里第一座小洋楼落成,王翠花就坐不住了,她对着老五一天三顿骂,骂他不争气,骂他窝囊废,骂他是看门狗。

老五并不是不想出去打工,他是心疼老娘。

前两年赵老爷子撒手而去,他把老太太搬到了自己家,人是搬来了,可是老太太一天消停日子都没过上。王翠花不是省油的灯,她明里献殷勤,暗地里在使坏,她时不时给老太太煮碗粥,喝了能被齁死;她隔三差五给老太太烧炕,老太太经常大半夜被熏得直咳嗽,老太太背着老五不知道偷偷流了多少眼泪,可是遇到这样的儿媳妇又能如何呢?

常言道媳妇和婆婆是天敌,这些事儿老五不敢管,也管不了,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在家还能镇一镇媳妇,他要是出去了,往后的事他想都不敢想。

被骂狠了,被骂急了,老五常常跑到地里,他望着一片一片的玉米,漫无目的地琢磨:我种地是把好手,这地里要是能种出钱来该有多好啊!

忽然有一天老太太把他叫到了跟前,她张了张干巴巴的嘴,低声央求着:“五儿呐!听妈一句话,你还是出去打工吧,你要是再不出去挣钱,你媳妇早晚会把我整死的,她也会把你逼疯的!你只有挣了钱回来,咱们娘俩儿才有活路啊!”老太太的手颤巍巍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手背上又多出来一道血痕。

老五拉着老娘的手,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眼泪婆娑地望着满脸褶子的老娘,暗暗下定了决心:与其这样耗下去,倒不如出去闯一闯!

过了五一,老五和一伙同乡匆匆地踏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

2

农村人进了城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老五的眼睛不够用了。农村空旷,一眼望去一马平川,心里敞亮,而在上海,这儿到处都是楼,一座连着一座,一座比一座高,人待在里面,用老五的话说,那种感觉就是“憋屈”。

相比于建筑更让老五眼花的是这座城市里的人,确切的说是这里的女人。

老五搞不懂这座城市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走在路上就像钻进了玉米地,你挨着我,我挨着他,很少会有一块空当。这里的女人更让他着迷,老五长这么大从没有离开过农村,他见过的女人总是穿得严严实实的,只能看见脸和手。结过婚的女人,衣服都被撑得鼓鼓的,里面裹着的肉像是熟透的西瓜,仿佛碰一下就会爆炸,而年轻小姑娘的身段在衣服里藏得好好的,谁也看不到。但在这里,在上海,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她们穿的都是那么得体,那么暴露,衣服恰到好处的挡住了应该挡住的地方,放眼望去,大白胳膊大白腿,白白的胸脯和后背,她们齐刷刷的在老五的眼前晃,晃得他眼晕,晃得他找不着北。那段时间老五做梦梦见的不再是玉米地,而是一群白花花的女人。

来到上海好几天,老五像是喝醉了酒一样,他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有人晕车,有人晕船,老五是晕上海。

老五在建筑工地工作,在工地上但凡有点手艺的,像电工、瓦工、木工、水工,他们都是香饽饽。老五没什么能耐,靠着一把子力气,他干起了搬运工的活儿,搬水泥、黄沙和砖头,运钢筋、模板和脚手架,一天12个小时做下来他也没有觉得辛苦。农村人有农村人的好处,皮实。

第一个月发工资,老五拿到了4800块,他又惊又喜,把银行卡反反复复查了好几遍,那种惊喜像极了当年得知王翠花要嫁给他。

挣钱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他心里嘀咕:怪不得别人家的小洋楼几年内就能盖起来,怪不得老婆催着我出来打工,原来在外边挣钱这么容易,干一个月的活儿能抵得上在家里干上一年!

