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鱼

我爸出生的时候去算命，那人说他命中缺水，于是奶奶一拍脑袋给他取名叫“大海”，简单粗暴全是水， 言简意赅地表达了对水的渴望。工作之后他自己嫌难听，把名字改了。

再后来他工作不顺自己去算命，那人说他命中缺水，建议在家中养鱼，于是八字问题转换成风水问题，虽然我也不明白养鱼和补水之间的内在必然逻辑，但从那之后，我家就开始常年养鱼。

我是不太喜欢鱼的，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不喜欢，连吃都不喜欢吃。一来是因为味道很臭，生的死的熟的都很臭，一股子海洋与江河的腥味（不是说海洋与江河不好的意思，我还是很喜欢它们的）；二来是因为小的时候去菜市场抓鱼玩，那种滑溜溜的触感特别恶心，透明的粘液糊在手上，哪怕现在回想起都有一种记忆犹新的恶心。不知为何家里的鱼总喜欢跳出鱼缸，有时我看到它们奄奄一息地躺在地板上，尾巴无助地轻轻摆动，仿佛在提醒我它还可以抢救，于是我大声呼唤爹娘，他们倒是云淡风轻，说抓起来扔回去就可以了。那时的触感尤为恶心，半干不干倒黏不黏，握住它们的一瞬间还会激发一些挣扎，握重了怕挤坏它们脆弱的脏器，握轻了又怕它们继续出逃，只能捧着它们无所适从地赶紧扔进鱼缸，但我的手上会持续残留一些鱼腥味，我讨厌残留的事物。

我家的鱼很难长命，总是反复死亡反复买新的鱼。家里人有时试图把这和玄学联系起来理解，鱼死了说明人生不顺，风水不好，而这又反向佐证了算命先生的话，于是全家都致力于延长鱼的寿命，我也不例外。

它们常常跳出鱼缸，以我那时的文化水平我断定它们是由于缺氧。于是放学后常常在鱼缸前坐着，拿一个舀水的大勺，把水反复舀起来再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激起水花的时候会带入氧气，这还是我从花鸟市场的叔叔那里听来的原理。不过好像不太管用，有一段时间它们在我每日辛勤的瀑布疗法下依旧成片成片死亡，有一条还没来得及死透的，轻轻飘浮在水面上，肚皮几乎要翻出来了。它在我的瀑布下无助地打着转，于是我停下治疗手段，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即使以一副将死之鱼的姿态，它的嘴唇仍然在脆弱地一张一合，提醒我它还活着。

鱼是生活在水里的，所以它只要回到水里就可以了吧？当时我的文化水平只足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我拿出盐罐，往它身上舀了几大勺盐（以前也看过大人往鱼缸里加盐的操作）。它会由于盐的重量短暂地沉下去，但盐滑落在水里之后，它又会轻轻浮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它有些鳞片已经掉落，留下一些泛白的溃烂，于是盐在我心中不仅是可以帮助它重回水中的利器，也是帮助它消毒清创的良药。那个下午我已经不记得我舀了多少次盐加诸在它小小的身体上，现在想来这倒是一个格外残忍的酷刑。最后它的嘴张合愈发缓慢，一点一点的，不再动弹了。

我这才知道它已经死去。可是这死里有多少是我的缘故？我是使得它多苟延残喘了那么一秒，还是最终加速了它的死亡？

我把它埋在我家的花园里。死掉的鱼还是黏黏的，只是它不再挣扎，像一个被煮得黏糊糊的饺子，稳定地和我手掌皮肤相接触。不用提心吊胆饺子的出逃，不过那份无所适从倒是一如既往，只是我无法使它再回到水里了。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每个新的鱼缸，里面的小小生物总会毫无例外但又原因不明地反复死亡，只是我不再关心。北京的家里养的是小小的热带鱼，和我以前记忆中的鱼差异蛮大，以前常养锦鲤和金鱼，颜色鲜艳，尾巴动起来非常漂亮，总是热情活泼地想逃出鱼缸。热带鱼没有这么强烈的对自由的渴望，看起来散漫又自在。刚刚想起来喂鱼的时候，又无意识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鱼缸很小，鱼也很小，它们从左慢慢游到右边，快碰到玻璃又打个转游回左边，遇见另一条鱼时会仿佛受到惊吓般（也有可能只是在你追我赶地玩得快乐）地弹开，然后游向新的方向，它们知道自己已经这样无所事事地游了好几年了吗。

人类的自大之处在于喜欢用自己的观念架构去理解他人，甚至在理解鱼的时候都是如此，我可悲地意识到我竟然试图用意义之类的概念去理解一只鱼：它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它知道自己无所事事只是在左右游动，它知道它所处的空间逼仄狭小吗。也许它们的世界中并不存在意义这样的词汇，因此也就可以循着本能地左转或前行，至少看起来还挺快乐。