沉不住气的他第一时间给王翠花打了个电话,两口子像小情侣一般煲起了电话粥。结婚这么多年王翠花第一次夸老五,她夸他能挣钱养家,是爷们。

在村里,老五疼老婆是出了名的,现在他有钱了,他去七浦路给老婆和孩子,还有老娘,一人置办了一身行头。穿着大城市来的衣服王翠花也精神了很多,她走在路上逢人就显摆:“喏,这是老五从上海给我买的衣服,进口货,三百多块呢!好看不?”众人知道她的脾气,纷纷应承着。等她走远了,他们便小声嘀咕:“王翠花原来是一朵花,现在一打扮,还像一朵花,是大葵花!”随后是一阵大笑。

3

工地上的日子并不轻松。白天累了一身臭汗,收工后回到工棚,一群老爷们凑在一起,生活枯燥乏味,一本《故事会》你传给我,我传给他,直到搓成了一个纸团。打牌打烦了,吹牛吹够了,他们就找地方喝酒,找网吧上网,三五成群的出去瞎逛,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

有一天干活时,老五瞅见两个同乡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偷偷地傻笑,他不由得凑了过去,一开始他们遮遮掩掩,见老五执意要问,他们神神秘秘地告诉他:“我们知道一个好地方,晚上一起来,我们去找乐子!”

老五并不知道“找乐子”是什么意思,出于好奇,他鬼使神差的跟了去。

七八点钟,他们穿过一条条街道,路上的灯变得昏暗起来,路两旁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洗头房,几个姑娘横七竖八地坐在里边,她们打扮妖艳,穿得花里胡哨,不时冲着他们招手。那两个老乡边走边朝里面张望,在老五看来,他们的举动更像是在农村集市上挑选牲口。最后他们相中了一家店,径直走了进去。临走时他们拉了老五一把,没拉动。

老五蹲在马路对面,眼巴巴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个同乡吹着口哨,乐呵呵地走了出来。回去的路上,他们对老五连冤带损,说他不像男人,是怂包,老五一声不吭。

老五并不是胆子小,也不是不心动,而是心眼实。从小到大,农村里的花花事儿他听过不少,也见过不少,但老赵家家风纯良,让他去干拈花惹草的事那是不可能的。他执拗地认为有些事是不能做的,做了会坏了良心,会后悔一辈子,王翠花对得起他,他也要对得起王翠花。对于感情,他有他的底线,老五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虽然没有找过乐子,但是老五也有过一段“艳遇”。

那天老五和两个工友去建材市场买材料,地铁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乘车的大都是西装笔挺,打扮入时的上班族,老五知趣地躲到了一个角落里。

地铁呼呼的飞驰着,老五有些眩晕,忽然他觉得胳膊上一阵冰凉,他转过头来,这才发现一位身材高挑、长相标致的美女不小心用胳膊蹭了他一下,美女的皮肤白皙紧致,像婴儿般细滑柔软,皮肤和皮肤的摩擦竟然如此美妙,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瞬间过电一样抵达他全身的各个角落,老五分明觉察到他的身上在“滋滋”的冒着火星。他和媳妇在一起这么多年都没有过这种体验。

老五痴痴的傻乐着,美女一转头,剜了他一眼,扔下一句:“小赤佬!”老五不知道“小赤佬”是什么意思,但是美女说话的语气软绵绵的,甜丝丝的,这使得这个粗壮的汉子全身的骨头都酥掉了,这是他来到上海以后第一个女孩和他说话,也是他长这么大第二次碰到女人的身体。

从那以后,连续好几晚老五都没有睡好觉,梦里那个美女在他的眼前走来走去,不停地和他说话。

4

老五干活卖力,从不挑三拣四,工头儿对他很满意。三个月后他的工资涨到了5500,老五每个月留下300块作为生活费,其余的都寄回了家,寄给了王翠花。

有了钱,王翠花对老五的态度转变了很多,有时她会主动打来电话,嘘寒问暖,其间她还给老五邮寄来了两包煎饼。老五嘴里嚼着煎饼,心里想着老婆孩子,他的眼里汪着一团水,抽抽搭搭,不像个样子。他想家了。

国庆节时老五第一次回家探亲。

王翠花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她每天围在老五身边,跑前跑后,生怕一转身老五跑了似的。

有王翠花在,老太太到不了老五的跟前,她只能远远地望着儿子,偷偷抹眼泪。这才几个月的光景,老太太的头上多出了不少白发,人也苍老了不少,老五看到老娘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娘儿俩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坐到一起。老太太心疼儿子却又不能直说,她斜眼瞄了瞄王翠花,颤颤巍巍地给老五夹了个鸡腿,小心翼翼地嘱咐了一句:“五儿啊,多吃点,外面好是好,可也要注意身体啊,你看你都累瘦了……”说着又是一阵眼泪。老五欲言又止,只好给老娘多夹了几口菜。

每天早上老五都会到自家的地里转上几圈,这时玉米和花生都丰收了,再下一场雨就可以种小麦了,地里满是杂草,显得有些荒凉,老五的心和他的土地一样,没了依靠,空荡荡的。他边走边想,要是能在城里一直干下去,这地还种不种了?这是一个问题。他这样慢慢地想着,一会儿开心,一会儿难过,实在是纠结。农民离不开地,就像鱼儿离不开水。

一转眼到了返程的时间。

王翠花一大早给老五拾掇好了行李,乐呵呵地把他送上了车。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老五偷偷塞给老娘一件毛坎肩,天气马上就要冷了,她用得着。

5

一晃过了两年。

有了来钱的门路,老五家彻底变了样,家电全都换了一遍,王翠花进进出出也不用走路了,一辆带挂斗的电动车是她的代步工具,一部华为智能手机成了她的新宠,微信她玩得比谁都溜,发个朋友圈、聊个语音、扔个漂流瓶、玩个小游戏,她样样在行。两口子合计着,再这么干两年,他们家的小洋楼也能顺顺利利地盖起来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他们设想的那样发展下去,因为一场变故。

王翠花的弟弟,老五的小舅子,名叫王小利,王小利去年大学毕业,他在一家服装厂做会计,算算账,跑跑银行,工作还算清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小利开始玩起了股票,他自诩了一个绰号“一眼准”,但凡被他盯上的股票十有八九都会盈利,因而在他的圈子里王小利被封为大神。

名头毕竟只是名头,大神也有栽跟头的时候。

今年过了年,王小利有了一个大动作,他在一支自己盯了很久的股票上投了10万块,希望以此一炮打响,改头换面。当然,他没有那么多钱,他从公司账面上挪用了8万,这不是第一次,却是最后一次。王小利亏了,亏得一塌糊涂。

事情败露了,开除,私了,赔钱。

王小利是王家的老小,父母从小对他娇生惯养,他在家里说一不二,养成了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坏毛病,上了大学后王家父母更是把他宠上了天,其他兄弟姐妹对此恨得牙根直痒痒,提起他来气就不打一处来。这次他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王家人看热闹的居多,想伸手拉一把的没有,除了王翠花。

王翠花出面和对方公司谈,几番交涉双方达成了共识:公司不追究王小利的法律责任,但是他欠公司的钱要还,一年内还清,10万。

从公司里走出来的时候王小利蔫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王翠花,怯生生地说:“姐,这次你可要拉我一把,这钱我要是还不上,我就要去吃牢饭了……”

王翠花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问:“你手里有多少钱?”

“凑一凑能有4万……”

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解决是不行的。王翠花牵头,王家兄弟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巴拉巴拉说了一整天,其他兄弟姐妹却不为所动,临了,她勉强从他们那里凑到了1万块钱。这些钱少归少,聊胜于无。

王翠花冲着那些吃着瓜子,抽着香烟,看热闹的“闲人们”咬了咬牙,她心里那个恨哪!她恨弟弟不争气,她恨那群兄弟姐们不仁义,她更恨自己嫁了一个没有本事的穷光蛋,她一跺脚,当机立断做了决定:剩下的5万块钱王小利自己负担两万,其余的3万她出!

家里的老大做事就是果断。

王翠花承诺的3万自然是由老五来挣,自然是不能动用他们盖小洋楼的钱。

对于王翠花的决定,老五能理解,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儿王翠花做得多了,老五早已习惯了。从接到她的电话那一刻起老五就犯了难,一年多挣3万块,这钱他怎么挣?他想到了工地上一捆一捆的电线,他想到了那台被工头儿视为宝贝的进口切割机,甚至想到了去卖血,但是这些念头都被他一个一个活活掐死了。

第二天,老五找到了工头儿,他和工头儿提出了要加活儿的想法,工头儿当时就回绝了他。工地上人员配置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哪里有多余的事情可做?在那段时间里老五郁郁寡欢,心事重重。

一天收工一个姓方的工友找到了老五,他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嘿,老五,缺钱,是不?”老五点头。“我有个来钱的道儿,你要不要去试试?”

人在困境时,每一线曙光都会是救命稻草,老五抓住了这根稻草,不管有枣没枣他准备打一杆子试试。

6

第二天晚上他们收拾停当,老方带着老五走进了一个地下游乐城。

那里空间很大,游乐城的中间和四周摆放着成排的游戏机,很多半大小子玩得不亦乐乎,游乐城里聒噪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

老方没有逗留,他领着老五绕过那里,径直地走向游乐城的西边,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黑色侧门,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汉子坐在旁边,他翘着腿,叼着烟,不时地四处张望。

老方和那个汉子打了声招呼,递上了一颗香烟,汉子输入一串密码,将二人放行。他们依次穿过几道关卡,随后进入了位于地下二层的大厅。

老五的眼睛再次不够用了,他迟登登地迈着两条腿,晃着脑袋左顾右盼,如同走进了一个虚幻的世界。那里金碧辉煌,装修考究,四根朱红色的大柱子竖在四周,将那方天地扮成了一座宫殿,五颜六色的灯光炫目,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一群一群的赌徒簇拥在各种赌博设施周围,他们情绪亢奋,表情各异,尖叫声此起彼伏。中间站着的是荷官,他们永远是一副扑克脸,手里机械地发着牌。时尚靓丽的赌场公关们围坐在大客户的身旁,不失时机的为她们的客户出谋划策。整个空间嘈杂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欲望和贪婪,置于其中,每个人的肾上腺激素都会不自觉的瞬间飙升,人类原始的本能在无形中被激发出来。

那里是一个隐藏在都市中的地下赌场,它是有钱人的天堂,也是想成为有钱人的赌徒们的试炼场,那里戒备森严,管理规范,没有熟人根本不可能进入。

很快,老五也加入其中。他的手气红得发紫,百家乐、21点、德州扑克,玩啥都赢钱,三天功夫他净赚6000多块。

金钱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老五有点飘。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极了电视剧中的经典桥段。第四天老五带了1万块钱走进了赌场,他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场,一个小时不到他赔得血本无归,他又向老方借了5000块,那些钱不知不觉也折了进去。老五输得红了眼,脑门上的虚汗流成了河,老方在一旁撺掇,老五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向赌场借了1万高利贷,很快这些钱同样打了水漂。

老五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棍彻底懵圈了,他的脚底发软,身体发飘,走起路来直打晃,恍恍惚惚像是做了一场梦,几天的功夫他损失了将近两万。

遇到这种事老五没了主心骨,他的主心骨在家里,是王翠花。当天老五请了假,急匆匆地逃回了老家。

农村人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六七点钟的时候外面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偶尔会有几声狗叫,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着,屋里的电灯或明或暗,窗户的玻璃上跳动着电视里五颜六色的画面。

老五像耗子一样,沿着墙角一路溜进了自己家。

没过多久,半村子的人都听到了王翠花久违的叫骂声,那骂声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夹带着王翠花标志性的国骂,听起来倒像是在训儿子。村民们的耳朵竖的直直的,不约而同地伸向了老五家的方向,大家的好奇心被吊得足足的,那阵势就像是在看七点整的新闻联播。

王翠花的叫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伴着清脆洪亮的摔门声那场叫骂戛然而止。

老五回到家一口水都没喝上,一口饭都没吃上,他如同一条丧家犬,趁着夜色,灰溜溜地跑回了上海。他的脑子里响彻着王翠花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要是挣不到钱,就特么的别回来,X你大爷的!

7

回到上海的当天,没等老五回过神,老方就带着一伙人找上了门,大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他们将老五团团围住,一路推推搡搡,把他带到了一个小胡同。

这群人当中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平头方脸,左侧腮帮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一根粗项链在他的脖子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

汉子说话声音沙哑,他拍了拍老五的肩膀,对他连唬带吓:“我说姓赵的,怎么的,欠了钱你就想跑啊?你这么干可就不爷们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道理你不应该不知道吧?!”他摘下了眼镜,咬着牙,冲着老五瞪眼珠子。

老五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他浑身哆嗦,舌头打卷,双手连忙摆了摆,胡乱地说着:“各位大哥,误会了,误会了,我不是想跑,我是家里有事,我回去办事去了……”

汉子冷笑了一声,随手点上一颗烟,他继续说道:“哼!在这个地盘上你随便打听打听,有谁不知道柱子?就算你跑到了天边,我照样能把你找出来!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份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的家庭住址,你也不想因为这么一点事让你的家人受牵连吧?你要是聪明的话就乖乖的还钱,拖得时间长了对你可没有什么好处!”汉子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你要搞搞清楚,你借的是高利贷,10分利,一个月的利息是1000块,白纸黑字,这是你亲手写的欠条!”说完,汉子把那张纸在老五眼前扬了扬。

老五丢了魂一般,跌跌撞撞走回了工地。他躲在一处角落里,香烟一颗接一颗,他把整个事情从头到尾仔细地捋了捋,思路逐渐清晰。现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挣钱!

老五面临的问题是多么棘手啊!他借的高利贷连本带息都要还,每个月寄给王翠花的钱一分都不能少,小舅子挖下的窟窿也要他来填,这样一合计,他从工地上挣来的那点儿工资在这些“刚需”面前显得杯水车薪,他急切地想要寻找其他挣钱的途径。

每天收工后老五到处打短工,他在超市做过搬运工,在饭店做过跑堂,在机械厂做过技工,可是因为各种原因他被一次次解雇。挣不来钱就意味着还不了债,那段时间高利贷、王翠花还有他小舅子成了压在他头上的三座大山,高利贷的催债电话十天半个月打一次,王翠花的电话打得更勤,因而老五的手机成了烫手的山芋,只要手机一响,他就会莫名的感到紧张。

最终他在离工地不远的海鲜市场某了一个长期的差事——海鲜搬运工。

那个海鲜市场是当地最大的水产品批发集散地,市场里聚集了上百家摊位,他们经营的海鲜生意大致相同,鱼虾蟹蚌,种类繁多。每天晚上一辆满载着海鲜的大货车在半夜12点准时到达市场,老五他们的工作就是把这些海鲜从货车上卸下来,然后按照订货单将海鲜送到各个摊位。

这项工作大约需要两个多小时,每天能挣到两百块钱,这对于老五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卸货的搬运工有十多个,老五负责市场上西南角的十几家摊位。搬运海鲜的工作量不算太大,却非常辛苦,每天忙完他们的身上都充斥着汗臭和鱼腥味,实在难闻得很,即使是经过反复清洗,刺鼻的腥味仍然难以祛除,那段时间老五在工地上很不招人待见。

每行每业都有潜规则,搬运海鲜这种活儿也不例外。

搬运工干活时都穿着宽大的胶皮裤,他们每搬一箱海鲜,都会或多或少将鱼虾贝类顺手牵羊,装进自己的裤兜里,一天下来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摊主们心知肚明,很少有人与这些干活的计较。

老五实在,那些事他见别人做过,可是他从来没有动过那个心思,他固执的认为凭自己的本事挣钱,歪门邪道不能碰。

自从老五接手了那份工作,他负责的那十几家摊主开心得不得了,虽然他们每天只是多出了五六斤海鲜,可是物价上涨,大环境不景气,加之同行间竞争激烈,水产生意自然不好做,能从运输环节省下一点是一点,因而他们对老五心存感激,月底总会偷偷塞给他一两百块钱作为答谢。

8

老五在那群搬运工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这就好比是一只母猫生了十几只小猫,其他的小猫都是黑色的,单单有一只小猫是白色的,那么这只白色的小猫会很扎眼。

有好事者向市场管理方投诉,诉状上说搬运工手脚不干净,私吞摊主的海鲜,各种照片,各种证据一应俱全。很快管理方下发了一纸文书,几个倒霉蛋马上被开除,老五则被作为典型大加褒奖,他心安理得地领到了1000元奖金,他也因此顺理成章的成了海鲜市场上的“明星”。

有了那份工作老五的压力轻松了很多,他挣到的钱勉强可以打发高利贷和王翠花他们,因而他过了几个月相对清闲的日子。

古语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老五在从海鲜市场返回工地的路上被几个壮汉堵住了,他们对他拳打脚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妈了个巴子的!我让你逞能,我让你嚣张,拿奖金,当英雄,去你妈的,老子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老五被揍得鼻青脸肿,他跌跌撞撞回到了工地,他不敢招惹那群人,他再次丢掉了工作。

挣钱是老五的第一要务,他不能耽搁,很快他在一家物流公司做起了搬运工。

物流公司的工作和海鲜市场的工作不同,在那里货车到达物流公司的时间不固定,老五上班的时间通常是在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在这个时间段有时有活儿有时没活儿,但凡有活儿,搬完沉重的货物后他经常腰酸背痛,手脚发软,这个工作对他来说实在太吃力了,可是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着牙硬撑。

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加上严重的心理负担,老五的身体渐渐有些吃不消了。自从老五借了高利贷,不到半年时间一个粗壮的汉子脱了相,他变得骨瘦如柴,面黄肌瘦,他有家不能回,有苦不能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开始顿顿不离酒,时时不离烟。

今年上半年老五常常觉得肚子不舒服,他并没有当成一回事,休息一下也就罢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工地干活的时候肚子疼得厉害,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不断地往外冒,工友们七手八脚把他送到了医院。一通检查,结果让人触目惊心,诊断报告上赫然写着两个醒目的大字:肝癌。

城里看病花销太大,老五回到了家乡,直接住进了县医院。

有啥也别有病,住进了医院就成了案板上的肉,人家想怎么砍就怎么砍。住院需要钱,老太太鼻涕一把泪一把,伸手向王翠花要钱,可是王翠花翻了翻白眼,愣是一声都没吭。老五家的钱全都攥在王翠花的手里,他们家到底有多少钱老五娘俩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老太太依仗着那张老脸借完东家借西家,好不容易筹到了2万块钱,她一刻不停,把这救命钱很快送到了医院。有了钱医院爽快多了,工作人员替老五办好了住院手续,安排他住进了病房,并通知他留院观察。

在得知老五出事的第二天,王翠花带着大包小包,领着孩子,直接住到了隔壁村田大奎的家里。那个田大奎年轻时和王翠花处过对象,当时因为田家穷,王翠花的父母死活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两个人只好各奔东西。后来田大奎娶了同村的一个瘸子做媳妇,两口子踏踏实实过日子,家境一天好似一天,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五六年前田大奎死了老婆,他一个人守着十几亩鱼塘,除了晚上没人暖被窝,日子过得没挑。

自从老五去了上海,王翠花和田大奎的事儿就像长了翅膀,早就传开了,只有老五和赵家老太太被蒙在鼓里。窗户纸总有被捅破的那一天,王翠花是个爽快人,不早不晚,就是现在。

老五听说老婆跑了,一口血喷了出来。

医院毫无准备,病房里顿时忙成了一锅粥,医院的几个专家一碰头,马上拿定了主意:人命关天,事不宜迟,肝脏切除手术马上进行!

9

办公室里,主治医生的脸像手术刀一样,冷冰冰的。

老太太怯生生地问:“大夫,我儿……”

“你儿子这个病,戒酒、戒烟、不宜劳动,养得好的话,最多还有三年……”

老太太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她扶着墙,支撑着,一步一步往外挪。

她想起了自己的老伴儿,赵老爷子因为脑溢血在病床上躺了六年,她忙前忙后伺候了六年,好不容易把老头子送走了儿子又摊上这么个病,老太太的心碎了个大窟窿,一下子万念俱灰。她攥着拳头,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腿,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着:“我的儿命苦喔!我的命更苦喔,这日子可怎么过喔……”

走出了医生办公室,老太太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她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病床上,老五浑身酸痛,一动也不敢动,他看见自己身上插着一根又一根的管子,不由得想到了工地上盖楼用的钢筋,钢筋嵌在楼房里,它们在一起能过上一辈子,这些管子会不会也跟他一辈子?

他望着天花板,想起了自己的那片玉米地,想起了老娘,想起了老婆和孩子,想起了自己在上海打拼的这三年,他一个劲儿地琢磨: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路走错了可以重头再来,事情做错了可以想办法补救,可是这次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了。是不该进城打工?是不该拼命挣钱?还是应该像别人一样把老婆带在身边?他一个一个盘算着,没有答案。

想不明白的事他总是不愿意去多想,但是现在他知道他垮了,什么都没有了。

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湿了枕头,湿了床单,最后把他自己也湿透了。

他的目光又一次移到了那些管子上,管子里红色的液体随着他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很有规律。他把心一横,攒足了一股力气,他双手硬撑着,把那僵硬的身体慢慢地支撑起来。

“去你妈的!这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都给我滚远点吧!”

他艰难地、坚定地把那些管子一根一根的从体内拔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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